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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秋天发生了两件与我有关的大事。我记得那一年是八零年,到底是不是八零年,我也不太敢肯定。总之那时我还很小,刚进学堂读书。
第一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但差点就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它直接导致了第二件事的发生,让我在记忆中留下了一段很荒唐而又凄楚的故事,然而回忆总是美好的,所以对这段故事,我一直都不能忘怀。
第一件事是上面的教育部门突然发出了一个文件,文件的大概内容是:为了加速四个现代化的进程,彻底改变青少年儿童贫瘠的科学文化知识的面貌,教育部门决定在全国展开扫盲教育活动,并逐步实行小学教育普及化的教育方针。特别是在农村,要将村中捡牛屎猪屎的娃儿送到学堂去,凡是十五岁以下的,不论有没有读过书,一律要背起书包到学校去,学费分文不收,由国家负责。
文件主要是针对农村而发的,当时我正悠闲的在课堂里读书,然而像我这样幸运的孩子并不多,我大部分的同龄都在家里呆着。虽然我是十分不愿意呆在教室里,我更向往的是无所约束的童年玩耍生活,童年在我的记忆中是很美的。当时村民对文件的态度很保守,他们就像是在听与己无关的事,清清耳朵就算了,根本没把它放在心上。其实村民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堂,不仅仅是学费的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缺少劳动力,那时的母亲都想争当英雄母亲,生起娃来身后就是一大片,个个都猛于虎,产量直赶母猪,并且形成了你追我赶的局面,男人不以挣钱多少为荣,而以生多少娃儿自豪。最大孩子的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老八还在吃奶,而老九又在娘胎里捣鼓了,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家都有。大人都要劳动,不能照顾小孩,那就只好老大带老八,老二看老九了,哪里有时间到学校去读书?所以即使是免学费,村民也是无动于衷,反正上学堂的孩子少,大部分的都在家里照看弟妹,要么就是放牛,那时的牛是宝贝,有牛的人家把牛看得比人命还重,所以放牛也是很重要的任务,我之所以留在课堂里,没有和他们一起放牛,主要是因为我家里穷,买不起牛,而他们放牛的都有伴,所以也就不想读书的事。
后来,我们的小学校长不得不请了镇长到村中开村民大会来了。我们的校长姓梁,在人们的印象中是异常积极的好分子,梁校长对上面的每一次运动都奉若神明,总是将运动扩大化与革命化,所以每一次的运动都让他打一次翻身仗。第一次是大跃进运动,那时他还是个农民,大跃进结束后他进了小学当上了民办教师;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他一跃而起,顺着形势呼风唤雨,抓住校长又是批又是斗,结果校长下去了,他翻身做了主人。所以对这次的文件梁校长非常重视,他把它看成又一次高升的机会。
村民大会在村中的晒谷场上召开,梁校长先谈了教育与孩子的发展,然后是镇长谈形势与政策。梁校长滔滔不绝,口沫横飞,人们都觉得梁校长更像个官,倒是镇长的讲话似乎是在给学生上课,村民们听着听着,却分不清谁是校长谁是镇长了,不过村民们也无所谓,他们就像二三十年代的默片中的演员,有动作没声音,抽烟的抽烟,抱孩子的奶孩子,就是不说话,没意见也没建议。后来满山遍野的还是流着鼻涕破衫旧裤黑脸缺牙的放牛娃,真正到学校来报名的却没有几个,梁校长气得火起,连忙采取措施。据说梁校长主动向教办提交了扫盲目标,那就是每个年级要有两个班,全校学生应达到三百人,那时我们的学校才二百来人。梁校长请示上级部门后,马上与村中干部联合成立了一个“督促教育行动组”梁校长亲自任组长,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老师及村干部任组员,便浩浩荡荡的向村中进发了。
后来的事是马良告诉我的,马良当时正在坝上,坝上是马良他们放牛的集市,也是所有村里人孩提时代的乐园,那里留下了我们的最美好的回忆。那时即使没有牛放的,也经常带上老七老八的来玩,所以村中大部分的小孩都在这里了。梁校长他们来到坝上的时候正是晌午,马良他们正玩得疯,根本没注意即将面临的灾难。梁校长站在坝上大手一挥,暴喝一声:统统给我抓起来。“行动组”就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向他们扑去。
我一直对这件事感到非常遗憾,事后他们眉飞色舞的描述,让我对这件事充满了向往。马良说他们的反应就像是电影中的鬼子进村,但这次梁校长他们是穿着便服,所以给了他们假象,他们为了配合行动组的行动,也一声呐喊:冲呀、杀呀,就朝行动组冲去。行动组的人大喜过望,赶忙掏出绳子,捉一个绑一个。这下他们可给愣住了,发现“鬼子们”居然来真的,就四下逃开,作鸟兽散。胆子小的反应不过来,就被行动组五花大绑了,他们对这种突然而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不禁放声嚎哭,然而发现了村干部的熟悉脸孔,他们又拿起了战斗的勇气,开始发挥集体主义精神,使出各种方式与行动组周旋起来,他们用身体撞,脚踢,牙咬,各显其能,拼死挣扎。没有被抓的变得精灵起来,撒腿就往田里跑,兀地钻进甘蔗地里,一转眼就不见了;靠河边的几个扑通就沉到水里去,看到行动组的人不敢下水,一时奈何不了他们,便越发变得大胆,沉到水里抓了石块是石块,泥巴是泥巴,一个劲地朝行动组的人身上砸,然后就放肆地大笑起来。
马良说他当时没有跑,马良后来说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了镇定自若的英雄,马良说当时坝上只剩下他和几个小家伙,他们撤退到牛群背后,用牛作掩护,跟行动组的人转圈子,他们人小身巧,又慌又急,望着梁校长凶神恶煞般的脸,眼泪鼻涕一起流,呼天喊地的叫起来。他们边哭边往牛肚里钻,气得梁校长直跺脚,一时却奈何不得。这时,河里的同伴拼命喊:骑到牛背上,让牛撞他们。马良一听,就立刻抓住牛鼻子,跳到牛背上去了,剩下几个也抓了几头牛,先后骑了上去,马良一到牛背上,胆子就大起来了,一拍牛屁股,那牛心领神会的向行动组冲了过去,那些牛本是成群结队的,而且很有灵性,看到主人有难,皆蠢蠢欲动,大有一触即发的样子。看见有牛往前冲,剩下的也跟着冲了过去。几十头牛顿时造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拳头大的牛眼虎视眈眈,铁板似的脚裸咯咯作响,尾巴像神鞭,弯角似利剑,铜墙铁壁般杀向行动组。行动组的人吓得脸色铁青,迅速向后撤退,有几个还跑了起来,狼狈不堪。马良一看形势大好,立马指挥其他同伴,像战场上的骑兵那样豪情万丈,不停地喊:驾驾驾逃跑的也停住了,朝他们呐喊助威,一时间杀声四起。梁校长看情况不妙,连忙叫行动组的人镇定,还身先士卒地拿起石块,与牛群搏斗起来。梁校长的石块激起了牛群的愤怒,牛群更加勇敢的往前冲。后来一位村干部找了一把锄头,和梁校长并肩作战,在牛群面前大喝大叫,一阵乱舞,居然砸着了领头的几头牛,牛受了伤,慑于锄头的威力不敢向前了,立在原地虎视眈眈。骑在牛背上的马良和同伴赶忙掉转牛头,溜之大吉。
经过一场搏斗,行动组还是大获全胜。梁校长开始点人数,一共抓获了二十六人。梁校长很得意,对俘虏们说:我可是帮助你们脱离苦海呀,你们说,想不想读书?
俘虏们仍有余悸,惊恐地望着梁校长,没有一个敢说话。
想不想呀!
不想。
不想也得想,不读也得读,梁校长突然板起脸孔说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学生,都给我回学校去。
梁校长说完便大手一挥,梁校长看当官的都习惯做这个动作,就学了过来,后来他也认为这样做很有权威及力量,所以每当得意忘形的时候,他总是要举起手,等着恰当的瞬间,一挥。
梁校长迈着豪气冲天的步伐,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队伍,被抓的放牛娃手连手绑着,咪咪吗吗的哭成一片,那场景甚是凄凉,犹如日本鬼子进村时的大屠杀,他们倒成了赴难的英雄。直到今天及往后的几十年,曾被梁校长绑着去上学的放牛娃,都把这次赴难看成自己辉煌历史的一部分,不断流传。
然而梁校长并没有得意多久,情况就发生了转变,他们一行刚走出坝上,就发现了四周蜂拥而至的村民,一时间风云再起,形势大变。村民们看起来少说也有几百人,那阵仗有点像一千多年前的陈胜吴广起义,武器也没有精良多少,清一色的农具,气势却显得浩浩荡荡,一路的吆喝,震得地皮都不停地颤动。那些年轻气盛的楞头青,冲得最疯,赤着脚溅起的水比人还高,还差一两里路就高举着锄头镰刀,那样子不撂倒几个是不罢休的。这边的“俘虏”一看他们的亲人来解救他们了,立刻哭得比死爹死娘还厉害,叫声又尖又厉,犹如夜空中凄婉悠长的笛声,与他们的亲人相呼应着,将周围的空气搅得既紧张又冲动。后来他们干脆躺在路上,四脚朝天的左拉右扯,不肯往前走了。那边的村民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心如刀割,斗志更加昂然,情绪被孩子们挑逗得几乎丧失了理智。妇女们眼泪婆娑,失魂落魄,嘴里里叨念着孩子的名字,边跑边嚎哭,跌倒了又迅速爬起来,毫无畏惧地向前冲,也顾不得脚下的庄稼了。一时间田野上成了撕杀声冲天的战场,母亲和他们的丈夫为了孩子而与行动组进行的抢夺战。
行动组的人不得不停了下来。梁校长连连叫苦,他们现在成了四面楚歌,只要出点差错,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梁校长很清楚虽然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方式不正确,现在把村民激怒了,场面就不好收拾了。梁校长认为这时最需要的是镇定,千万不能露出胆怯的样子,更不能动怒,要表现得理直气壮,才能将场面控制好,不然的话,随便一镢头,自己就得守在这里给他们看田。
村民将行动组围了起来,隔着一丈多远。村民由于跑得太快了,气还没有缓过来,脸色苍白或铁青的怒目圆瞪,但他们一下子却说不出话来。
梁校长赶忙抓住这个机会,声情并茂地开始了他的演说,梁校长觉得自己很委屈,就带着哭腔,声音显得非常嘶哑,梁校长说:乡亲们,你们说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吃饱了撑!没事找事?你们随便一镢头我就得守在这里给你们看田。
村民们一听,倒是哑然了。
我们是为了这些孩子,为了他们能认识几个字,为了他们有个好的未来,能够过上好日子!你们成年累月的脸朝黑土背朝天,苦不苦?难道你们还要让这些孩子像你们一样,一辈子都埋没在这土地里吗?现在国家不让你们花一个半个子儿,为什么不给孩子们一条出路,读书是他们唯一的出路!现在他们不懂事,长大了肯定会恨你们的,你们想过没有?梁校长说得动情了,居然流出了眼泪。马良说当时的眼泪应该判假流,但梁校长确实是吧嗒吧嗒的往吓掉,梁校长假装无力地说:今天的事没得说的,哪家的孩子要领回去我没二话。
几个妇女马上丢下手中的武器,扑向孩子。
村干部恨恨的瞪着那几个妇女,喝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我滚回去。
那几个妇女吓得停了下来,怯怯的看着村干部,又看看同伴,见大家都不出声,不敢再动了。
村干部看到大部分的村民都被校长的话说服了,只是似乎还决定不了,便开口圆场,村干部说道:今天的方式是有点不对,让大家虚惊一场,是我们的不是,但现在事情搞清楚了,我们还应该高兴,替这些娃儿开心。孩子能上学是大事,也是好事啊!说不定往后这里就出几个当官的,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谁人不想自家的娃儿有出息?交给梁校长我们还不放心吗!现在大家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晚上记得将坝上的牛牵回。
村民们经过梁校长及村干部的一咋一喝,似乎清醒了许多,交头接耳的好一会儿,老的说走吧,壮的就开始挪步,后生跟妇人犹豫了一阵,还是四下散了,又回到田里干活。
梁校长重重的舒了口气,又昂首挺胸起来,大手一挥,出发。
放牛娃看到大势已去,又重新站了起来,也不哭了,互相交头接耳,过了一会儿,这串长长的“俘虏”队伍,就用嫩稚的童声唱了起来:校长梁,麻脸长,眼泪掉地叮当响,弹在裤头上,弄湿了裤裆。
第二件事是相对我而言的,也就是说“重大”这两个字只能适用于我,如果在别人眼里,或许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它却差点改变了我的一生。第二件事是由第一件事引起的,第一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正在课堂里上课,至于整件事的经过,是我读五年级的时候,马良告诉我的,马良把自己当成了英雄,认为是那次逃难的勇士,所以即使将这件事讲了不下十遍后,一见到我,仍表现出极强的诉说欲望,幸好他告诉我的时候,这件事才发生了三天,还算是新闻,所以我也颇乐意听。
第二件事对我来说确实是够大的了,在我后来的几十年里,都没有如此幸运的事降临了,如果不是方老师残忍的告诉了我事实的真相,我是可以自豪一辈子的,在这点上我很痛恨方老师,特别是在我失望失恋及失志的时候。如果他不说出真相,即使我再不得志,我也可以从这件事中找到自信自豪及奋勇前进的力量。
梁校长将抓获的俘虏进行了登记,然后按年龄大小分插到各个班级,并且还加了一个班级,就是我后来跳级读的五(二)班。下午放学的时候,梁校长在门口把我拦住了,梁校长说:海子,跟我来。他说完就朝办公室走去。梁校长的出现吓了我一大跳,根据以往的经验,是绝没有好事情的,我那时特怕梁校长,因为那时我特捣蛋,班主任根本管不了我,班主任就把我交到梁校长那里,梁校长一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实交代。一想起马良对几天前梁校长抓他们的叙述,梁校长的背影在我眼中就成了狼了,我的双脚就有点发软,老是迈不起步子来。当我终于颤颤的走进办公室时,我看到了墙角下的一大堆绳子,我顿时就头皮发麻起来,我知道这几天我不太老实,但我也没干什么。我说:我只是摸了一次女同学的脸蛋,扒了两次国军的裤子,扔了九次粉笔,偷了三次地里的黄瓜,课室是小狗主动帮我扫的,我叫肥猪擦黑板他也没说不愿意,就这些了,真的。我一定老实交代,我一定改过自新,只要不把我绑起来,吊在树上或游街,都行。
我的眼睛一直离不开那堆绳子。
梁校长坐了下来,居然对着我笑,他一笑的时候,脸上就犹如松树皮,皱纹深深,粗造无比。梁校长说:学校开设了一个五(二)班,学校根据你的表现,决定让你连升三级,直接读五年级,你明天就到五(二)班报到,课本迟点再发给你。
没什么事吧!没事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拔腿就跑,冲出去了老远还不敢回过头来,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更不知是福是祸,我当时的念头是跑得越快越好。我实在跑不动了,才敢回过头来,这时学校已经看不见了,我在路边放了一泡长长的尿,便趴在路上四脚朝天。这时我才想起梁校长的话来,我记得梁校长是要让我跳级,我弄不懂跳级是怎么回事,梁校长一脸的笑对我说,大概不是什么好事!他对表扬的学生从来不笑,总是板着脸孔,如果要惩罚谁,那他就对谁一脸的笑,高年级的学生早就传着一句话:梁校长笑的时候,就是我们哭的时候。我曾经领教过梁校长的笑,那是班里的同学向他打小报告他们总是打我的小报告,他们不去班主任那里,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大姑娘,刚师范毕业的,被我气哭过好几次。梁校长找我的时候,就笑,梁校长说:海子,你别总是仗着你个子大就欺负班里的同学,改天我把你调到全是大个子的班级,让你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怪不得他说鉴于我在学校的表现,他现在是要惩罚我了,我想我现在要大难临头了,五年级的学生个个都像半个大人,我日后在他们面前只有做牛做马的份;更难对付的是我的父亲,我该怎么对父亲说,人人都读得好好的,我突然唰的就串到五年级,父亲能饶了我吗?
