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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隔音并不算好,门外守候人已等不耐烦,黎雪英刚出来便进去押人,
门外阳光灿烂,同门内与世隔绝,这是美丽新世界。
有人却从后来给他戴上遮阳帽,耳边挂上墨镜,拦住他往楼下走。男人身上稳健气息令黎雪英渐渐平稳心绪,以至后来一路到车上,车又开到海边,黎雪英也不过呆怔地放空。
“心结解未解开?”邢默泊好车才发话,语气中不见几多沉重,想必在门外抽烟时话已听到七八分。
“还是太难消化。”黎雪英苦笑,刚才太过强硬的自己似乎消耗掉他不少精气神,此刻软趴趴将身体依靠在邢默身上,宛如被抽掉脊骨,显得十分乖顺,脸声音也轻轻,“我在家中排最小,从出生起我阿妈就不在身边,这个家全是我阿爸一人扛。我只他多爱我同家姐,即使如此,本大可换一份更赚钱工作的他却依旧选择留在警务司。小时我不懂,等不到他回家吃晚饭甚至心怀不满,长大后却渐渐明,人总要有点坚信,即使被打磨意志也会为之坚持下去的东西。或许他不像旁人父母属于愿意奉献所有,在我心中却更光辉伟大。一个人眼中,先有自我,才有旁人,爱人才能幸福,家庭才会美满。”
“阿英好懂事。”邢默摸过他柔软发,侧过头吻他,“也可以不必这样懂事。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看看对面,虽然不是那时候带你站的地方,但角度差不多,对面也是新界。当时我同你讲大话,要很好的将来给你,在对面住大屋,做自己中意事,还信誓旦旦一定做到,却不想最终仍让你平白受许多委屈。”
黎雪英轻笑起来:“我不会说什么煽情话,默哥。但没有你我坚持不下去。好多次我想就这样算了,香港这样多人,并非人人如意,谁不曾再深夜痛哭流涕,或曾经掏心掏肺换一场空欢喜。人世八九不如意,能与人言不过二三,我却能十分不如意,十分委屈全同你话,这难道还不足够?”
对面海域在天光下波光闪闪,映照一个全新的新界。邢默心中大震,倏忽握紧黎雪英的手,千万种滋味翻滚在头颅,却没得一种说出口。
人生十分如意,十分庆幸有你,却无一分说得出口,能表我真意。
二人先后下车,也不知谁先牵住谁手,晃晃悠悠向前行。到水边止步,海风阵阵,撩起不知是谁的发,两人头捱得很近,发丝也纠缠。
“所以,之后有什么打算,你想好没有?你家姐个有主意的女人,心中恐怕已经有数。”邢默问道。
“唔,问得好,不过我真的没想好,这问题太费脑。”黎雪英佯作轻松,别过头去看邢默,“不如你我先去吃一次咖喱,饱肚才好想人生大事。”
邢默忍不住笑,如被他说漏气:“那一家咖喱饭?”
“你记不记得呀?弥敦道上,你不记得我记得。”
“当然记得,就是那天我同你站在海边,讲好多大话。”
二人笑过后,黎雪英松松手,单食指勾住邢默小尾指,显出无限依恋。
“默哥。”
“嗯?”
“冯庆已经定下了?”
“枪决,上头很重视这件事,加上邢探长力争,判决下来得很快。本想晚上再话你知。”
黎雪英点点头,非常平静:“明日清晨,我想去香枫公墓。”
“好。”邢默攥住他那只在掌心勾来勾去,兴风作浪的小拇指,“刚好我也要去,也有要交代的人。”
黎雪英面色一变,有些不确定道:“阿方?”
