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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楠也站起来,抓着赵非不撒手:“我也……要尿!”
“一起尿、一起尿!”赵非说罢,两人便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谭硕看了一眼醉醺醺趴在桌上的阿四,回头问秦海鸥:“你吃好了吗?”
秦海鸥说:“吃得很好,谢谢。”
谭硕感到很满意,因为只要秦海鸥吃好了并且没有喝酒,他就算圆满完成了珠珠交给的任务。他慢悠悠地给自己盛了碗汤,正打算劝秦海鸥也喝点汤,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号码,皱起眉,对秦海鸥道:“你喝点汤,我去接个电话。”说着便起身向阳台走去。
谭硕一走,隔间里就只剩下阿四和秦海鸥两个人。阿四安静地趴了一会儿,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向沙发迈了两步,又退回来一屁股撞在桌沿上。秦海鸥怕他摔倒,忙起身去扶。阿四感觉到身边有人,缓慢地转过头来望着秦海鸥。他的眼里布着血丝,鼻孔呼着热气,那眼睛似看着秦海鸥,却又似透过秦海鸥瞪着别的地方,通红的脸上交织着痛恨、迷恋又疯狂的神情。
秦海鸥被他这模样吓住了,只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阿四显然已经醉得糊涂,嘴唇喃喃蠕动着,发出连串模糊的音节,秦海鸥凑近一点努力去听,却突然被他一把按回到椅子上。
阿四按着秦海鸥的肩,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他用力摇晃了一下身旁的人,沙哑的声音总算变清楚了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甩了我……你他妈居然甩了我!”
秦海鸥一怔,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第四章
阿四恨恨地说完这句话,一时间又没了声响。他的手从秦海鸥肩上滑下来,用力钳着秦海鸥的胳膊,两眼呆望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愣了一会儿,眼里突然流下两行泪来。
“悠悠……”他小声咕哝着,“你去哪儿了?……你别走,你不要走……我还欠你二百块钱没还呢……”他说着说着眼泪就越淌越多,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睛里涌出来,在脸上淋出一道道凌乱的泪痕,不一会儿鼻涕也流出来了,淌过嘴巴上的油渍,和眼泪一起汇聚到下巴尖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左手扶着桌子,右手抓着秦海鸥,脑袋在二者之间不住地摇晃,浑身都在抖。
“我、我这么爱你……”他哽咽着,“陪你爬……雪山,过草地……那混蛋有什么好!你跟他跑……跑了,我怎么办!我他妈怎么办!怎么办……”
他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哭,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泪水、汗水、鼻涕、唾沫糊作一团。秦海鸥被他使了死力气抓着,动不了也不敢动,扭头看看阳台,只见谭硕听着手机在阳台上来回走动,手在空中不停比划着,似很焦躁。他于是打消了叫谭硕回来的念头,小心翼翼地把阿四的身体扶正了些,心里对他充满同情,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干巴巴地劝道:“你别哭啊。”
阿四低垂着头,也不知究竟听见了没有,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他把左手从桌上缩回来,胳膊肘却碰翻了一只酒杯,杯子滚到地上摔得粉碎,杯里的残酒沿着桌缝往下滴,全滴在他的裤子上,他也毫无知觉。他将两只手都抓在秦海鸥的胳膊上,仰起湿漉漉的脸,嘶哑地哀求着:“悠悠,你回来吧……你回来吧!”说着身体就往下滑,随后“通”一声跪在了一地的玻璃碴上。
秦海鸥慌忙拽了他一把,拽不动。这时阿四终于放开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转而抱住一条桌腿,像一团软烂又固执的泥巴,哭着把额头往那条木头上顶。
秦海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秦海鸥没有谈过恋爱,也不太懂得男女之间那些暧昧的暗示。同龄人初恋的时候,他在弹琴;同龄人闹分手的时候,他在弹琴;同龄人分分合合在情场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他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弹自己的琴。如果说他真的有过什么情人,那情人便是他的钢琴。他知道恋爱中的人很快乐,失恋的人会难过,但他仅仅是知道而已。他从没想过一个男人为了感情能神伤到痛哭流涕的地步。他并不了解阿四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阿四哭得如此的伤心,好像他的心已经碎得如这一地的玻璃,再也粘合不起来了。秦海鸥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听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那时他还不懂外文,那些美妙的声音到底在唱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蝴蝶夫人自尽前的激烈情绪深深影响了他的情绪,那种悲恸绝望矛盾挣扎的情感在他尚未明白整个故事之前就已经打动了他。当时年幼的他坐在放唱机前,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父母和姐姐都吓得不轻。
秦海鸥的生活中没有蝴蝶夫人,阿四的故事恐怕也不是蝴蝶夫人的故事。但这种感觉与记忆中的如此相似,让秦海鸥感到阵阵难过,心里发堵。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一定会有一件伤心的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无忧无虑、毫无烦恼的人呢?