我胆战心惊的向家里走去,一想到明天就要读五年级,心里就不是滋味。
回到家里,我才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一切都超出我的意料,长大了我终于懂得小孩子是不应该乱想的,因为就连大人都猜不透现实生活的戏剧性与荒唐。跳级的事使我一下子成了村中的奇才,受到了全村男女老幼的称赞与注目,他们说着说着,居然把我当成了神童。
但是还没把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我却一直提心吊胆,父亲揍我的时候从来不找理由,受表扬了他没兴趣听,挨批评的时候他却二话不说,蒲扇大的巴掌就扫了过来。父亲每次揍完了我,总是这样说道:我揍你是为你好,不揍你不长记性。为了免受挨饿的惩罚,我决定先吃完饭再说,我端起碗就猛吃,菜也顾不得夹了,我将第二天早上的份量都装足了,才翻翻眼睛,望着父亲。
父亲正在喝酒,父亲每天都要喝酒,喝酒的时候就要炒花生米,父亲的面前正放着一大碗的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溢得满屋子都是,过分爆炒而变得乌黑的花生米总是让我口水直流,我只得拼命扒饭,所以除了桌子上有肉外,我是很少吃菜的。父亲将花生米嚼得咯咯作响,然后就喝上一口酒,父亲这时已经满脸通红,样子十分吓人。我经常这样想:以后我做了父亲,我一定要每天都炒上一大碗花生米,要多放油,父亲的花生米没有油,像碳般乌黑,吃起来肯定有苦味,不管喝不喝酒,花生米一定要炒,还要给我的儿子吃,但不能让他多吃,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比我的父亲好,就行了。
父亲拿眼睛瞪着我,父亲知道我在打他的花生米的主意。
我知道要赶紧说了,在父亲喝完这杯酒之前,他还可以保持较清醒的头脑。我将梁校长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然后就视死如归地望着父亲。
父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震得房顶的瓦片沙沙作响,犹如鬼哭狼嚎,父亲的眼泪流了出来,通红的脑袋不停地碰撞着饭桌,砰砰作响。我和母亲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父亲笑够了,就收起了脸孔,父亲说道:小子,想吃花生米,竟逗我开心?没门!
是真的,我说。
骗我的话
骗你就不是你儿子。
父亲紧紧的瞪着我,眼中慢慢地放出了奇异的光彩,父亲终于激动起来,大叫了一声:儿子,便向我扑来,隔着桌子把我抱了过去,放在他的膝盖上,用满是胡子的通红赤热的脏脸不断扎我,然后抓起一把花生米,便往我嘴里塞。父亲说:儿子,我就知道你有出息,往后咱俩一起吃花生米。父亲又说:儿子,我就知道你比你哥更有能耐,那小子就知道掏家里的钱,往后咱父子俩站在一条战线上,不理那小子啦。
我对父亲的激动没多大反应,只顾拼命吃着花生米,父亲态度的转变让我很反感,即使被他搂在坏里,也感觉不到父爱,父亲火辣辣的巴掌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根深蒂固了。我总认为父亲有点夸张或者做作,后来才知道父亲也是没法子的,父亲对哥表面上是爱,心中是怒其不争的,他那怒气没处发泄,就全都给了我。那时哥是个兵,村中出个兵不容易,就像现在出个大学生那样难,所以有兵的家庭叫军属,那是顶光荣的事,父亲为了面子,特别疼爱哥,对我们兄弟俩的父爱产生了偏差,父亲逢人讲的是有关哥的事,有好吃好穿的,我和几个姐儿都占不上边,尽往部队里寄。特别是今年开春,哥说他在部队里正泡首长的女儿,需要钱买雪花膏,父亲就隔三差五往部队里寄钱,弄得家里连盐都要向别人借。我知道哥肯定撒谎,像他那副德性还想泡首长的女儿?他是要钱买烟,他的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两包,哥为了烟什么都敢做,大人们拿烟诱他,大人们对哥说:喊你父亲的绰号,喊一次给一支烟。哥就喊了,哥的嗓门特大,父亲的绰号就在田野里随风而动。
父亲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将剩下的半瓶酒喝个精光,就吩咐母亲给马灯上油,准备出门。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呆不住了,他要找人说话,分享他的激动的心情,母亲理解不了,父亲对母亲说了三遍,父亲说:跳级就意味着成绩特别好,不同于凡人,明朝的时候有个作官的就是连升三级,现在娃儿连升三级,赶明儿再跳两跳,不出五年肯定读大学,那时娃儿才几岁?简直神了。母亲还是听不懂,不过知道不是坏事,就呵呵地笑了。
父亲提着马灯,出门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便听到吵杂的说话声,而且还伴有咳嗽声,声音似乎都集中在院子里,好像是在开村民大会,但村民大会不会这么早就开,也不应该在我家里开,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被吵得睡不下去了,就打算起床看看,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咳嗽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由慢变快,先是几声又深又长的咳嗽,然后迅速加快,一咳到底,声音变成了机关枪,突突的响,声音接近地面的时候,弱了下去,最后就没气了。
这是三叔公的声音,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脑海里就有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是恐惧的化身,那时我们一老一少始终以战争的状态对恃着。三叔公总是拿着一把长长的烟斗,长长的烟斗经常在我的脑袋上盘旋,然后是亲密的接触,我的头上就诞生了一个坚硬的鸡蛋,我们的战争来源于他家的果树,三叔公家的菜园里有两棵很大的鸡屎果树,一到夏天,那树上就结满了拳头大的鸡屎果,果子成熟的时候,三叔公就拿张椅子,一整天的坐在两棵树的中间。三叔公很吝啬,也很虚伪,父亲或母亲带着我经过他的菜园时,他就显得很大方,从树下拣起一颗鸡屎果,对我说道:海子,来,吃。但只要没有大人在旁边,三叔公就怒目圆瞪,喝道:滚。那时我对任何能吃的东西都有强烈的渴望,特别是三叔公的鸡屎果,所以我只好偷,偷和摘是有区别的,摘要很小心,不然会弄短树枝,偷就不同了,没有半点的怜香惜玉。我爬上果树,看准了哪个枝头上的鸡屎果,就扑了过去,只听到“啪”的一声,那树枝便和我一齐降落,当我的屁股压在柔软的地上时,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的鸡屎果就落了一地。三叔公跑得不快,但他的臂力很大,他一发现我偷果子,就挥动着手臂,长长的烟斗像标枪那样向我扑来。
三叔公他老人家近来病得厉害,整天几乎闭门不出,今天一大早的,就跑了过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我迅速的穿好衣服,就走到客厅里,客厅里已满屋子都是人,挤得满满的,外面的院子里还站了一大堆,都是本家的爷伯们。我刚一进厅里,他们就齐声叫道:神童。吓得我连忙遛进厨房,不敢出来了。
我躲在厨房里,听着他们在聊天。父亲说这娃儿一出世便不同凡响,还未下来的时候天黑得厉害,雨水倒得透不过气来,那时我正担心多灾多难,谁知娃儿一下来,雨马上停了,很快就雨消云散,一片明朗,太阳也出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娃儿一岁大以后,每天睡觉都要脸上盖本书,没有书就睡不着觉,三岁的时候就能做算术题,从1加到100没有半点差错。
我听得心花怒放,将滚烫的面条吃得吧嗒吧嗒响,我不敢到外面吃,我突然感到了某种羞涩,它就在父亲的赞扬中迅速弥漫在我的全身。今天的早餐是鸡蛋煮面条,这是整年都难得吃上的早餐,我狼吞虎咽地将面条吃个精光,拿了书包就想从后院爬墙出去,我变得像个文静的小女孩,这些平时总是板起脸孔训人的爷伯们,突然对我变得慈祥和温柔起来,我就显得很害羞,站在他们面前,比做错了事还难受。母亲一把拉住我,母亲说道:娃啊!从今天起,你就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了,要记住自己的做法,去跟爷伯打个招呼,往后我天天煮鸡蛋面给你吃。
听说天天有鸡蛋煮面吃,我的勇气陡增,挎书包就冲到客厅里,我深深地对他们鞠躬,我说道:我上学去了。满屋子里的人唰地站起来,都说道: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我们送送。就真个儿跟着出来了。三叔公用他那长长的烟斗架开了一条路,摇摇摆摆的来到我面前,三叔公企图化解我们的恩怨,三叔公说道:海子 三叔公就咳了起来,三叔公的声音是悲凉的曲子,三叔公咳的时候伯叔们就非常肃静,敬仰的看着三叔公,直到三叔公的声音到达了地面,在地面里消失殆尽,伯叔们才舒了口气。父亲说道:那里能劳你们送,他自个儿去就行了。但父亲没有阻拦的意思,父亲正笑得欢。于是那队伍就出发了,在我身后静静的跟着。我紧张得两腿发软,连头也不敢回,走了一多里路,他们还在不紧不慢的跟着,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天生命贱,譬如多年以后,我才发觉我是坐不得轿车和出租车的,一上车就想吐,倒是公共汽车舒服。我也是受不得表扬的,特别是虚假的称赞,简直是对我以前的所作所为的否定,后来我才明白,对我而言,表扬比批评具有更大的约束力。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很不是味儿,最后我下定了决心,猛地一回头,再鞠躬,然后说道:您们回去了吧!
