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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福泽镇的雪,将土地下成苍茫茫的凝白。化不开的重雾将苍葱的树,笼出密匝匝的薄绿。阳光就这样照到雪地上,又反射回天空里。在白色的水雾中,穿插着爽利的光线。像卡通片中,不期然出现的一个精致的森林布景,又像是那种特殊处理过的奇异摄影照片。远方是平静中有些波澜的海。
湮生和妈妈住在沿河的一个小木屋内,背靠一个绵长的小山丘,前方是布满锋利岩石的湍急河流,以及一条生满苔藓的绵长石阶——这是通向木屋的必经之路。
沿路的山坡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因此采竹和笋成了每周必须的工作,山间的竹林无人修剪。老去的竹要用镰刀细细的砍掉,生长的过于不合时宜的笋也要除去,为其他需要光,水的竹空出足以生存的空间。
倒是很像湮生和母亲的事。
这样的相依与反感,分享与折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湮生爸爸再次出海之后的事吧。
2
歇息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将歌儿唱的百转千回,叶子都在鸟语下活泼起来,是一种塑料似的翠绿色。
湮生,将竹篓附在两肩上,一顿一顿的爬上山坡。篓子里,满满的一大捧杂乱的鲜花。
小屋的烟囱袅袅的冒着炊烟,妈妈在厨房里做着食物。白色的围裙围在腰上早显得有些小了。妈妈像很多中年的妇女一样,有些发福。细细的将菜肴盘捡上桌,摘下厨帽和围裙的她,发隙间有稀零的白色。
湮生在外面开了门,提着竹筐进来,将笋一根根在厨房码好。
“饭在厨房,自己去吃吧!”
没有回答。
3
仍是一个浪漫的季节,深秋时节,林间的树上结满大大小小的果实。
那一年,湮生16岁,湮生的父亲落介34岁。那是湮生第一次和父亲单独出海。
落介虽然已经过了而立,然而他身上独特的落拓,随意洒性。透出一种仿似少年的气质。作为一个海员,又有着某种属于海洋的沧桑大气。
出海,回港。居无定所的漂泊,水天相接的启迪。这个男人带着决绝将自己放逐在海上生活的那一年,湮生6岁。
港口,小小的湮生没有表情的望着渐渐凝成一点的男人。旁边委着泣不成声的母亲,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秋天的色彩像是梵高笔下的油画,层叠成一片缤纷。
林间的很多果树枝杈间坠着果子,红色,绿色,黄色。红色看上去即将老去,绿色又有些酸涩,黄色是向日葵的颜色,在画布下会透出生命的色泽。
可吃起来多少有些苦涩吧。梵高原是一个色盲。
4
10年对于母亲来说是一段磨人的漫长等待吧,对于湮生却不过是一段随风而逝的平淡时光。
湮生16岁那年,第一次出海,第一次在印象中留下父亲这个词。
出海回归后的落介,不再是母亲印象中,平静而只是默默砍竹子的那个男人了。微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投足间带着大海的那种洒脱,衬衣上带有阳光下淡淡的海盐味儿。而母亲是没什么变化的,或者说只是老去了而已。像是一匹布匹,仍是同样的纹理,只是年复一年的随着时间的磨滑变旧,连经纬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十年不见的两个人。
落介:芬芬,出去走走吧,去我的船上看看。
蔡芬芬:不了,我都这么老了,你的同事会笑呢。
落介:怎么会?
