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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落下一子,转而凝视曹植。他像是看穿了什么,戏谑着勾起唇角:“为师对你可好?”
曹植不明所以。
杨修轻弹了弹指尖:“将你郭先生请到了此处啊,省得你四处跑累得慌。”
曹植顿感尴尬:“先生说笑了,见先生,曹植又岂会觉得累呢?”
郭嘉落下一字,也微笑起来:“在下倒是认为子建非但不会觉得累,更会觉得十分愉悦,不是么?”
他并不等曹植回答,微笑愈深:“德祖兄,你输了。”
杨修愣了愣,半晌嗤笑一声:“啧。四公子一来我就输棋,当真是凄惨。”
曹植真心觉得自己又躺着中枪了。
小厮收拾棋盘,送上茶釜,由他们煮茶聊天。杨修伸指瞧了瞧桌面,淡道:“说起来,为师还没喝过曹子建煮的茶呢。”
曹植无奈矜持道:“只要先生不嫌弃学生煮的茶难喝。”
郭嘉道:“不若在下来罢。”
杨修挑眉:“怎能令贵客煮茶?”
郭嘉闻之,眼中渐渐蔓延出些许笑意。他将茶釜推给杨修,微笑道:“请。”
杨修怔愣片刻。
许久,才叹了口气怅然道:“看来为师以后想要欺负学生,还得挑个郭奉孝不在的日子啊!”
郭嘉笑而不语。
三人闲聊一个多时辰,雨便渐渐停了。再过了片刻,两人起身告辞。
杨修只将他们送至门口便转身回屋,一点都不客气。
曹植与郭嘉并肩而行。
他注意到,原先他还差郭嘉半个头,如今却已他齐平了。
他心情变得很好。
当然更好的原因,是他觉得郭嘉并没有改变,非但没有改变,这两年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空白。
郭嘉道:“奕儿近来可好?”
“挺好的,奕儿十分勤勉,甚令夫子喜欢。”
郭嘉叹了口气:“我看他信中提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恐怕再下去就没有父亲,只有师兄了。”
曹植敛眸微笑起来。
曹植长相随了卞氏,敛眉一笑之间,也煞是好看。
郭嘉眨了眨眼。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叹了口气。不管曹植如何询问,却是不语。
这一日后不久,邺县三台成。
远远瞧着,这三台列峙以峥嵘,正临漳河。中央乃铜雀台,南与金虎台、北与冰井台相去各六十步,上有二桥想通,施则三台相通,废则中央悬绝。铜雀台高十丈,殿宇百余间,台上楼宇连阙,气势恢宏!
台成之日,曹操身着金冠罗袍,大会文武于铜雀台,设宴庆贺。
这是一场众人从未遇见的盛宴!
曹植立于人群之中眺望远处,目之所及尽是邺城百姓生活百态,甚至隐约可见城墙之上士兵肃然傲立的身影。他环顾周遭,所有人面上皆是震惊与动容,似为从铜雀台俯瞰下方的风景而震慑。
又是何等摄人心魄呢?
原来所谓的邺城居然是如此的渺小,原来他们也不过是城中百姓之一,甚至之于天下,不过沧海一粟。
这座城太小,太小了!
两年之前郭嘉同他说,这个天下你要好好看看。他当时将这一句话记在了脑中,却并没有刻在心中。直至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了这一种渴望。
——他想要看看这个天下!
与之前被迫无奈走出曹府,抑或发现自己有能力改变世人命运不同,这是一种纯粹而简单的野心。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曹操已命文士作诗。此事曹植尚在怔愣,直至身旁杨修推了推他,才反应过来。
曹植目光扫过他们,在场所有人或冥思苦想,或皱眉默念,或窃窃私语……众人皆握着笔,还没能写下一个字。
曹植平复因豁然开阔的眼界而动容之心,他提笔,写下脑中不断闪现的诗句。
“从明后而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
自变法发烧清醒后,他这些年来写诗再无曾经阻滞,反而灵感时常喷发,叫他一直疑惑不已。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他不知道这些灵感从何而来。他甚至觉得有时候自己整个人都分成了两半,一半依然是他,一半却是另一人。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那人才华横溢,文采风流。他身上覆着一种大音希声的风骨,甚至仅是模糊身影,都令人觉得飘飘欲仙。
“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
有时候曹植可以模糊捕捉他的痕迹,甚至读懂眼底残留隐约的悲哀。
曹植缓缓落下最后一行字。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那个人,是曹子建。
曹植顿笔时,大多人方才有了吟诗作赋的灵感。他凝视写下的这一首乐府诗,对仗工整,思绪飞扬。甚至字迹都是龙飞凤舞,与他一贯的沉稳不同。
曹操负手站在他们面前,瞧见曹植顿首才道:“老四这是写好了?”
曹植将这份锦帛递于曹操,曹操读后,众人大肆赞扬。
曹植微笑而立,赧然谦逊。
曹丕瞧着眼前年已二十的温润少年,眸中色彩晦暗莫测,半晌只敛眸而笑。
他垂首去看自己写下的“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用唯有自己方能听清的、低沉淡漠的声音说,“你长大了,子建。”
——你终于长大了,子建。
你终于不再是当初的四弟了。你不再如年幼时候的单纯,不再如年幼时候一般依赖我。你愈发锋芒毕露,愈发引得世人瞩目。你也要娶妻,生子。也要滋生不可磨灭的私心,与我争夺那些你也有资格得到的东西。
我始终记得你尚且年幼之时,在你那间甚至有些朴素的房里,我握过你的手,一遍遍教你写字;甚至在昔年有些许残损的许昌城里,也拉着你的手,一遍遍走过那些青石路。
而今放眼望去满目繁华,昔日温馨却已当然无存。
非但如今,从今以后也绝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