说完我撒腿就跑,也顾不得许多了。
对于跳级的事我还是半猜半疑,本想不理他是福是祸,只要有花生米吃就行了,但一来到学校,我还是很害怕,脑海里的是梁校长的绳子和五年级的大个子。
我站在新课室的门口,呆呆地望着对面我昨天上课的班级,我真想冲过去,和他们一起上课,我不会再欺负他们了,轮到我干的活我一定自己干,即使不是轮到我干,我也会帮他们一起干。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现在跳了级,是五年级(二)班的学生,明年就毕业了,父亲的话我不太相信,跳两跳就能读大学,就算读大学又有什么好。我不想跳级,只让我按着年级读多好,但我知道,现在没有机会了。
我低着头,硬着头皮冲进课室,谁也不敢看上一眼。只听见课室里哗的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抓了个这么小的。
走错门了吧?
小弟弟,你是怎么被抓的?
我抬起头望着他们,不吭。课室里只有九个人,他们都好大了,至少都有十五岁了,三个男的壮壮实实,女的都成了小大姑娘。我断想我的猜测没有错,他们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将我象小鸡一样拎起来。我想我不能表现得太懦弱,便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找了最前面的一张桌子,便坐了下去。
“啪”我的屁股重重地压在摔断了的椅腿上。他们便哄然大笑起来。这一摔弄得我满脸通红。我没想到这椅子竟是坏的。我急得差点就哭了起来,屁股疼得很厉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候,他们都围了过来,也不笑了,很关切的问我:
小弟弟,你没事吧?
小弟弟,你摔到哪里了?
一位姐姐把我拉了起来,她的手好白,她的脸蛋也很漂亮,笑起来象春天的油菜花,很好看,她差不多有我姐姐那般大。我姐去年就嫁了,我姐出嫁的时候我拼命哭,我发现这位姐姐和我的姐姐很像,后来我就把她当成了我的姐姐。我看着她微微笑着的脸蛋,竟忘了屁股上的痛。她牵起我的手说:来,过我那边和我一起坐。又说:这桌椅都是又破又烂的,根本坐不得。我们的都是昨天弄了一整天,又修又补才弄好的。
我跟着那位姐姐坐到她的旁边的位置上,我们的桌椅都很长,两个人共用的。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旁边的位子是个是非之地,更是个风水宝地,当时就有个位男生既羡慕又嫉妒的瞪着我,有两个准备给我修凳子的马上就将凳子甩向一边,沉着脸。后来马良说,他们三个男生都一直瞄着这个位子,因为姐姐实在太漂亮了,谁都想与她共座,据马良猜测,另外两个男生还找姐姐谈过,应该是被拒绝了,但马良马上向我保证:他绝对没有找过。昨天放学后,三个男生一协商,决定谁也不能独占,让他空着,这样大家的机会都均等,没有想到今天就被我占去了,但马良很快又说,你还是刚晒干的黄豆,离发芽的时间还长着呢。
怪不得马良后来尽是找我套近乎,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目的,这时马良正捧着我的书包走过来,眼睛却一直微笑着看着我的同桌,他把我的书包往桌面上一放,就说,我叫马良,但不是神笔马良的马良。
我说我叫海子。
马良马上跑到窗边,对着窗口大声喊道:海----子----
我听得吓了一跳,马良喊完后,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对每一个新认识的人的名字都要大喊一遍,让那名字深深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我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懂得了这句话不但很有感情,而且也充满了哲理,所以我永远也忘不了马良,虽然他后来死了。
我的同桌叫白素,我就叫她白姐姐,她听了很高兴,就凑过脸来亲了我一把,然后就跑了出去,买了一把糖回来,白姐姐给大家发糖吃,白姐姐说:我终于有弟弟了。
上课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还没有老师来上课,大家都围在我和白姐姐的周围,大声说笑,他们似乎对我特别感兴趣,对我问个没完。
小弟弟,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抓来的呢?
我说我不是抓来的。
你是自个儿来的?
我本来就是这里的学生,昨天还读二年级,梁校长说要我跳级,我就跳到这个班里来了,我说。
跳级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跳级就是不用读一些年级,然后直接读更高的年级,梁一若有所思地答道。然后有自言自语地问道:为什么又要你跳级呢!后来我才知道全班算梁一读了最多年级。
我将梁校长的话又重新背了一遍。
他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齐声说道:神童。
他们又问白素,问她是怎么抓来的,白素说: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我是自愿来的,这么好的机会,我想多学点知识。
大家都笑了。马良说:鬼才信呢,你会自愿来这地方,象你这样的小大姑娘,还会想读书,早急着找婆家了。
白素顿时脸红耳赤,但也不生气,只是不说话了。
大家弄了个没趣,一时也不说了,他们都似乎不相信白素的话,总认为白素来学校是有原因的,只是她不肯说出来,她越不想说,大家就越好奇,因为班里除了我是跳级的之外,全部是被梁校长他们抓来的,马良说他是自愿的是他吹牛,因为算他最狼狈,第一次逃脱后,又被行动组抓获,五花大绑抬进学校的。
白素不肯说,所以白素来学校是个谜。
已经上了两节课了,还没有老师来上课,我就问白姐姐,白姐姐说:昨天校长来了班里,说学校不够老师,现在正在找个老师来上课。没有老师来更好,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于是和班里的同学玩了一个上午,我很快就和他们混得熟了,他们就像我在二年级时的同学,他们都很喜欢我,也不象我想象的那样拿我开心,小弟弟神童的叫得很亲热。放学的时候,白姐姐又买了几颗糖给我,我至今还保留着一颗,我舍不得吃。
跳级的恐惧很快就在我心中消失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来了一位老师。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差点就叫了起来,新来的老师竟是我们生产队的方会计,一看到方会计,我就想起有关他的许多事来。方会计五大三粗的,很能干活,也能吃,豆腐般厚厚实实的肥猪肉,一口气能吃三斤。他最爱跟人家打赌,没说上两句就吼道:赌什么?有一次跟人家打赌,输了要吃一大瓶腐乳,那时的腐乳块头很大,而且咸得厉害,我们小孩子是要好几顿饭才能吃完一块腐乳。方会计却二话不说,将整瓶腐乳倒在一个碟子里,筷子也不用,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吞,眼都不眨一下,还没有半支烟功夫,几十块腐乳就让他吃个一干二净,然后端起盘子,咕噜咕噜的将所有的腐乳汁都喝了个精光,一抹嘴巴便说:还赌不赌?
方会计是队里较有文化的人,他初中毕业,一回到家里就干起了会计工作,但他依然干活,白天干农活,晚上才做会计工作。我绝没有想到他会来这里做老师,而且一来就教上了毕业班。方会计哪里有半点老师的样子,他的裤管卷得老高,脚上穿的是拖鞋,大得象小船,走起路来哒哒的响。他似乎是刚从田里回来,脚上和手上还粘了泥巴,泥巴给太阳晒得泛白,粘在他那黝黑的皮肤上,很显眼。方会计将双手放在讲台上的时候,才发现了手上的泥巴,他也不着急,左手上的泥巴用右手擦,右手的泥巴用左手擦,将泥巴弄成了粉末,然后吸足了气,一吹,粉末便飘了起来,落得满讲台都是,很快又露出了他那黝黑的皮肤。
我们在下面笑得很放肆,马良更是直拍桌子。
方会计也不气恼,等我们笑够了,他才说道:你们是被抓来的,我也不是科班出身,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从今天起,就由我来教你们这个班级,往后你们要学的所有科目,都由我来教,包括语文、数学、美术、音乐、体育、和劳动课。我姓方,你们就叫我方老师
马良立刻站了起来,跑到窗口,吼道:方老师
你发神经呀!方老师怒道。
我记住你了,没事的。马良喊得满脸通红,却若无其事的回到位子上坐下。
今天就随便一点,你们带了什么课本就上什么课,方老师说。
我们都没有课本。梁一很不满地答道。
没有课本?那上什么课,方老师似乎给难住了,想了很久才说道:这样吧,我们今天就上劳动课,我们的课室简直象猪栏,什么味都有,得好好搞搞卫生。还有屋顶,都穿了好几个洞,一到下雨天肯定漏水,怎么样,伙计们,开始动手吧。
马良立刻响应,一下子就串出课室,找工具去了。
方老师说到搞卫生,我们才仔细看了看我们的课室。我们的课室原来是放杂物的,什么物品都有。由于离我们原来的课室很近,我们二年级的人常常在这里撒尿,一下课的时候,就有一排长长的队伍面向墙壁站着,喷射而出的液体将墙壁弄出了一个个枪眼,墙角下就汇成了一股小溪流,向课室里流去。潮湿的气味很浓,地面都是粘粘的,整间屋子透着阴凉之气,百味俱生,特别是后墙的角落,经常有一些蚯蚓跑出来,那些蚯蚓又黑又大,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蛇;地面也不平整,高低不平,还有好几个老鼠洞,洞口特别大,旁边被老鼠咬出来的泥土堆得老高。教室的四个窗都是木制的,已经很破烂了,窗户上没有玻璃,粘的都是报纸,这些报纸大概都有好几年的服役期,已经发黄了,而且满是洞口,报纸成了空摆设,根本起不了作用。除了墙上挂着几幅毛主席语录外,确实找不出半点教室的样子。
马良找来了一些铲子及抹布,梁一马上分工:男生负责修整地面,马良和我到外面运沙,他和国泰填补老鼠洞。女生扫地和抹窗。
于是大家就干开了,我很高兴和马良在一组,我想马良是不会使奸,让我干很多活的。果然马良又去找了一辆破旧的手推车,一个人往车里装沙,我也拿了一把铲子帮着装沙,但是那铲子太长了,差不多高出我一倍来,我铲的沙子还没倒在车子上,那沙子就往我身上倒过来,弄得满身都是沙。
马良便笑了,马良将我的铲子抢了过去,说道:这个活你干不来,到一边去,等我装满了你在后面用劲推就是。马良的劲很大,满满的一铲子沙,一抬一晃就进了车子,决不拖泥带水。马良装满了后,吐了些口水在手上,擦了几把便很大人般吆喝道:伙计,用劲呀。我的双手紧紧按在车子后面,我不甘示弱,用身子紧紧顶着车子,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谁知车子竟轻松地跑了起来,我差点就趴在地上,马良的劲太大了,车子跟着他跑了起来。
马良干得很勤快,其实整间课室只要几车沙就行了,我们可以慢慢干,但马良却很急,卸了沙子后立马往回跑。很快我们就运够了沙子,将教室门口堆得高高的,马良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兴冲冲的就跑到白姐姐那边去,白姐姐正在抹窗,马良就站在她身边,递湿毛巾。我顿时明白了马良的企图,原来他想讨好白素,我看到他和白姐姐有说有笑的,突然感到很不是味,有种被人冷落的感觉,我只好呆在一旁,看着他们干活。
梁一和国泰干活的时候配合得很好。梁一一副精瘦的样子,他很少说话,总是板着脸,但是却很卖劲地干活。第一天上课的时候他就拿着书本在读,听说他是去年才辍学的。他很想读书,但是他父亲不让他读,说上到四年级能用算盘就行了。他家很有钱,父亲是屠户,每顿都有肉吃,但梁一自从退学后,一年多没有吃过肉,梁一的意思是:他父亲一天不让他读书,他就一天不吃他父亲卖的肉,他母亲急得没办法,他母亲说道:宝贝,你再不吃肉我就上吊给你看。但是他连正眼都不看他母亲一眼,他父亲气得火冒三丈,拿了屠刀就要把他当猪崽给宰了,他还是那脾气,只要没书读,就不吃肉。马良听了,马良就骂道:大笨蛋,有肉不吃,跟谁过不去呀。梁一就拿眼睛盯着马良,马良有点害怕了,马良说那眼睛简直跟屠户瞪待宰的猪没差别。梁一跟他父亲学杀猪卖肉有半年多,那天行动组去抓他的时候,恰好他父亲解手去了,不然他父亲肯定拿屠刀跟行动组干起来。他一到学校便拼命看书,谁也不多搭理,他从干活到现在还没有跟国泰说过一句话。
国泰倒不介意,即使梁一根本不听,他还是照说不误,国泰就那个笑脸,那腔话,见谁都可以搭上半天。国泰一副和事相,见谁都叫好,跟谁都不逗恼,就连行动组要抓他了,他还是那副笑脸。当时他正跟父亲在屋顶上盖瓦,村里人叫道:国泰,校长来抓你了,赶快跑。国泰马上应道:哎,这就来。说完就不紧不慢地下屋。他父亲问:来抓了?来抓了,国泰说。那就让抓去吧,国泰的父亲说。国泰就下了屋子,走到梁校长面前,就伸出了双手。梁校长说你这般老实,就不绑你了。国泰笑着说:也好,省得麻烦你们,进去喝口水吧,大热天的你们也够辛苦的。
肥恬正蹲在墙角边,脚下放了一个塑料袋子,她正不停地往袋子里装东西。肥恬一开始就没有干活,她老是睡,一到学校里便趴在桌子上睡,几乎雷打不动。难得见她有这般精神,我走了过去,她没有看见我,仍聚精会神地装着,我从后面望过去,顿时吓得我头皮发麻,只见里面装的全是蚯蚓。我自小就怕蚯蚓,我一想起那冷冷粘滑的蚯蚓皮就颤抖,我差点就叫了起来。肥恬看到我发现了,就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将袋子往书包里塞,胡乱地说了一句:这里的蚯蚓好大啊!