蔡芬芬:你带生生去吧。
落介:嗯。
十年没有父亲的日子,湮生也并不觉得和别人有什么两样。和母亲无话可聊的时光,坐在崖边看看海一样还是过去了,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的话,不过是两个人的生活比照黄昏时别的小屋的灯火通明有些冷清罢了。
那一天,湮生母亲有些落寞对湮生说“生生,和你父亲去海上玩玩吧。”
如果把这个词分开来看的话,是生生,父亲,海上,玩。
对于湮生来说“生生”、“玩”不过是贤惠无趣的母亲打发自己的语言罢了。总是一个黄昏,神情落寞的母亲在做完家事后对湮生说“生生,出去玩玩吧。”湮生也总是顺从的出去。独自一人在海边看看风景,时间很好打发。倒是母亲,湮生常常隔着很远看到母亲在面海的落地窗前独自哭泣的。
“父亲”倒是一个陌生的词语,但是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湮生也很自然的将它当成母亲的那些老旧无趣的归属物。
真正对湮生有吸引力的是海上,那片无数个黄昏默默相处的一片蔚蓝。
5
落介将湮生带到了甲板上。海风将脚下的木板摇的吱吱直响。几个船员扛着极大的工具箱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彼此之间和落介之间大声的交谈和玩笑。雄浑洪亮的音色,爽朗的大笑。配着大海的腥湿气息。“父亲”这个词就这样在湮生的心中活了起来,扎根,抽芽。
湮生也意识到,除了对母亲的那份不得不去实行的且日渐苍白的爱之外。又有另一种爱在勃勃的生长,自由的在飞翔着海鸥的广阔大海上。
“湮生,有趣吗?”高大的身姿需要仰视,线条状的阳光之下,是温柔的微笑。
不是“生生”而是“湮生”不同于在学校中,同龄的男同学叫出的名字。同样的名字从一个三十几岁的男性口中说出,湮生觉得自己仿佛也是大人了。
是啊!是大人了,已经16岁了呢。16年的成长,即使只是一棵幼苗,也终是到了结出果实的生命的夏季。
湮生没有回答落介的话,笔挺的走到围栏边。看着渐渐下落的夕阳和云朵下被映成红色的海水。
“哈哈,湮生是大人了呢。”落介从侧面看着亭亭玉立的湮生,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只有岁月才能沉淀出的成熟神色。
“我很喜欢这里。”
“哈哈。喜欢就好。”
一小段的沉默
“你为什么要离开母亲?”湮生问。
落介没有说话,看着远方一处莫知的地方。清朗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像极了家里的那种气氛,散发着木头受潮后的霉燥气味。
是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吧!湮生想着,即使初时的恋爱是浓烈的,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也终是伴着岁月枯萎了,消逝了,以致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湮生是知道的,忆及母亲,更多的是一种羁绊。像一根风筝线。维系其间的不是爱。母亲以平庸安分到无力付出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可只是抓着,即使没有什么可以回忆,没有任何意义,也只是抓着。
“这些年委屈你了。”落介笑笑的对湮生说。
“你还会走吗?”湮生问。
“不会了,也应该安定下来了。”只是看着湮生,眼神也渐渐回温,终于又明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烛。
海上的夜来的迅速而明快。随着太阳慢慢的没进地平线内。天空也迅速的暗淡下来。只剩下海鸥在天海间只只交影。衬在酡红色的天空里。
敞开的船舱内,围在一起的船员像是旧时欧洲的流浪汉一般。一杯一杯的碰酒,疯子似的大笑。如果有一堆篝火就像极了打猎的蒙古人。笑时有洁白的牙齿,风吹雨打后微红干皱的脸色,烈酒和水滴状的汗水。显然这是一群家乡仍旧遥远的男人。
而落介和湮生则在舱前的围栏上,静默的看着天和海,听着海鸟悠长的叫声。
落介轻轻的抱起湮生,让她踩在高一点的栏杆上。湮生回头对落介微微一笑,对应着的依旧是如海风般温和的一张成熟的温柔脸色。