邢默神色黯淡一瞬,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很快调整过来:“是,你还记得他,同他说说话,他大概很高兴。”
在海边又吹了片刻海风,放空自己,黎雪英觉得自己好似一辈子没这样轻松过。他们在路边贩卖铺停车,一人一听可乐,咬着吸管看风景,听海声。后来又寻到一处看夜景好地方,停车听电台的刺啦声,在港边的日落中格外有厚重感。这样走走停停,有目的,却胜似漫无目的地向弥敦道开去,二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
到弥敦道时天已彻底黑透,路边食肆有玻璃棚发出淡淡青光,也有霓虹下红光映照,紫的,青的,桃红的,暧昧的夜色让这大街小巷脱胎换骨,也让白日行人脱胎换骨。
黎雪英牵住邢默手,也不论旁人怪异目光,或大胆者多骂一句死基佬,他不动怒,更不惊慌,就如同邢默一样。他们明目张胆在夜色中行走,甚至想停下来接吻,心脏跳动飞快,恨不得抛全世界于不顾。
他们曾经连死都不怕,如今更不怕人言可畏。
太久没来过弥敦道,也太久在吃食上享受琢磨,因此即使熟悉如邢默,乍来到熟悉街道,也发现许多原有标识都换过地方,变得非常陌生。尽管他曾经对每一家铺中老板的名都唤得出,如今要想找到当初那家咖喱店,也花掉好一阵功夫。
最终还是给他们寻到。
老板还是曾经的老板,甚至连咖喱的味都同那时一样,分毫未变。还是相同座位,相同景色,邢默同黎雪英坐着当年二人面对面时相同角度。低头吃咖喱时,竟有冲动想泪流。
昨日今朝,纷纷昨日不可追,万事如昨日死。好在明日尚可待。
第二天清晨,黎雪英醒来后收拾停当,拉开帘推开窗,便见到邢默站在楼下抽烟。从上俯视去,是自上而下俯视角度,让邢默体格同五官在这等角度下颇生出几分犀利英俊,非常深刻。黎雪英迷糊着眼,一大早便觉自己仿佛被击中。清风吹过他发端,忽然就令他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候邢默也是如此,站在他窗下。
楼下人若有所感,将烟从唇中取出,斜斜仰头一望,冲黎雪英笑。邢默不苟言笑时那下垂眼角仍有几分令人胆寒的傲气,可一旦他笑开,那垂眼角中暖意便藏不住,是一笔极温柔弧度。
于是黎雪英被定在窗边更走不开,只觉得一大早便被击中好几回。
好不容易回神赶紧洗漱,一直到走出门口前他脑里全是邢默刚才那一笑。暗嘲自己简直是没得救,披上外衣下楼同邢默见面。
刚才楼上看并不真切,此刻人下楼,才发现贴近楼道地方放着一辆摩的,非常拉风和硬气,是男人理想中骑在陆上都觉自己够姜的那种。
不必想也知是谁带来,黎雪英便没有多客气,手轻轻在崭新红色金属面上抚过,无不着迷。邢默从身而来环住她:“中不中意?”
“送给我啊?”
“当然不是,我不放心。同你也不般配。”
黎雪英佯装生气,反手在邢默肩膀拍一下,邢默却就势捉住他手腕,低头在他手腕处吻过。薄薄皮肤下能看到几根青色血管,白雪肤色恨不得让人狠咬一口。邢默这样想,也实际上这样做。
黎雪英感到手腕上被有些尖锐的虎牙轻磨,有些脸红发热,那温度顺着他血管仿佛要流入心脏,他让赶紧抽手回来。
“我同摩的不相配,那我同什么相配,明天我买辆跑车来,载你在海边吹风行不行?”黎雪英调笑到,手却连抽两下没有劲。
“你同我最登对。”邢默一路吻上,最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用目光盛住他,眼中尽是笑意,“骑车不如骑我,如果你愿意。”
话没三两句又咸湿,偏偏他落在掌心一吻好痒,害得黎雪英五指都蜷缩起来,那痒感仿佛一直要传入心里头。
两人在楼下又亲热些许,随后便动身前往香枫公墓。他们吹着海港的风,行过青衣大桥,一路只余轻松,再无多沉重念头。
黎雪英站在黎鹊墓碑前,多年前听到暗杀消息时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窗外瓢泼大雨,幕天席地,天地仿佛因这场雨幕变得辽阔,再无边际。而在这无边无际中,他失去他最依靠的亲人。而后浑浑噩噩一段日子他记不真切,一边忍受噩耗一边在等待邢默的心渐渐沉下去。
如今重新面对这一切,好似大梦一场。
黎雪英将花束放在光洁石碑上,指尖轻轻描摹刻下黎鹊姓名的痕迹。
他本有好多话要将,但真正到此刻,却发现自己好似又什么都说不出。他曾设想过许多大仇得报后,可以对黎鹊说的话。说年可以安心,可以瞑目,可以看得起我,可以放心走了。可如今这种心情,又因黎鹊的过去而被搅乱。
“我没有见过我阿妈。对她的印象,从来只停留在照片中,或你讲给我的故事里。”黎雪英轻声说着,望着墓碑上黎鹊那方寸小小照片,“可你从来不同我讲,你过去的生活是如何。不过你放心,我想过去从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重要的是,在遇见我们之后你是怎样一个人。阿爸,这些年来你好辛苦,我都看在眼中。冯庆已经入杉,再不会出来作乱,我想我能解开心结。”
他站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墓碑上,手指却在站在一旁沉默的邢默手心勾了勾。邢默会意,一把攥住黎雪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