方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挑了一担瓦片。方老师刚进教室的时候,就朝我弄眉挤眼的,但始终没跟我说话,这时他远远的就扯开嗓门叫道:小家伙也不知道你是幸运还是不幸运,村里可把你当小祖宗了,不过可能会害了你,方老师似乎想停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你的事我可清楚得很,别以为学校真的把你当神童,只是凑人数而已,不过,跟了方叔叔也不会亏了你,不出半个月我会把你的算盘教得啪啪响,日后我退休了,会计的位置还是你的。
鬼才稀罕你的臭会计,整天还要担屎挑尿的,我长大了起码能当个县长,会计算个鸟!方老师的话使我很不是味,我也不客气了,反正他在我心中也不算个老师,只不过是我们村里的会计而已。
方老师听了哈哈大笑,继续挖苦道:别以为村里把你当神童,你就飘飘欲仙,你吃的喝地还不是我担的挑的养起来的,别人把你当神童,你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个顽童,过来,给我传瓦。
我暗自叽咕:别以为别人把你当老师,你就摆架子,你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个会计。
国泰一看到方老师挑着瓦过来,眼珠子就眯成一条线,放下手中的铲子就溜开了,没一会儿功夫,又见他兴冲冲的过来了,手上正轻松地拿着一把梯子,梯子很长,搭在屋檐上还高高的突出一大截,别看国泰马大哈的样子,干起活来却心细得很,瞄了几眼地面,便双手抬起梯子,猛地朝看准的地方插下,梯子便稳稳地插在地上,梯子的两端正好落在屋檐低凹的流水处。放好梯子后,国泰就往上爬,他居然不用手扶梯子,轻捷地往上走,比扶了手的还稳妥。国泰利落地上到屋顶上,眼睛就像利鹰那样双眼扫过屋顶,回头便道:方老师,总共有五个洞,三大二小,东北角的两个洞,比较大,要四十来块瓦;中间及东南角的两个相对来说不是很大,大概二十多块瓦就行了。这样吧,我和你分工,我补一大加二小,你补另外两个,看谁快。
好!赌什么?方老师朗声应道。
国泰显得很难为情,国泰说道:我父亲说不准跟人家打赌,打赌不过是挣口气,,谁赢谁输都没意思,还容易伤和气。
不赌还比什么?方老师很是气粗:你父亲说的简直就不是男人说的话,谁输谁赢都不要紧,就图个痛快,既然要比这个赌就定了,我赢了不算,输了请你吃冰棍。
方老师说完就上了屋顶,看了一眼那几个洞,便对国泰说:开始吧!
国泰应了一声好,便沿着下水道朝最大的那个洞走去,这时梁一和马良都跑了出来。我爬上梯子,站在接近屋檐的地方,马良也爬了上来,站在我的脚下,梁一负责在地面传瓦,我们三个人构成一条流水线,一层层往上传。因为这是老师跟学生打赌,大家都是头一回听的事,所以都显得很兴奋。而且听说国泰早跟他父亲学了一手修瓦盖瓦的活,谁输谁赢都还很难说,但是我们心里都希望国泰能赢,如果输了就没戏了。
只见国泰不慌不忙,站在那个差不多有盘子大的洞口边,很认真的看了一会儿,才开始翻周围的瓦片,他翻得很慢,而且居然将口子弄得很大,我有点急了,方老师已开始盖瓦了,他反而在翻口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很想喊他几句,但是看了一眼方老师后,我又不敢喊了。要是平时的游戏或学校里搞比赛,我的嗓子老早就喊破了,一般都是比赛还未开始我们就喊口号了,我们男同学喊口号,一般都不喊“加油”那是女同学喊的,没意思,我们喊的口号丰富多彩,千变万化,大都是随比赛的内容来定的,比如跑步比赛,我们便冲着对手喊:跌倒!跌倒!我们大都不担心己方的选手跑得快不快,我们的心思全在对方选手,我们就要他跌倒,对手跌倒了,我们的选手就能拿第一。如果是打篮球,我们就会鼓动己方,喊的口号各有各的不同,如撞他,踢他,拉他,推他,压他,反正出发点都是:将对方拿球的弄倒。摔跤比赛的话,放牛的时候我们经常玩,我们的口号比较统一,千篇一律的喊:用脚踢用脚踢 用脚踢是算犯规的,所以经常是爱面子的人挨脚踢,输了的倒是占了便宜。就拿现在的比赛来说,如果我们喊口号,我们便会冲着方老师喊:摔下去摔下去 其实我们并不是恶意中伤,根本没那意思,男的都这么喊,这只是一种鼓励己方士气的方式。但我们现在不能喊,如果真的喊出来的话,无论是输还是赢,方老师都会揍我们一顿。
国泰将洞口开到盆口大的时候,便开始添瓦了,那小子果然是能手,我只传了三四回瓦,他居然就将洞口给盖上了,而且盖得很严密,新添的瓦跟旧瓦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不是颜色有差别,还真分不出洞口的位置,国泰从容地站了起来,笑着看着方老师。
方老师一开始就在添瓦,他的洞口本来就不大,很快就给他盖上了,但是方老师左看右看都不太对劲,新添的瓦很乱,有高有低,和其他的旧瓦拉不了水平线,有几块瓦翘了起来,往里又塞不进去,这时方老师不得不将瓦取出来,重新来过。国泰开始修他的第二个洞口,我连忙将这个好消息传了下去,谁知肥恬她们听了很兴奋,肥恬顿时手舞足蹈,和几个女生低声喊道:国泰加油,国泰加油,马良拼命打手势,她们才不喊了。其实不用加油,国泰都是赢定了,国泰只剩下两个碗口大的小洞,按他刚才的速度,转眼间的功夫就可以弄好,而方老师仍在摆弄他的第一个洞口。
谁知国泰竟慢了下来,他蹲在洞口旁边,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似乎只是在看,根本没有动手,但又看不出他着急的样子,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修第三个洞口,这时方老师也开始修最后一个了,我虽然为国泰着急,但还是相信国泰能赢的,他的速度比方老师快,他肯定能比方老师先修好。比赛已经到了紧急关头,他俩的神情都很专注,特别是方老师,他的额上已经流出了汗珠,但他没顾得上擦,仍聚精会神地添瓦。他喜欢打赌,而且无论和谁赌,赌什么,他都会全力以赴,那副认真劲是很少人能比得上的。
方老师站了起来。
国泰输了。
国泰也站了起来。方老师笑得很开心,方老师一脸的孩子气,双手抱拳说道:承让,承让。国泰也笑了,没有半点的懊丧,淡淡的说道:领教,领教。
国泰那鸟样我真想过去打他一顿,明明能赢的偏偏让他给输了,输了还当没人事的,我们班九位同学的感情算是白投资了。我们对国泰一肚子气,这是战胜老师的大好机会,学生能赢老师多难得,多新鲜刺激!偏让他给输掉了,马良对我说道:快点下来,我要搬梯子。国泰在上面喊:喂喂 我还没下去呢。
我说:你跳下来不就行了。
后来我才知道方老师说的承让是承蒙相让的意思,很有道理,因为确实是国泰让给了他,国泰能赢方老师,但他不想赢,所以他输了。我怀疑方老师也知道国泰是故意输给他的,但方老师还是很高兴,方老师说:今天下午的课就上到这里,你们可以回家了。
方老师,还没到放学的时间,梁一说道。
我们班特殊,上学放学我说了算。 今天是正式上课的第二天,课本已经发了下来,都是半旧不新的。昨天晚上为了应付父亲,报答他的花生米之恩,我装模作样的拿出课本预习第一课,父亲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一直坐在我身边。开始我还挺不以为然,反正父亲不识字,随便应付也就可以了,谁知刚开始就连一句话都念不下去,很多词语都是我从未学过的,吓得我冷汗直冒,最后不得不使出惯用的伎俩,双手一捂肚子,哎呦一声,就上床睡觉去了。
但往下的日子我还是很担心,方老师是我们生产队的,现在整个生产队的人都在关注着我的学习情况,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据父亲说,过年的时候,生产队还准备了三对狮头来拜我,父亲说这种礼遇他还没有见过,是父亲听他的爷爷说的,父亲的爷爷说一百多年前本家出过一位状元,他是唯一享受过这种礼遇的人,这位状元曾预言:本家第二十九世孙中将会出现一位改变本族命运的大贵人,这句预言代代相传,据推算我正是第二十九世孙。目前父亲的地位也因为我而人五人六起来,他即使是醉后说的话,谁都得听几分。
方老师今天换了一件白色衬衫,头发也似乎梳过了,总算有了点教师的模样,但当我们往下看时,不禁被逗得哈哈大笑,他脚下的鞋已经很破了,左脚的还是用一根很粗的麻绳作带子,由于长期的超负荷运转,他们已经变得象两只弯弯的小船,中间深陷了下去。方老师的一只裤管卷得老高,另一只裤管却因为口子破了,本来是卷起来的,但由于口子变大,显得很松垮,大有往下掉的趋势,目前正处于半卷半脱的状态。
方老师对我们的笑声很不以为然,带了些颇为得意的神情,将脸孔板得文纠纠的,大声喊道:上课。
我们唰地站了起来。
方老师似乎在喊上课声中找到了教师的感觉,眼睛居然傲慢地在我们脸上一一扫视,根本没有叫我们坐下来的意思,我们只好站着不动,我们默默的对视着,待了好一会儿,肥恬坐了下去,接着是梁一。我以为方老师要发怒,但方老师仍然一脸严肃地和我们对视。
又有几个坐了下去。
最后是我和马良。
方老师笑了,如释重负地说道:我以为你们不会坐下来呢!
我们差点气绝。
我们班十个人中,就有四个人从未读过书,梁一读的书最多,他是在四年级才辍学的,马良读了两年书,但已经停学两年了,剩下的同学有只读了一年的,也有读了三年的,大家的水平不一,,如果照五年级的课本讲,十个人中就有九个听不懂,除非从一年级的课程开始上起,不然从哪个年级都不行,但我们现在是五年级的学生,明年就要参加毕业考试,不可能从一年级上起。所以大家都担心这个课方老师怎么上。梁一说:当然是按五年级的课本来上了,明年就要毕业考试了。马良就反对,马良说:上五年级的课谁听得懂?还不如不要上实在,我们这是活受罪。国泰就打圆场,国泰说:该怎么上有老师的一套,我们能听懂,就好好学习;听不懂,就多加努力。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做了和尚就撞钟,烧香有香客呢。
谁知方老师居然还真有一套,方老师踌躇满志信心十足,方老师说,课还是按五年级的课本来上,由他带读一遍,然后就由梁一带读,每一篇课文读两节课,读到能够背出来了,就抄书,每一篇课文抄二十遍,直到无论认不认得字的同学,都能够背哪句就写得出哪句为止。方老师带读完一遍,梁一就象个小老师般往讲台上一站,梁一带读时要求比方老师还严格,每个人都要扯开嗓门,不得偷懒,而且读得要一致,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如果违反了,他就不读了,直到我们反复读上十遍八遍,他才开始带读。遇到他不会读的字,他便不急不慢的那出字典查读音,然后将读音标在课本上,才接着读,这期间我们是不能弄出声音来的。梁一在班里是学历最高的,也是最认真的,在他的带读下,我们班果然进步很大,白姐姐她们几个从未读过书的,也能随口而出就是成段成段的句子,不清楚她们底细的人,还以为她们是顶拔尖的学生。
梁一还负责检查抄书,梁一检查抄书很准时,梁一说交作业了,我们马上就得送到他的桌子上,早交了不行,他拿起作业本就往我们桌面上扔;迟交了也不行,抄得再好他都不肯收了,后来我们发觉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白姐姐,我最清楚白姐姐的抄写本,她的每篇课文都只抄几遍,但梁一每次都收下了,并且没有向方老师反映过。
这件事后来被马良知道了,马良的意见很大,但又不敢说出来,因为她怕白姐姐受罚。
梁一实际上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
我喜欢白素,马良说,有一天我要对白素说我喜欢她,我这个人天生就是情种。
马良又说道:你是听不懂的,等你大了,你就会懂。
马良这几天老是找我说话,,马良说话的时候偏又把我当小孩子,我就很不服气,我很想对马良说,我也喜欢白素,白素是我的姐姐。后来我还是没有说。马良总是很陶醉的样子,但我却听得很没意思,我们是在学校后面的山上说话的,后来我就不去了。
我正在抄课文的时候,听到窗外有人叫白姐姐的名字,那个人和白姐姐一般大的年纪,很白,也很瘦,他放在窗口的那双手,竟瘦得只剩下凸凹的骨头,形状很像鸟的爪子。那人叫的声音并不大,但他却似乎叫得很吃力,他正望着我,拼命用手指着我旁边的白姐姐。
我说:白姐姐,外面有人叫你。
白姐姐连头都没抬,只说了一句:不认识的,别理他。
那人还是不甘心,又叫了一会儿,后来居然仍了个小石子,落到我们的桌子上。
马良走了过来,马良冲着那人喊:你小子想干什么?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你还在伸长鸭脖子怪叫,想调戏良家妇女?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告诉你我是马良,你还不快走,惹了我生气,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她认识我的,不信你问她。
你说认识就认识?