遥遥看去,在栏杆上站着的湮生和落介是同一水平高度。在这样的高度,湮生觉得她不用仰视落介,可以自由直视了。而在遥远的成为一点星火的小屋内的母亲。依旧需要在大落地窗前遥遥的,注视。在无边的黑暗天色下。
湮生和落介就那样一直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暗的只是可以看见星星和小镇中黄色的灯火。
虽然单调,可是落介没有一丝的不耐,对于10年未曾见面的女儿,这点等待是应该做的。
海上的夜是有些微凉的,落介解开自己大衣的口子,小心翼翼的将湮生拥抱进怀抱里。对于每日拥抱大海的人,广博的心灵内。拥抱是最自然的举动。可对于一直在小镇中孤单成长的湮生,却有了一层微红的更深的意义。
6
夜间,落介和湮生从船上回到家中。很显眼的,看到巨大的实木饭桌铺着棕黄色的欧式桌布立在客厅里。是蔡芬芬将它从厨房搬过来的。
一桌子满当当的饭菜早已凉了,用碟子罩着放在那里。
落介:“芬芬,不好意思呢,回来晚了。”
蔡芬芬:“恩,我再去热吧。”不自然的将头发别到耳后。
湮生&落介:“不用了!”两个交叠的声音,一个低沉,一个温细,倒是把蔡芬芬吓了一跳。便有点不知所措。
落介:“不饿吗?”笑笑的对着湮生问。
湮生:“不饿。”隔了一会儿又说“爸爸给我讲讲海上的事吧!”语气明显的愉快。
落介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啊。”
湮生发现落介有什么开心的情绪或高兴的事情总是喜欢哈哈大笑。全然不同于母亲的不温不火。
这个夜里,有双人床的那间卧室始终亮着。散发着温暖和煦的光。是蔡芬芬的房间,可今天属于落介和湮生。另一间有单人床的小屋内,灯也亮着,却是全然不同的一种气氛。
7
第二天,是落介所在的船再次离港出航的日子。
虽然睡下的很晚,可湮生仍是和落介一起一早就起来了,简单的梳洗打扮。因为落介一直等在一边,也没有梳马尾,又长又黑的头发直直的披散下来。对一直倚在门框上微笑的落介一笑便出了门。
“妈妈!”湮生惊奇的发现母亲也意外的起的早。穿上了蕾丝边的大长裙,还戴上了像是欧洲宫廷贵妇的那种大遮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那种款式。
落介刚好关上了门走出来。看到蔡芬芬,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蔡芬芬明显的有点儿窘。
“你今天要和船员告别,我”
“妈妈还是不要去了。”湮生说着出了门,带着嘴角上扬的那种笑意。
蔡芬芬坐在一边解开了帽子。欲言又止的想说些什么。
“芬芬,走吧。”落介推着蔡芬芬的肩膀,将她往外送。脸上依旧是灿阳似的笑容。
到时,船刚好拉响了闷重的鸣笛。滚滚的黑烟摇摇摆摆的散在了天空里。很早的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所有的船员却早已如蚂蚁似的忙碌开来。都穿着好看的蓝色军服,戴着压边的天蓝呢子帽。锚系在铁链上,丁丁当当的摇了上来。落介拿着他的那顶呢子帽,摇着手。喊着“再见!再见啦”
船员们也都站在甲板上。“再见!”“要好好的啊。”“落介再见!湮生再见!”“落介,别忘了我啊!”音色不同的雄浑嗓音,此起彼伏。远处的海鸥也衬景的“喔、喔”叫着。
湮生也在一边很开心的摆手,只有一天的相处,可还是有船员记得自己。更高兴的是从此,落介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在自己的身边。
8
之后的日子,仍旧是属于小镇式的那种平淡。湮生和落介不时会去离得很近的竹林里去采一些笋回来。而蔡芬芬总是不变的在家里煮饭,打毛衣。有所变化的只是饭量增加和黄昏是的固定曲目有哭泣改为做家事了而已。
而每个黄昏,湮生总是会愉悦的打扮好自己,和落介去海边做长长的散步,垂下的马尾,没有再结起。也会去母亲的梳妆台偷拿耳环,出门后悄悄的戴上,回来时在悄悄的取下。对于去海边,落介总是乐意的,不时也会邀着蔡芬芬同去。蔡芬芬却总是很腼腆似的别着头发,看着雀跃的湮生。只是说:“改天吧。我改天再去好了。”
就这样,很多很多个黄昏,都会看见,在平直的海岸上,映在红色大太阳下的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和无数只盘旋飞翔的海鸥。
又是一个黄昏,吃过了晚饭,落介和蔡芬芬一起拣着碗筷。湮生想必是为了晚间的散步而去换衣服了。没有湮生,像是缺少谈话必不可少的话题似的,两个人又只是沉默着。