秦海鸥想起那次音乐会后发生的种种,他终究辜负了别人的期待,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甚至对钢琴产生了厌恶感,只要在家中看见钢琴,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躲开。他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那个世界,来到这群山环绕的小镇,每天在镇上闲逛,强迫自己去看与钢琴无关的风景,思考与钢琴无关的人事物,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股被他强压在心底的迷茫正在与日俱增。他在钢琴的世界里形同巨人,可一旦离开那个世界,他就似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来,好像一个脆弱的婴儿,只能被别人照料,却无力去照料别人。当他回忆学琴以来二十余年走过的路,他惊讶地发现他竟已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学琴,又为什么会产生逃避的想法。这条曾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认定为光明大道的路,如今已经消散得没有踪迹可寻。他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找到路,不知道应该朝什么方向去探索,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弹琴。他把这些痛苦和迷茫锁在心里,却不能抑制它们在那里疯长。他在众人的期待中被光环围绕着长大,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却连求助的方法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对外界宣泄心中的苦闷。他看着烂醉痛哭的阿四,不由生出许多羡慕。都说一醉解千愁,他为了弹琴从不沾酒,这时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心,抬头看看桌上的酒杯,见只有谭硕的杯里还剩着半杯酒,便将那杯子拿起来,不多看也不多想,一仰头将那剩酒喝干了。
秦海鸥一口气将半杯酒咽了下去,冰凉的米酒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并没有造成任何不适,反倒甜滋滋的像在喝饮料。他于是又将桌上的酒坛子一个一个翻过来,把里面的残酒全倒进杯子里,倒出多少便喝多少。平时他绝不会在餐桌上干这种搜碗刮盘的事,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两杯米酒下肚后,那凉丝丝的感觉就变成了热烘烘的,直从胃里往上冲,把他的心口烘得暖洋洋的,心头的顾虑似乎也被这热气驱散干净。他尝到了甜头,继续在酒坛里搜罗,不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上下热了起来,脑袋里面晕晕乎乎,却是说不出的舒畅。
他独自喝得高兴,便想把竹椅子往前挪一挪,不料一动腿却碰到了仍然瘫在地上的阿四。这时秦海鸥已不如刚才清醒,下手便也没了分寸。他的手臂本来很有力量,先前是由于为人礼貌谨慎才由着阿四赖在地上,但此刻他只想把阿四拽起来,于是双手揪住阿四往上一提,阿四便像被剥离树干的树袋熊,整个人被秦海鸥拖着,一直拖到沙发上。
秦海鸥把阿四扔上沙发,喘了口气。现在他的视线有些摇晃,脚下也不稳,脑袋里面发胀发热,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没有去思考这算不算喝醉了,一屁股跌坐在阿四旁边,阿四猛然惊醒,迷茫地睁了睁眼,看了他片刻,张口道:“悠悠……”
“我不是悠悠。”秦海鸥说。
“不是悠悠。”阿四说。
“对,不是悠悠。我是秦海鸥。”
“不是悠悠。”阿四说。
“你喝醉了,”秦海鸥说,“我好像也喝醉了。”
“不是悠悠。”阿四说。
秦海鸥决定不再搭理这个人了。
“我告诉你,”阿四好像终于开了窍,凑上前来又抓住他,“天底下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已经甩了你的,一种是即将甩了你的,只有兄弟、才是一辈子的……一辈子的!”说完,重重地拍了秦海鸥几下。
秦海鸥被阿四拍得晃了晃,阿四终于不再认错人,这让他觉得很不错。他听着阿四说话,觉得自己也需要说一些话。他以前不会把心事随便说出来,但现在他的倾诉欲望很强烈。他把这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开口道:“我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弹得算不算好……可老师们都说我弹得好,我就以为自己弹得好了。”
阿四点头:“我也是啊……我当初也是个有稳定工资的上班族,可悠悠说她想体验三毛那样的浪漫,我就辞了职,陪着她找浪漫去了。”
秦海鸥道:“然后我渐渐发现,我似乎的确弹得很好……其他同学觉得很困难的跑句,节奏复杂的段落,我都能轻松地弹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吃力……别的同学需要弹许多遍才能记住的谱子,我弹一遍就记住了……别的同学需要练习一周的曲子,我只要两三天就能练好……”
阿四道:“然后我们去了草原,进了沙漠,还徒步爬过雪山……渴了就煮雨水,饿了就吃压缩饼干和罐头……有一次我们十来天没有洗澡,互相捉头发里的虱子,跟猴子似的……但我们觉得那可浪漫了……恨不得就那样浪漫到死……”