她是我未过门的老婆。
我还是你未过门的老爸呢!
你敢骂我,我让我爸叫人抓你。
快去呀,你不去我就扁你啦。
那人不吭了,又朝着白素喊,马良就叫梁一:走,出去将那疯子扁一顿。
那人一看不对劲,撒腿就跑,但似乎还有些不甘心,边跑边说道:她真的是我未过门的老婆。
白姐姐满脸通红,手中的笔抖得厉害,只见抄写本上满是圈圈点点,一片狼籍,哪里是在抄书,白姐姐的心乱得很。
马良兴冲冲的回来了,马良说:想不到那家伙跑得那么快,要不然 我就左三拳右三拳,打他个四脚朝天。马良又说:白素,那人可说他是你未来的丈夫,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的好?
你爱信不信关我什么事?白姐姐口气很粗。
很大件事呢,他事关我的爱情,我的幸福,你说重不重要,马良一脸的坏笑。
你再说我就生气了,白姐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目圆瞪地看着马良,白姐姐显然生气了。
梁一说道:马良你就嘴贫,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别老是讨人嫌。
马良讨了个没趣,马良冲梁一喊道:梁一你这个鸟,胆小鬼一个,喜欢人家就直说出来,别窝在心里老跟别人过不去,专门落井下石。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自习课方老师是不来的,他早已回家干农活去了。作为临时教师,学校也安排了一间房子给方老师休息与办公用,但他从未用过,上课了就到课室里,没课他就溜回家干活,他从不浪费一刻钟,一下课就跑,有时来上课也是急匆匆的,刚从田里爬起来。
上自习课我们都是闹翻天的,除了梁一,我们都不想读书,也读不懂,读不懂就感到很烦,就想玩。马良是自习课活动的组织者,整节课他都保持高度的亢奋状态,马良很能讲故事,总是讲些神仙鬼怪的故事,既逗人又吓人,女生经常被吓得阵阵怪叫,马良就很满足的笑了,马良就对白素说:如果你怕就到我背后来。后来白素坚持说马良肯定是鬼怪变的,以后千万不要和他一道走,马良听了,就再也不敢讲鬼怪的故事了。
这节课马良很静,只要白素对马良说的东西不感兴趣,马良就没有说话的兴趣,马良知道白素现在很烦,所以马良就变得很安静,马良安静了,课室里也就没了声息。大家似乎变得很安静,其实大家都很烦,都想说话,但马良不出来说,所以大家只好忍住了。静的时候大家的感觉器官特别灵敏,所以很快就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大家再仔细一闻,那香味的方向就出来了,就有好几颗脑袋唰唰地往后望去。
后面只有肥恬一个人,肥恬正侧着脸趴在桌子上,马良走了过去,用拳头擂了几下她的桌子,肥恬就抬起了头。肥恬的样子很不雅,但足够引起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羡慕,肥恬居然满嘴流油,她的手上正抓着一根根乌黑油亮的东西,那东西顿时令我们牵肠挂肚起来,大家像饿狼一样从四面八方向肥恬扑了过去。那时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人们对油是非常敏感的,凡是有油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不仅是好东西,简直成了美味佳肴。国泰将肥恬的书包放到桌面上,然后打开书包,课室顿时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国泰说失礼失礼,资源共享资源共享。马良的手却早已入侵了。肥恬被挤到一旁,但肥恬也不生气,努动着流油的嘴角,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也过去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那东西确实很不错,一咬下去油便出来了,喷香的油将舌头和牙齿滋养得舒服极了,然后就顺着喉咙一滑到底。那东西很爽口,就象过年弄的油条,但油条是面粉做的,穷人家缺油,放在油锅里滚几下就捞上来,里面还是面粉,吃多了就腻。这东西带了点腥味,有肉的味道,吃起来特别顺口。
一时间,课室里尽是满嘴流油的脸孔,大家吃着不忘本,就问肥恬这东西是什么东西。
肥恬居然脸红了,肥恬说好吃就行了,管它是什么东西。
我们就觉得肥恬不但善良大方,而且特别可爱起来,一个女生说:肥恬你说是什么东西?回家我叫我母亲弄来吃。
肥恬说我说了你们不准骂我。
大家说感谢还来不及呢!
肥恬说这东西是蚯蚓。
我们纷纷夺门而出,向厕所狂奔。
后来我父亲说:小孩子是不能乱吃人家的东西的。
我三天没吃一粒饭,两个月都不敢碰猪肉,一看到蚯蚓就没命地跑。从此我再也不敢靠到肥恬的身边,我见到她就象老鼠见到猫,我不是怕她,只是一走到她的身边,我总感到似乎有股怪味,然后就想到蚯蚓,一想到蚯蚓就要吐。后来才知道这叫连锁反应,它带有一定的必然性。简单来说就是一见到肥恬就要吐,当然这样说抛开了整个过程,对肥恬是很不公平的。那时的粮食很紧张,到处都在提倡勤俭节约,就连吐也是一种浪费。所以为了节约,我极力忍住不去看肥恬。其实也没忍多久,肥恬就没有来了,那时我还总以为她会回来,极力克制的时候不小心回头一望,总有一张空空的桌子,我又有点想念她了。
肥恬在我的印象里并不是很深,后来周艳给我讲了一些肥恬的事。周艳坐在我的后面,她有一种很想向别人作解释的欲望,但并不是善谈的那种,只是当她觉得你或许不清楚某些问题的时候,她的欲望才表现出来,就拿现在来说吧,我老是弄不明白肥恬居然将这么恶心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我是不敢问肥恬的,这时周艳就表现出了极想跟我说两句的欲望,但刚开始我还是很难领会她的意图,所以整整拖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忍不住了,在自习课上硬把我拉了出去,周艳这样对我说:姐姐带你出去买糖吃。我就跟着出去了。我们跑到操场上,我们一边吃一边谈一边听。我吃她谈我听,周艳说:我知道你对肥恬怎么会吃蚯蚓总是弄不明白,我来告诉你。周艳对任何人作解释的开场白,都是这句话,这句话在她嘴中就和方老师的赌什么一样普及。后面的话就有点模糊了,我记得大意是这样的:肥恬能将蚯蚓不但蚯蚓而且还有蛇虫蛙等小动物吃得津津有味,跟她父亲的培养是分不开的,这些小动物对她一家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肥恬在家排行老八,她母亲一口气生下她们八姐妹后,便撒手归西了。只剩下她父亲带着八朵金花过日子,她父亲一人挣工分哪里喂得饱九口人,所以经常借粮,从村头借到村尾,那时大家的粮食都很紧张,没有多少余粮可借,加上她父亲借得多了,觉得脸面上也过不去。所以她父亲就到处找充饥的东西,开始是捉蛇捉青蛙吃,后来吃上了瘾,将周围的都吃个一光二净。村里人不肯了,就骂,那时庄稼没农药治虫害,全靠青蛙,青蛙给肥恬一家吃个精光,害得村里连年失收。没办法,她父亲只好改吃蚯蚓和一些虫类,抓了就炸,那破旧陈腐的屋子经常飘出阵阵的香味。几年一过,八朵金花居然脱落得水灵灵,模样儿特别俊,现在都嫁了,嫁官的嫁官,嫁商的嫁商,总之日子过得很滋润,就剩下肥恬和她父亲了,肥恬的七个姐姐都很有钱,经常往家里送钱送物,现在她是要什么肉都能买到,偏她就是吃惯了嘴,三五天不吃点青蛙蚯蚓的,就浑身不舒服,茶饭不思。
今天我们上的是数学课,方老师对我们的课程重新作了安排,原来是各个科目轮着来上的,现在他规定:语文和数学是一上就是一天,其他科目是上半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不清楚方老师这样做的目的,也没什么意见,后来方老师在上劳动课的时候,将我们都拉到他家的地里,一干就是一个下午,我们才明白了方老师的意图。
方老师让我们每人都带了一副算盘。方老师的算盘特别大,放在桌上的时候,几乎占了大半个桌面,那算盘珠子差不多有鸡蛋般大。方老师将算盘一抖,啪的一声满教室都嗡嗡作响。
国泰你报几个数来,我给你加加,方老师说完,便将双手放在算盘上,眼睛望着我们。
报什么数?
随便你。
国泰便报了两个数字相加及相减,国泰报得很慢,方老师的手动了几下,便说出了答案。
让我来报数,马良说。
来吧
七加九加十六加五十三加一百零八等于多少。
一百九十三.
一百减七减一十六减四十八减一减四减一十三等于多少?
一.
二百减四十加一减八加十五减九十九加七十七减六十六加六十五加七等于多少。
马良越说越快,那嘴巴一张一合的满教室口沫横飞。方老师连头都没抬,那双长满了厚茧的粗大的十指在算盘上飞速的变动着,方老师越拨越快,那声音噼里啪啦的极有节奏。马良停下来的时候,算盘珠子也嘎然而止。
负二,方老师说道。
方老师又问梁一:记下来没有?
记下来了。
算算看有没有错,方老师很自信。
梁一便开始算起来,梁一足足花了一袋烟的功夫,才抬起头来,说道:答案完全正确。
方老师得意地微微一笑,便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起来,方老师写的是算盘运算的口诀,整整写了满满的一黑板,才对我们说:今天的数学课就上这个,全抄下来,然后开始背,放学前一定要默写出来。
我现在已经非常讨厌学习了,虽然方老师的课要求都很宽,不象以前的老师,动不动就拿尺子,谁调皮就得挨尺子。方老师的课不是抄书就是背书,唐诗宋词也背,唐诗宋词每天都得背上一首,方老师说,学会唐诗三百首,没有花生米也能下酒,方老师学唐诗是为了下酒,我们不喝酒,但是我们还得背唐诗宋词,背唐诗宋词我们也不怕,最怕的是背口诀,数字是一连串的,什么三下五除二,变来换去的既难听又难记,我们要抗议,要搞集体暴动,我们不想当会计,我们讨厌算盘。方老师很宽容,方老师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村里的会计,我不教你们会计我教什么,你们拜在哪个门下就学哪门活,拜在我门下算你们运气,不出几年,方圆几十里的经济命脉就掌握在我们师徒手中了。
方老师说道:默不出来是吧。
我们连连叹气,我们感慨地说道:是呀!
方老师就说道:我早知道你们鬼精,就想着偷懒,肯定默不出来,大家说怎么办?
饶了吧。
也行,不过要记住,下午是劳动课,这是我们班第一次上劳动课,为了体现它的重要意义,我准备带大家到田里去割水稻,大家一定要带好工具,准时上学。
方老师,割谁家的水稻?