从海上归来一直到现在,落介和蔡芬芬的谈话总是少得可怜。每次都似是那种无疾而终的短剧。
“芬芬,这么多年照顾湮生辛苦你了!细细的看看你比以前变化了很多呢。”所谓的变化就是老去了吧。落介总是很违心的说出类似的话。可对于蔡芬芬,这种暗示算是白费了。并没有得到像是“是吗?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之类的回答。
蔡芬芬总是说。
“是啊,老了就是这个样子。”
空气又变得有点尴尬,落介仍习惯性的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出去。”
“好啊。”蔡芬芬回答。
湮生已经穿好了衣服,蹦蹦跳跳的走到门口。发现母亲也穿的很整齐。落介站在她旁边。
“妈妈也去吗?那我就不去了。”在旁的沙发上一坐。
“湮生,一起吧,好不好?”商量似的温和。
“妈妈走路很慢的,我不去了你们去吧。”语气中带着恼怒似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妈妈。湮生!”话是重的,语气并不重。
湮生并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很疑惑的看着落介。像是落介做了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之后,黄昏照样来临,沙滩上,却少了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视线随着太阳的下降而模糊。小屋子内没有点灯,一片混沌模糊。落介将烟雾吹成一圈一圈的。
蔡芬芬仍是在打理屋子。打理着那间有双人床的卧室,将湮生的东西一件一件整理出来。粉红的连衣裙,hello kitty的小夹子,和落介一起分享的小相册
三个人,湮生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锁紧了门,落介在客厅,蔡芬芬在大卧室里。晚间了,湮生习惯性的向大卧室走去。看见罗在沙发上的自己的被子,微微的停顿了0。1秒。
“为什么把这个拿出来?”指着被子问。蔡芬芬没有说话,隔了一会,落介说:“湮生,你也该回去了,不要胡闹。”
“我胡闹,爸爸,你知道,你是不喜欢和妈妈一起的。”
“你瞎说什么。”落介连忙看了蔡芬芬一眼,蔡芬芬倒好像是没听见一样。手里的活没有停下来,依旧在打理。
“我不管,我要和爸爸一起。”说着,抱着被子,倒在了双人床上。
落介皱了皱眉头,吐了口烟圈。之后慢慢的踱到了小房间内。
9
熄灯时,蔡芬芬和湮生躺在一起。
黑暗中。湮生强忍住呜咽,不想让母亲听见。
“你和爸爸间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的。”
很安静,没有回答。
“为什么这么对我。”
“生生,明天回你的卧室去睡。”黑夜里蔡芬芬的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10
第二天,很早。
落介仍是去采竹笋去了。湮生几乎一夜没睡。迷迷糊糊的听见了响动,便也起身了。
落介将镰刀放在肩头,走在布满苔藓的滑腻石板路上。湮生穿着睡衣,追了出去,跟在落介的后面。
“爸爸。”
“哦,你起来了。你妈妈呢?”
“她还没醒。”
“哦!”“我今天再搬回去好不好?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今天我和你妈妈一起。”
“你们分明都没有感情的。”
“感情是需要培养的。湮生,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落介笑笑的对湮生说。
“我不是孩子。”
“是啊,不是孩子,都上高中了呢。一直没有问你,有男朋友了吧。”
“怎么这么问。我只喜欢和你在一起。”
落介皱着眉,褶皱在脸上显得很深很深,像树皮上化不开的纹。
11
在秋季,竹子会长的特别快。大片的淡绿,清爽而林立。
有一阵子没有去剪竹子了,看不见的地表,是笋在大竹旁一节一节的向上拥挤。显得有点无奈的死寂。
落介,仍是在一个清晨不见了。之所以是仍是因为蔡芬芬告诉湮生,当年的落介就是这样离开的。
闪避而不负责任。
“生生,这是你的错。”
“你明知道这样,为什么不阻止。”
全都无所谓了,这样的季候,特别的适合面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