秦海鸥说:“后来我拿了奖,所有的人都说,你还能弹得更好……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去找更难的曲子来练。观众们喜欢我的技术,我不能让他们失望……这世上高难度的曲子有不少,我把它们一首一首地练起来,直到得到别人的认同,我才能感到安心……否则,我就认为我没有资格站在台上。”
阿四说:“后来我们身无分文,不得不回城找份工作……这时候悠悠开始后悔,她说我只知道玩,不懂得奋斗……她还说她想找个靠得住的人,有稳定工作的人,能给她安全感的人,过完下半辈子……可是我靠不住,我没有稳定工作,我不能给她安全感……”
秦海鸥说:“可是……认同我的人越多,我就越害怕面对他们……掌握的曲子越多,我就越担心在演出的时候出错……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紧张,从演出的前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第二天要弹的曲子,甚至连觉也睡不好……我不想告诉其他人,可他们还是知道了……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我也很努力,可这些都没有用,都没有用……”
阿四说:“我知道……悠悠是因为不肯承认自己当初的天真,所以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可我还是喜欢她……我舍不得她……她跟着那人离开的时候,把她身上仅剩的二百块钱掏出来给我……”阿四说不下去了,抱着头闷了一会儿,渐渐地又泣不成声。
秦海鸥没有看阿四,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的话,心里似乎舒坦了一点,又似乎更难受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犹如被撕裂的曲谱,那些断裂的五线如同风筝的断线,坠落的音符仿佛缭乱的雨点,纷纷向他砸落下来,令他被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包围。他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又喃喃地说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只是因为太擅长弹琴,所以才会一直弹下去的……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弹琴,我只想得出这个理由。”
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向一旁的沙发倒了下去。
第五章
谭硕这一通电话打了足足半小时才结束,直讲得他口干舌燥七窍冒烟,此外他还一直在阳台上不停地走动,所以当终于挂上电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又饿了,也许还需要吃碗米线才能饱。
他转身回到隔间,一进门便望见阿四和秦海鸥一左一右歪躺在沙发上,两个人似乎都睡了过去。他吃了一惊,忙上前细看。只见阿四明显是醉了,衣裤上沾着好些碎玻璃,幸而尚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谭硕忙替他将玻璃碴抖了抖,抖不掉的便用手拈起来扔到地上。又见秦海鸥脸上泛红,也是一副昏沉的样子,谭硕凑下去嗅了嗅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看来也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躺在这里。这个发现令谭硕的魂都吓飞了一半,第一反应是接下来的几天恐怕都不能去珠珠那里蹭食了。他环视四周,曹楠和赵非竟然还没有回来,桌上的酒杯摔碎了一个,自己剩下的半杯酒已经被喝干,几个酒坛非常整齐地摆放在秦海鸥刚才坐过的位置,谭硕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脑仁发疼。
谭硕去外面叫来了店里的伙计,先问了问情况。由于今天在这隔间里吃饭的都是龙哥的好朋友,伙计们不把他们当外人,好酒好菜供应充足以后便由他们去热闹,就算闹翻天也不会有人干涉,所以伙计们都不知道在谭硕打电话的这半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曹楠和赵非,有伙计表示曾目睹二人勾肩搭背唱着歌往店外面走,但也不清楚这两位大哥到底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谭硕听完伙计们的汇报,果然有大部分情况和他猜测的差不多,但说了半天关于秦海鸥是怎么喝醉的他还是一无所知。他留下一个伙计帮忙将地上的玻璃碴扫走,然后要来热茶给沙发上的两人各灌下几大盅。他权衡了一下,决定让还有力气自己走出店门的那两个人去自生自灭,阿四可以扔在龙哥这里睡一晚,当前最要紧也是最艰巨的任务,是主动投案自首,把秦海鸥弄回珠珠的客栈,否则以珠珠的个性,要是让她先发现了这事,谭硕想都不敢想自己会被她训成什么样子。
谭硕主意已定,立刻叫来伙计把阿四交代了一番,然后亲自去厨房和小黑打了个招呼。小黑一听,忙问要不要弄点醒酒汤,谭硕见他满头大汗地捏着锅铲,便告诉他不用担心,阿四已经安顿好了,小秦这边等回了客栈自会有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