革命在意义不在对象,割方老师家的也一样,方老师说道。
大家就欢呼起来,似乎是过年了。大家显得异常兴奋,五(二)班个个革命精神十足,他们精力四射,牛高马大,他们天性就喜欢搞劳动,坐在课堂上就等于把他们囚禁起来,所以他们就很痛苦,早就闷得慌了,现在听说是离开课堂,到他们向往的地方去,干他们最喜欢的活。他们就忘我了,他们就兴奋得呱呱怪叫。
我变成了无助的小羔羊,我不爱劳动,我不喜欢革命,我向往知识分子,我害怕做劳动群众,割水稻这活我还没干过,以前在家里也不过是煮煮饭而已,现在是小皇帝,皇帝是不用干活的,所以我在家里也不用干活了。
我说:方老师,我下午可能要拉肚子了。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了,我已经用过了无数次,这是我逃课的最佳方式。譬如母亲要去外婆家,我就对我们的老师说,我可能要拉肚子了;又或者村里有人家有喜事,我也说我可能要拉肚子了。冬天最多人家办喜事,所以一到冬天,我就很少上课了,我的理由是可能要拉肚子,我的理由屡试不爽。
就你鬼精,可能是哪回事!你当方老师是白痴,下午你一定要来,我给一项特殊的任务给你,你不用带工具,将今天抄写的口诀带上就行了。方老师说。
马良自告奋勇的担起了抬开水的任务,马良总是想表现。马良对白素说,白素咱俩抬开水。白素说,为什么要我和你抬开水?马良说,和别人抬我就浑身没劲,看你和别人抬我会难过得要死。马良抬上了开水就不老实了,马良唱起了歌来,马良唱道:妹在前来哥在后,咱俩抬水象抬大花轿,一路上有说又有笑,往后的日子有奔头。大家就骂马良黄色,大家说,马良你别臭美了想吃天鹅肉,还是下辈子修修福吧。马良不反驳,马良的脸上笑眯眯的,故意一颤一颤的走,那水桶就随着担子轻轻的晃动。
我们很快就到了地里。梁一绕着地走了一圈后,就开始分工。梁一总有班长的风范。梁一说:大家一字排开,每人割水稻三十五棵,不能少也不能多,独立完成。白素把我拉到她旁边,白姐姐说:你割过水稻没有?我说没有。白姐姐就说道:你到我这边来,我来给你割。马良也凑了过来,马良对我拍拍胸脯,说道:放心吧,割水稻我是一流的,十个八个女孩都顶不上我,你那点活,我和白素干就行了。当时我就很感动,把马良当成了侠客,救世主。但很快就发觉马良是有企图的,马良要讨好白素,我就冷冷地说,谁要你帮忙。方老师象个领导的站在田坎上,方老师说道:今天的劳动课有点不同,我们不但要干活,还要学习,这样才能充分利用时间,手上功夫要做,耳朵也要听,听什么呢?听算盘的运算口诀,由海子同学在旁边念,大家一定要注意听,认真记,割半小时休息十分钟,休息的时候我就要提问了。
方老师问我:口诀带来了没有?
我说带来了。
方老师就说:你在我们的背后念,要跟着我们来回走动,声音要大,要让每个同学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真想大声说方老师你真好,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拿了口诀便大声念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我的嗓音特别大,我感到耳边嗡嗡作响,我的声音迅速的罩住了整个田野。
他们已经开始干活了,他们把兴奋与冲动运作在实际操作中,就变成了排山倒海的形势,金黄的水稻纷纷落在他们的脚下。马良干得很快,他已经割开了一条路,整个人深陷在水稻里了。马良深陷在水稻里的时候,马良就开始向白素侵占,马良不断扩大他的势力范围。然而白素也很快,白素不买马良的帐,一副较劲的样子,马良往她这边割的时候,她就往方老师边上靠。
我开始以为念口诀是件挺轻松的事,谁知扯开嗓子喊了几分钟后,喉咙开始发痒,又干又燥,灌了几次水都没有用,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梁一就喊道:大声点。我赶忙往他那边跑,可没走几步,梁一又说:大声点。我就不跑了,跟在梁一后面念。梁一也割得挺快的,但他经常停下来,他削了一根尖尖的水稻秆子,在柔软湿润的泥土上写着。他的身后划满了密密麻麻的口诀,写得既大又清楚,一点也不潦草。
终于熬到了休息时间,我的喉咙差不多要冒烟了。我向水桶冲了过去,把头埋在水桶里面,咕噜咕噜地狂吞起来,凉凉的水流过喉咙的时候,发出了油下热锅的声音。我的肚子涨得要破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喝水。我四脚朝天的躺在地上,高高突起的肚子像座小山。
方老师开始提问,方老师问梁一,梁一想都没有想,一口气将我念的口诀背了出来。梁一的记忆力是最好的。轮到马良了,马良嘻嘻的笑,搔头抓脑的弄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原来记得快也忘得快,海子同学念第一遍的时候,我已经全部记下来了,谁知刚坐下来,唰的又全都记不起来了。梁一挖苦道:还是说说你帮白素割了多少吧。马良得意了,马良说:也不多,就那么十几棵。方老师说:你们天生就是干活的种,水稻是给你们割下一大片,但是你们却没用脑子,我说了不但要干活,还要学习,你们哪个记牢了?待会儿不准割得太快,要注意听,谁割得快我就提问谁。
接下来果然慢了许多,周红和国泰他们简直成了电影中的慢镜头,他们都怕提问,反正割得慢不用罚。这就苦了我,喉咙刚恢复了一点儿,又不得不重新上阵,他们割慢了就要听,就算根本不想听,他们都喜欢大声叫:大声点。那是向老师表示他们很认真地听着,我越走越快,最后不得不跑了起来。
怎么不念了?方老师问道。
肥恬同学睡着了,我说。大家一听,都停了下来。只看见肥恬正趴在田坎上,睡得正香。肥恬割的是靠田坎边的,我开始的时候只顾捧着书本来回跑,眼睛紧紧地瞪着口诀,跑着的时候发觉边上落了一大截的水稻,好久都没有听到肥恬喊大声点了。我向后面望去的时候,才看到肥恬,她正睡得香。去叫醒她,方老师说。马良就说道:肥恬同学,这里有好多好大的蚯蚓。肥恬顿时跳了起来,肥恬问:在哪里?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一小片水稻了,这时早已过了放学的时间,但大家的干劲还很足,硬是要割完才肯回去。这时从太阳那边走来了一个老头,那老头远远的就喊道:恬恬,恬恬,喊了几句,肥恬终于听到了,肥恬向那人望了望,便丢下了镰刀,向那人扑了过去,肥恬边跑边嚎啕大哭,肥恬喊:父亲啊!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肥恬同学的架势吓倒了我们,望着肥恬同学凄楚的声音,我们当时就感到有点惊天动地了。那人也哭了,比肥恬哭得还凄凉,既苍老又缓慢,像一条即将枯竭的小溪。那人喊道:恬恬,我的儿啊!让你受苦了。肥恬父女的对话,让我们觉得很感动,也很莫名其妙,总认为他们是在搬电视里粤剧的台词,那时每个星期一晚上珠江台都播放粤剧,父亲为了培养我的文化底蕴,一到星期一就买上几斤猪头肉,弄得咸咸的,致使我吃得完猪头肉,眼前的电视也刚好放完粤剧。方老师似乎感到很不是味儿,方老师跟那人打招呼:朱倌,你好啊!
没你好,你这个鸟会计,学校是瞎了眼睛,让你当教师。你不在教室里上课,拉学生来这里做什么?
上劳动课嘛!方老师说。
你这是劳谁家的动?
谁家的还不是一样,主要是锻炼学生嘛。
你这是算哪般锻炼,我女儿是抓给你们念书的,不是给你干活的,我女儿在家里自小就没有干过活,看被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你这个鸟会计,你这是压迫儿童啊!
生在农村不会干活,以后怎么生活?难道像你那样天天捉蛇摸蛙挖蚯蚓度日,她不会劳动我现在就教她嘛。
那人听罢气得火冒三丈,脸面上过不去了,那人就破口大骂:你一个烂会计有什么资格教人?你这是以权谋私,你这是压迫儿童,我要告你。
方老师也生气了,方老师一生气的时候就有点泼妇骂街的味道。方老师骂道:好你个死朱倌,你去告呀,我就是以权谋私,你以为我想教书?学校半个子都没给我,整天跟这些娃瞎折腾,我的活给谁干,他们不给我干活我喝西北风去?
我管你个鸟工资,今天我就带女儿走,以后都不去上课了。
你带呀,旷课一天生产队扣五斤谷,哪个生产队都有本帐,看你有多少粮。
肥恬还是没有来上课了,那是两天以后的事了。肥恬的父亲叫了她姐夫到学校走了一趟,梁校长就放了肥恬。肥恬的那位姐夫是县城的一个官,听说做得很大。后来肥恬也来过几次学校,她就在窗边看着我们,也不说话,我看她的时候,她就拼命招手,我跑了出去,她就塞给我一包东西,我不敢接,她就说:不是蚯蚓,我父亲给我买的糖果,只给你吃,别让他们知道了。碰上方老师来了,她就很快跑开了。
方老师变了。自那天的劳动课后,方老师沉闷了许多,他总是不说话,他的衣着整齐了很多,上起课来也有板有眼的了,他按学校的要求,该上什么课就上什么课,早早的就站在课室门口,等着上课。后来他还制定了一个计划,方老师将我们八个人按入学时的水平分组进行补课,梁一的课他不补,梁一作为他的副手,给我们补课。方老师补课总是晚上来,父亲叫他先喝两杯,他就一句话:补课。
但我们的学习还是在不明不白的进行着。只有补课的内容我们才懂,平时上课,我们还是背课文,背诗和打算盘。白素能够一口气背五篇课文和几十首诗,只要白素能够背诵的课文,随便拿哪一段,她都能念出来,她的念并不是认得哪些字,而是她按背诵的顺序推出是第几段,然后就背出来。
梁校长来到我们课室,对我们大加赞扬。梁校长让我表演算盘运算,还叫白素背书。梁校长走后没过几天,方老师就在班上宣布:下个月县教育局有领导要来我们班视察。据方老师说是梁校长向教育局大加渲肆的反映,说我们班作为全盲班如何在短期内的教育中取得令人惊异的成绩。我们只得抓紧时间,昏天暗地的背书去。
我知道跟你说没用,你还不懂什么叫爱情,马良对我说。马良要找我说话,马良的意思是我只听就行了,所以马良不让我说话,马良说完了,就说我是不懂的,既然我不懂,那么我就没有说话的必要了,马良就显出很满足的样子。
以后轮到你和白素值日,你不用扫地了,放了学你就回家去,马良说。
终于说了一句我听得懂的话。
如果天天都是我和白素值日,多好!我就可以天天和白素一起扫地,然后一起回家,简直太美了。
简直臭美了,我说。
马良为了爱情果然不怕牺牲,勇于付出。马良将黑板擦得干干净净,马良根本不给我和白素执行义务的机会。放学的时候,马良一个劲的催我回家,马良越是急,我就越好奇,我想他们可能要谈恋爱了。那时恋爱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并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但由于马良的不断启发,它就象个魔方或迷宫那样令我神往了,马良是蛇,他像引诱亚当和夏娃那样引诱着我。我走到半路又折回学校,悄悄的溜到教室背后的窗子下,探出半个脑袋,向里面望去,这时他们的恋爱已经开始了。
你就坐着,什么都不用动,我来扫就行了,马良说。
今天是我值日又不是你值日,为什么不用我扫?
你值日就是我值日。
为什么我值日就是你值日?
因为 我把你值日当成是我值日,所以你值日就是我值日。
那是你的事,我还是得值日。
我的事也就是值日的事,值日的事也就是你的事,所以都是一样的。
这算个鸟恋爱,尽是说值日的事,真没意思。我很想听马良说“喜欢”两个字,我对这两个字特别敏感,我很想知道白素听了的反应,在我的印象中,电视剧中的恋爱都有这两个字。但马良就像个缩头乌龟。
马良又说道:我只要女孩子看着我扫就行了,我不用她帮忙,只要她看着我,我就会很高兴,一高兴那劲就上来了,很快就可以扫完了。
谁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只有你看着我才特别来劲,不信你看看。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好,马良说完,马良的脸就红了。
白素马上生气了,白素说,谁要你对我好,告诉你,你只能扫一半,剩下的一半是我的,多扫了我就不客气了。
是不是我还不够大胆,马良说。马良显得很难过,他一副很成熟的样子,很认真的看着我。
我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对白素说,我喜欢她。
恶心,肉麻,我说道。
你不懂,长大了你就不会觉得恶心了,或许你以后说的比我现在说的还肉麻呢。
我说:有本事你跟白素说去。
马良不敢,我知道马良不敢。这几天白素不理马良了。马良一整天苦着脸,马良找我到后山上说话,我不去,马良就更伤心了。我不知道马良为什么这么难过,我不懂马良的心事,直到过了很多年,我懂得了恋爱,才知道马良失恋了。
马良写了一张纸条给白素,纸条上的字都注上了拼音,我怀疑马良是查字典才写出来的,要不他就是叫人写的。白素拿了纸条后,硬是想了很久,才拿出课本,从课本上一个个的找出纸条上的字,然后按着顺序弄出了字的读音。白素花了很长时间才将纸条上的字看明白,白素看完纸条后就很生气,将纸条撕得粉碎,狠狠地瞪着马良。纸条上写着:那天叫你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是你未来的丈夫。
梁一的算盘运算日益精进,他的运算速度几乎达到了方老师的水平。他整天都带着一副小算盘,总是将算盘弄得啪啪响,他已经将数学课本上的运算打了七八遍。自从方老师宣布教育局要来人检查后,他对我们更加严格了,背不出课文的,放学不准回家;没有抄完课文的,放学后继续抄写。梁一在大家面前总是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我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一天放学回家,我把算盘留在课室里,我回到教室里拿算盘的时候,我看到了梁一,梁一站在黑板面前,梁一的神情很专注,也很严肃,像个雕塑。梁一说:你不能喜欢她,你是个很要强的人,你不能接受任何打击,你还要拼命读书,读初中,读高中,还要读大学,告诉她你就什么都完了
梁一比马良更成熟,梁一是班里我唯一不敢接近的人。
这两天白姐姐没有来上课,我连上课也没心情,老是望着窗外,希望白姐姐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很担心白姐姐以后都不来上课了,白素没有请假,连方老师都在找她。马良最惨,马良失魂落魄的叨叨絮絮。马良总是问我:白素前几天有没有说过她不想读书了?我说没有。她有没有说她身体不舒服?我说没有。马良又问:你看她是不是要生病的样子?我说:不知道。马良就生气了,马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小家伙根本就不关心同学,不行,我一定要去找她。马良跑了出去,就没有回来了。
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马良冲了出去,像离弦的箭。我们向窗外望的时候,就看到了白素,大家立刻就欢呼起来,我们哗啦一声冲出了课室,我们的感情由眼睛喷发而出,我们的感情是由九个人组成的,少了谁都会将大家的感情带走,白素没来的两天,我们都很难过。白素回来了,我们的感情就回来了。白素提着一大堆东西,俨然一副搬家的样子,我们纷纷跑了过去,马良将白素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扛了过来,马良象一个幸福的孩子那样笑了,马良象春天那样盛开着。
白素对方老师说:方老师,可以借你学校的那间房子给我住吗?
方老师没有回答,方老师让马良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课室里后,就叫我们在课室里自习,然后带着白素见梁校长去了。
方老师说:同学们,白素同学家里出了点事情,她要到学校里住一段时间,大家商量一下,看如何解决白素同学的吃饭问题。
马良马上说道:放心吧,方老师,白素同学到我家吃住好了。
国泰打趣道:如果是到你家吃住,倒也不见得就能让人放心。
梁一说:我有个建议,白素同学还是住在学校里,吃饭的问题就由我们全班同学轮流管,每个同学负责一天,家里做好了,就送到学校来,大家同不同意?
大家连忙说好
我说:今天的饭我管,我要母亲做一顿好饭给白姐姐吃,我也想白姐姐到我家里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在我心中,我对白姐姐的感情一直是姐姐的感情,在我的今天和日后,她都是我的姐姐。
放学后,方老师叫我回家准备饭,其它同学就帮白素收拾房间。我一路小跑的回到家里,就冲着母亲喊:煎两个荷包蛋,要多煮点饭。鸡蛋刚煎好,我就用盆子装了起来,放到书包里。吃饭的时候母亲问:你的鸡蛋呢?我说:待会儿给班里的一个姐姐吃。为什么要给她吃?母亲很好奇。我说我们给姐姐轮流管饭,管饭?父亲说:我只听说过给老师管饭,哪里有给同学管饭的。我就瞪着父亲,父亲不说话了。
我将盆子塞得满满的,就挂起书包上学去了,我跑到学校,就大声喊道:白姐姐,开饭啦。白姐姐接过饭盆,白姐姐说:谢谢你!白姐姐说得很轻,说完她的眼眶就湿润了。但她还是笑了起来,白姐姐又说道:好香,肯定有好菜吃。我看着白姐姐一口一口的吃,我就很高兴,我就望着她吃。
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是马良。马良进来的时候,带着一团的热气,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刷刷的往下流。马良捧着一个饭盆,饭面上有条巴掌大的鱼。白素问我:今天是谁管的饭?我说是我管的,明天才轮到马良。马良很失望,马良恳求道:再吃点吧,这鱼很新鲜,我刚从河里捉上来的。
白姐姐吃鱼的时候,很感激的看着马良,马良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的谈着捉鱼的经过。后来马良每天都争着送饭,每餐都有一条很大的鱼,马良很会捉鱼,马良捉鱼的时候就象个跳水运动员。马良脱得光光的,赤条条的往河边一站,马良就开始吸气,然后就跳了起来,马良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很美的弧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水面上,马良能在水中呆很长时间,马良浮出水面的时候手中总是捉着一条很大的鱼。同学们对马良争着送饭意见很大,纷纷谴责马良:马良你这是什么意思?白素同学是大家的同学,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马良众怒难犯,就不送饭了,但是他还送鱼来,令我们羡慕不已。
白素自从回到学校后,整天都失魂落魄的,上课老是发呆,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我们都知道她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我们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事。白素在学校里已经住了好几天,没见她家的人来找过她,也从未听白素说过家里的人。马良找来周红,马良说,周红你知道我们都想知道什么,解决这个问题非你不可了。周红从不卖关子,如果她知道我们很想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她会表现得非常积极主动。周红说:我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正在打听,很快就会有消息了。第二天周红就说:终于水落石出了。大家就蜂拥而上,将周红围了起来。周红说:你们知不知道白素同学为什么主动来学校读书?我们连连摇头。她是为了逃婚,周红说。我们顿时哗然。周红又说:白素同学父亲早死了,只剩下她和母亲俩人。今年春上,白素的母亲看上了我们村的贩牛祥,贩牛祥也有四十多岁了,从未结过婚,头上光秃秃的,没毛。白素同学的母亲觉得母女俩嫁过去不好,就让白素同学先嫁,但又不想太委屈白素同学,觉得她这么漂亮随便嫁了可惜。于是四处托媒,后来相中了邻村的一个,就是那天在窗口喊白素的那一个,他家很有钱,他父亲是县粮食局长,家早搬到县城里了,不过他经常回来住在他叔叔家,人倒是没什么的,就是好吃懒做。白素同学死活都不肯嫁给他,后来被她母亲逼得没办法,就跑到学校来了。马良很激动,马良听完后就紧握着拳头,猛地击向墙壁,马良说:白素你放心,我一定救你于水深火热中。
白素的母亲终于来学校了。我们正上着语文课,白素的母亲就来了,那女人看起来很温和,四十多岁的样子,也不象个种田人。她在门口喊:白素,白素。白姐姐看了几眼,没有理她。她就对方老师说:我是白素的母亲,我找白素的。方老师说道:正好,我还想找个时间看望你。方老师又喊:白素,出来一下。白素就出去了,只见他们向着校长室走去。他们刚走,马良就喊道:还上个鸟课,同学们,是我们出一份力的时候了。我们一定要给白素助威,我们不能让白素同学离开我们,走啊!不能让那女人带走白素同学。令大家兴奋不已的是:梁一竟然没有阻止,梁一站起来说,同学们,我们一定要镇定,先看他们怎么说,实在不行我们再作打算,梁一说完便率先朝校长室走去。
那时我们都很勇敢,心中只有白姐姐,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受学校的处分,也在高估我们的能力。我们只觉得,只要我们同心协力,谁也不能带走白姐姐。我们在校长室的窗户和门边,细听着里面的动静。但校长室太大了,我们几乎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只是偶尔听到一点声音,我们努力向里面挤,耳朵紧紧地压在墙壁上,后来声音渐渐大了,还传来了哭的声音,但由于无法看到里面的动静,所以大家越来越焦急,那哭声让我们的心压得紧紧的,马良差点就忍不住了,马良说:干脆冲进去算了,管它那么多。梁一一把拉住了他:别冲动,多呆一会儿。但里面忽然没有了声音,静得出奇。国泰自语道:难道就要打起来了?周红骂了一句:臭嘴。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一下子跑出了许多人来,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也有一些开始围了过来,国泰就笑着说:去去去,大人的事跑来作什么?里面终于又传来了一些声音,似乎只有一个人说话,但还是听不清楚讲些什么。马良问梁一:如果那人要带白素走,你打算怎么办?拦住他们,不让他们走。如果白素自己要走呢?马良又问。梁一没有说话。马良一字一句地说:你也喜欢白素,我知道。
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我们赶忙从门边闪开。门开了,那女人走了出来,她的脚步很沉,拖得很长,嗒啦嗒啦地响。她红肿着眼,对我们带着紧张与惊慌的表情不屑一顾,她也没有回头,就走了。
马良望着她的背影,马良说道:滚!但当他会过头来望见里面的白素,白素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马良就不说什么了。
国泰说:终于过去了,现在好了。我们不用替白素同学担忧了,大家又可以回到课室里上课了。
白姐姐终于没有跟她的母亲去。我们感到很高兴,其实如果她要走,我们谁也拦不了她。那么,或许马良就不会死,但马良即使知道自己会死,他也不愿意那天白姐姐离去。其实白姐姐很可怜的,我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服了我的父母,同意白姐姐来我家住,但 白姐姐没有答应我。
现在白素终于对我好了,马良说。马良说得很得意。
白姐姐是对你摸的鱼好吧?我说。我很讨厌马良的这种姿态,他总在表明白姐姐是他一个人的。我讨厌任何人对白姐姐的接近。其实我也存着对白姐姐的占有欲,只是这种感情是亲情而不是爱情。
梁一那小子的肉比我的鱼还多,梁一真没骨气,又吃他爸的肉了。梁一送的菜比饭还多,马良说,我早知道梁一喜欢白素,但他不是我的对手。白姐姐喜欢吃我的鱼,她不喜欢吃梁一送来的肉。梁一喜欢白姐姐我比马良更早知道,我还知道了梁一的许多秘密,梁一经常对着黑板说话,这几天我又撞见了好几次,但我没有听他讲些什么,我不是不想听,而是很怕看他的表情。
白姐姐又回到了我身边,我们依然是轮流着给她送饭。还有十多天县教育局就要来人检查了。方老师催了好几次梁一,让他抓紧班里的学习,对补课的同学还要加时。但梁一就像蔫了似的,整天提不起精神,作业也不检查了,上课带读的时候有气无力。方老师一转身,他就不读了。回到课桌上,愣着发呆。有好几次,他对方老师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方老师望着他的时候,他又不说了。梁一似乎有很多心事,但他从未对别人说过。
梁一突然失踪了,这是梁一没有来上课的第二天,他父亲来学校寻人才知道的。他父亲手上提着一把尖尖的杀猪刀,嗓门像村中挂着的那个喇叭,他父亲冲进课室上时,吓得好几个女生双腿发软,尖叫不止。他父亲冲着方老师喊道:方会计,我儿子哪里去了。方老师说:我也不知道。他昨天就没有来上课,我还以为他病了。
病个屁,生猛得很,昨天还跟我顶嘴,我差点就宰了他。
你们吵了架?
吵个鸟,我老早的就叫他向你收了那笔猪肉钱,他就是不肯。他说开不了口,没面子。才这般年纪,跟老子讲面子,昨天我给他下了个期限,他居然跟我吵了一架,就跑了。
梁一的父亲恶狠狠的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我们吓得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方老师的脸红了。方老师说道:我欠你的猪肉钱你跟我说就行了。你偏要扯上孩子,他是一个很要强的人,这种事他怎么开得了口呢?
方老师请了两天的假,带着国泰和马良跑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有找到梁一。方老师回来的时候很伤心,方老师总是说他害了梁一,我们知道,梁一是班里唯一能听懂方老师讲课的学生,梁一不仅是方老师的学生,还是方老师的助手。他也是学习的好苗子,梁一的出走,对我们全班是个不小的打击,失去了他,我们对学习提不起半点劲来。在我们的心中,梁一更多的是班长和语文老师的角色,他不但勤奋,而且他的存在,使我们心甘情愿的将学习当成一种任务,无论懂与不懂,我们都会去学。梁一的离去并不是谁的错,是他自己,他太要强了,而且受不得半点伤害,我很庆幸他没有发觉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翻过课本了,我们都在等,希望梁一会突然出现在课室门口。
后来我看到了梁一,我去买猪肉的时候,他站在肉桌旁,那地方一直是他父亲站的,梁一大了许多,脸上长满了胡子,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睛深沉的,陌生的向我望来。
我很高兴看到梁一,我跑了过去,我说:梁一。
要多少?
我感到很失望,梁一陌生的眼神令我的心冷了许多,我还要说很多话,但我还是忍住了,梁一变了,变得不是梁一了,他已与五(二)班无关。
我恨我的父亲,梁一说。
白素的母亲居然来抢人,带头的是与白素订亲的那家伙,他还带了好几个人。他们是晚上来的,晚上学校里很静,学校里的老师住宿的只有两户人家,其余的老师都是中午在这里休息,晚上回去,梁校长也不住宿,他的家在村里。由于白素住的是将要拆的旧平房,旧平房原来都是教师住的,很长,从东边到西边有一百多米,中间的平房都已经拆了,正在建楼房,建楼的竹架子已搭了两层楼高。东西两边还剩下几间平房,东边有两间,一间是白素住,另一间放体育用品。西边住的是两位老师,白素跟他们隔得很远,而且中间摆了很多建筑材料,来往很不方便。那伙人是半夜来的,他们用东西撬门,后来撬不开,就想从窗户上进去,白素舀了几勺尿就往外面泼,那几个人弄得满身都是,就悻悻的离去了。白素说:我拿了一根大棍子,爬进来一个我就砸一个。
梁校长在校园里破口大骂,梁校长骂那伙人,又骂住在学校里的那两户人家,骂他们不知醒,睡得象窝猪。梁校长的骂,使学校顿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人们的脸色变得阴暗与担忧起来,老师们纷纷议论着,有些老师要白素搬出学校,怕给学校添麻烦。梁校长就骂他们,梁校长说道:进了学校的门,就是我的学生,我就要负责任,谁想动半根毫毛,都得先问问我。那两户人家提议报警,梁校长说道:没凭没据的,你们以后小心就是了。
我几乎哭着求白姐姐了,我还叫了父母去到学校跟白姐姐说,但白姐姐很坚决,白姐姐说:只要学校肯留我,我就不想麻烦任何人。方老师也劝白姐姐,白姐姐铁了心,谁也劝不了她。方老师不得不安排女生轮流到学校陪她,方老师也去过好几次,很晚了才从学校回家。
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一段日子。周红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有的嫌路远麻烦不想去了,白姐姐就对方老师说没事了,就没让她们到学校来了。方老师努力让我充当梁一的角色,但他的努力还是白费了。我们也开始自觉起来,更加珍惜这个只有八个人的班集体,虽然我们对上课的内容永远听不懂,但我们的算盘运算、背唐诗宋词却是一流的,他们从未读过书的,已识了不少的字。
自从发生了抢人事件后,马良沉默了。他还是天天都摸鱼,天气变冷了,马良仍在河边划着优美的弧线,马良上来的时候嘴唇发紫。马良像个伟大的哲人,他的眼神包容了整个世界的哀愁。
海子,你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去,马良说,我每个晚上都在白素的外面守着,一直到天亮,方老师来了三个晚上,梁校长也来过,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现在周红她们都不来了。马良又说: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也不是害怕,我是闷,以前她们每个晚上都来,我就听她们说话,现在她们不来了,我一个人闷得慌,你去了就可以说说话。这几天我老是觉得困。
白姐姐不是没事了吗,我问。
你千万不要告诉白素,她只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替她担心,她的处境我最清楚。
马良说得很严肃,马良忧心忡忡的说着。我顿时感到害怕起来,我总以为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又可以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了。
我觉得自己大了许多,我应该象马良那样保护白姐姐,不能让任何人将白姐姐抢去。我回到家里就四处找武器,我记得家里有一把匕首,我看爷爷用过,我偷过几次来玩,后来被父亲收去了。我翻箱倒柜的找了老半天,终于在谷仓里找到了,匕首的窘况令我很失望,匕首已经长满了锈,全没了泛白的光芒。我拿了匕首就跑,到了河边,我找了块磨刀石就磨了起来。直到天要黑了,我才满意地收起刀,回家吃饭去。
我赶到学校的时候,马良早已在那里等着了。马良问:怎么这么迟?我磨刀去了,我说。我从书包里抽出了那柄匕首,匕首在我的磨砺下,在黑夜中居然发出了淡淡的白光。马良惊叫起来,将匕首抢了过去,马良说:好家伙。我们从白姐姐的屋后悄悄的走了过去,来到正在建筑的楼房边,马良说:这里好躲,没人看得见。马良不知从那里弄来了几条蛇皮袋,往地上一摊,说道:我每晚就睡这里,上面有个窗口,能听见她们说话。
你听到她们都说些什么?我问。
她们很能说,什么都说,听得多了我也记不起来,马良说。
你猜白姐姐现在正在干些什么?我望着上面的窗口问马良,窗口透出一些昏暗的灯光。
她在想我,马良说。
你别臭美了,我说。
真的,我已经感到了,马良说,每当我想白素的时候,就有一股力量,催促着我,我只觉得白素越来越近,后来就到了我身边,我们就这样说着话,马良说着,眼睛就闭上了,马良的脸很安详,微笑着,马良似乎要成仙了。
别装神弄鬼了,我说,如果抢人的人来了怎么办?
我上去抓他们,你就跑去叫人,别让他们看到你,你从屋后跑到那边老师住的地方,他们很快就会过来帮我们。
白素开始喜欢我了,马良说,白素叫我不要给她捉鱼了,她说天气凉了,要感冒。她怕我感冒,我知道她关心我,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我真想骂自己太窝囊,让白素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这书我不想念下去了,根本没意思,小的时候都没念,现在老大不小了却在这课室里,我要到外面打工赚钱,然后就回来娶白素,她现在喜欢我了。
马良不停地说,听得我就要睡着了,我站了起来,开始爬建楼房的竹架子。你干什么?马良问。
我想看看白姐姐在干什么,我说。我爬到几根竹子绑在一起的地方,三根竹子一竖两横的绑成两个直角,我坐在横着的竹子上面看去,但是由于窗口太小,只能望见很小的一部分,看不到白姐姐在哪里,白姐姐大概是在做作业,听不到一点动静,我很想跑到屋里去,跟白姐姐说说话。但我又不敢。这时马良爬了上来,马良上来的时候,里面的灯突然关掉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马良就问:白素在干什么?
白姐姐在洗澡,我说。
马良就伸出了拳头,我说你敢打,你打我就喊了。
不可能,什么时候了还没洗澡,马良喃喃自语。马良到下面找了两块木板,将木板放在垂直的竹子上,这样坐起来就舒服多了,而且还可以躺在上面。马良说:千万别睡着了,掉到地上就完蛋了。
但我没有听马良的话,我实在太困了,躺下来的时候我就紧紧地抱住了竖着的竹子。我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那砸门的声音砰砰的刺入我的耳际,我跳了起来,接着我就听到下面扑的一声,好象重物砸在了地上,我听到了白姐姐的喊声,白姐姐在屋里大声喊了起来。我顿时意识到是那伙人抢人来了,我只觉得我的头皮开始发麻,心就要跳出胸膛,我紧张得什么都忘了,我拼命喊马良,我似乎听到马良从地上爬起来,马良还说了他摔了一跤,头撞在竹根上,刀又不见了。马良就向屋里冲去,马良边冲边喊。我突然感到很无助。我忘了马良交给我的任务,我应该从屋后边跑过去叫那边的老师,但是我确实太害怕了,连跑去叫人的胆子都没有,我爬了下来,抓了两块石头,紧紧跟着马良冲去,我跑到白姐姐的屋门口时,一个人都没有,那伙人已经跑了,马良也追了去了,我隐约看到了马良的影子,我便跟着跑了过去,我跑出了学校,,又跑了一大段路程。前面的声音没有了,我看到马良停了下来,我跑到马良跟前时,发现前面还多了一个人,竟是梁一。梁一正向我们走来,梁一的手上提着一把屠刀,屠刀又尖又长,泛白的光照着梁一满是胡子的脸。
梁一说:哪些家伙跑得慢一点,我就一刀一个,把他们都宰了,明天卖人肉去。
此时能看到梁一我很高兴,紧张的心一下子不见了,但我跑得太快了,很想说话气又接不上来。
梁一说:我要回去了,今晚的事你们别对任何人说。
马良说:梁一,我刚才摔了一跤,头疼得厉害,你送我回去。马良又对我说:你自己回去吧,别让白素她们看到你了。
梁一和马良走了,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我向学校望去,只见有好几个人向我这边走来,她们都拿着手电筒,光亮已经照到我这边来了,我怕她们发现了我,就往家里方向跑去。
我居然在回家的路上没有感到害怕,那时是后半夜,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如果我知道那个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马良了,我是不知道的,那一跤会要了马良的命,我就不会一个人回去了,我会陪着马良。然而马良也不知道他就要死了,他只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永远也没有起来了。
白姐姐冲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梦中。我醒来就看到白姐姐跪倒在床前,白姐姐喊到:告诉我,马良是怎么死的?
我以为我还在梦中,我根本就没有醒过来。马良怎么会死?马良只不过是摔了一跤,摔跤是不会死的,我自小就经常摔跤,我爬起来就没事了。马良爬起来也会没事的,他拼命追抢白姐姐的人,他跑得像飞。我不相信马良会死,我连鞋都来不及穿,我就拼命跑,我要去找马良。
马良睡着了,马良睡在地上,地上堆了很多稻草,马良就睡在稻草上面。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太阳把整个院子晒得热烘烘的,但马良还盖着被子。马良不怕太阳刺眼。太阳真的很刺眼。
马良死的时候是菊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埋马良的地方也是菊花最烂漫的地方,那一地的山坡尽是白白的一大片,菊花像母亲那样抱着马良,菊花落了一地,风一吹,便把马良裹了个严严密密,我永远也看不到马良了,那一地的全是菊花。
那时的我不懂马良,我没有流泪,我还甚至骂过马良,我总觉得,马良太肉麻,马良是很露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白素,他对白素的感情让我不能理解,所以我一直不理解马良,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懂得了爱情,我才懂得了马良。那时的我不懂爱情,马良懂,所以马良死了,马良是为爱情而死的。当我懂得了爱情后,对马良充满了怀念。
几天以后,我又去看马良了。我对马良说:马良,白姐姐叫你送些菊花给她,你愿不愿意。白姐姐认为那一地的菊花都是马良的。我知道马良肯定很高兴,马良天天下河摸鱼给白姐姐吃,马良早就想送花给白姐姐了。我折了一大束菊花,对马良说我走了,我就向学校跑去。
白姐姐刚洗完头,白姐姐的头发很长,头发湿湿的,搭在肩上,美丽极了。白姐姐将头发盘了起来,在顶上弄了一个很大的髻子,白姐姐就叫我插花,我站在白姐姐身边,我将花一朵朵的插在白姐姐的头上,白姐姐的头上就满是菊花。白姐姐说:好看不?我说好看。
我跑了出去,我看到路上远远的驶来了十几辆车,最前面那辆是我从未见过的,那车子又矮又小,但却乌黑发亮,看起来漂亮极了。直到我出县城读高中,才知道那小车子叫轿车。那车子后面跟着长长的拖拉机队伍,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三辆,拖拉机上的全部都是迎亲的乐队,有七八队,大概将全镇的娶亲的乐队都叫来了。我看到了我们村的乐队,国泰的父亲就在里面吹笛,国泰的父亲能吹得一手好笛子,他红白事都吹,很卖力也很动情。乐队的人都是些老头子,但他们居然披红戴绿起来。我就好想冲上去,将哪些乐器给砸了,那声音越来越逼近我的耳朵,这时我想起了马良,如果马良在这里的话,他肯定冲上去砸了,马良干,我也干。但马良不会来了,我只有等梁一,梁一来了根本就不用砸,梁一肯定会带上他的屠刀。
但梁一始终没有出现。
轿车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从车子里走出三个人来,白姐姐的母亲最先从车子里出来,她就象村中的神婆那样浓装艳粉,她笑得很开心。白姐姐的未婚夫也笑,一张嘴就是一口黑森森的洞,里面放着一条猩红的东西。粮食局长一看到白姐姐就怒喝道:快将头上的东西弄掉,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像什么样子。
白姐姐瞪着粮食局长,白姐姐说:谁敢碰一下,我就跟他拼命。
白姐姐终于走了,那轿车在颠簸的路上滚起了一路的尘土,离学校而去。白姐姐的离去遗憾的结束了这段荒唐的故事,我站在路边,望着白姐姐离去的方向,怀念着五(二)班与马良。
我又回到了学校,我回学校上课的那一天正是教育局原计划要来我们班检查的日子,在此之前,我已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星期,我回到学校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五(二)班已经没有了,周红她们都回去种田了,方老师不见了,校长是新来的,梁校长调到邻村的小学,还是做校长。后来方老师来我家喝酒,我叫方老师。他说不要叫老师,叫方叔叔或方会计。方老师多喝了两杯,方老师就说了一句,方老师说:荒唐。
白姐姐已是县粮食局的局长夫人了。人刚到中年,风韵犹存。白姐姐每次弄了几个好菜,总是要叫我过去尝尝。只是她经常到全国各地游山玩水,一年也就聚那么三两次,很少见到她。这篇小说完稿的时候,我送给她看,她只是看了几页,就放在一边,她说:刚从香港回来,患了感冒,不舒服。
白姐姐的鼻水眼泪唰唰的往下流,我知道她还想着马良。
(献给我敬爱的姐姐们和她们的那个年代)
二000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广教客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