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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皱起了鼻子,一脸无赖模样:“这地方又不是你的,我爱坐不坐,你管我滚不滚。”
男人白了他一眼,嗤笑一声。
曹植不再理他,仅是不言不语坐在车边。他看男子喝完了酒,似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才歪歪扭扭站了起来,扛起夜香桶将之倒入坑里。
然后曹植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身形非但没有晃动,反而更直稳的像支长枪。
曹植的眉毛挑了起来。他却并不说什么,只是看男人一缸一缸倒掉,洗净。
这小半年下来,曹植已清楚知道,这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有人弱肉强食,有人智计百出。有人享荣华富贵,有人得身败名裂。但几乎所有有才之士皆东走西顾,为锦绣前程奋力一搏。
但眼前这个人,既有武艺,又为何甘愿在半夜里默默无闻地倒夜香,甚至为人鄙薄?
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男人做完了这些,将所有的缸都放回车上。时已近五更,是时候驾车回程。他尚未上车,就见得小孩爬回了车底,用他焐热的手,稳稳抓住在了车的底下。
“……”男人真是无语了。
这小无赖摆明了是要搭顺风车回城。
城门口的那些人明显是在抓他,而小鬼非但躲过了,更钻到车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了城。被他发现驱逐,小鬼的神色也没有什么惊慌或者激动,就那么平平静静坐在边上。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小鬼。
这个小鬼要是能长大,天下群雄恐怕又要多一个咯。
男人最终只是嗤笑一声,挥鞭斥驴,再不管这个小孩。
五更三刻,曹植回到灯火通明的曹府中。
这一夜并无心惊动魄之事,曹植心绪亦是十分平稳。他甚至好心情地同等待了一宿的母亲和兄长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大声打了个喷嚏。
卞氏心放回了原地。她瞧着自家儿子披头散发的惨像,浑身散发的酸臭气息,想笑又笑不出来。
只能唤来下人,将小孩好好洗净,又请来了大夫。
待曹植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不仅得了风寒,喉咙也哑了。
母亲兄长们轮流来表示了慰问,曹植乖乖听着唠叨声,喝着不知味道的药,百无聊赖之中抵抗不了晕眩,又睡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已是夜间了,曹丕居然还守在他身旁。见他醒来,便喂他喝了点粥,抚着他的发顶疼惜道:“自你坠马醒来,倒是比以前更乖巧了。之前人多口杂,母亲也不便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现下你且和哥哥说实话,真是你贪玩与侍卫走散,又一不小心走错路,跌进……粪坑里过了一夜?”
曹植闻着兄长衣上淡雅的香味,一时间只觉鼻子一酸。他拱到曹丕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才闷声道:“不是。”
他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完,见得曹丕面色森然,就扯了扯他的袖子,用沙哑的声音可怜兮兮道:“好晚了呢,二哥就陪我一起睡吧……”
曹丕嘴角弯了弯,眸色愈发温和。
翌日醒来时,曹丕已不在了。面前却非空无一人,而是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儒生。
曹植下意识觉得胃疼。
——快,谁来将他拖出去!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这货!
可惜的是无人听得小孩心声。某人施施然拂了拂袖,潇洒落座,满面戏谑道:“啧,我听闻四公子半夜爬了粪坑,真是好雅兴。”
曹植躺在床上挺尸:“……”
杨修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啊!我居然忘记你昨夜壮举了,糟糕,手要臭了……”
“……泥够了!”
因风寒关系,小孩说话尤带了浓重鼻音,听在耳中便如小猫用嫩爪在手心挠了挠。
杨修笑了笑:“这便是学生应对老师说的话?”
“……泥哪位?”
杨修眯起了他那双凤眼。
他俯身靠近小孩,束于脑后的长发翩然垂下,落在小孩鼻翼间,甚至连呼吸都洒在小孩脸上,“其实为师并不介意再将你丢一次粪坑,想来如此,你定能记起为师是谁。”
然后他满意看到小孩拽着自己的袖子,眼泪汪汪道:“徒儿怎会记得老湿呢?哪怕是忘了自己,也绝不会忘了您的!”
于是他愉悦地拍了拍小孩脑袋,仿佛安抚小狗一般:“徒儿乖。”
风寒可大可小,幸运的是曹植的身体并不孱弱,大约五日便好全了。
病好了,也没理由不上学了。曹植照例去了书房,认真听杨修讲课。
事实上他发现杨修所言有些东西他都清楚知道,只是有些字与印象中出入。更加上他的记忆十分好,学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你兄长昨日将几张画像贴了出去。那些人便是你彻夜不归的理由么。”快下学时,杨修瞧着小孩有些消瘦的脸颊,似漫不经心淡淡道。
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孩,圆圆滚滚的十分喜庆。不过一年功夫,就瘦的跟个竹竿一样了。
曹植有些惊讶地看了自家夫子一眼。见得他神色一如既往淡漠,一时间摸不准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只点了点头。
杨修挑眉继续道:“是以那一日你并不是掉粪坑了,而是躲着那些人……比方说假借夜香之车躲藏?”他用的虽是疑问,语气却甚是笃定。
曹植下意识瞪大眼。
这事他从未宣张,曹丕与母亲也绝不会外扬。是以杨修应是推测罢了。只是仅用一个听说与几幅画像便能推测出他当时用得伎俩,杨修才华的确绝艳。
既然杨修猜中了,曹植便也没什么好瞒的。他说:“老师说的不错,事实上学生觉得很困惑。”
杨修道:“你如何观?”
曹植下意识皱了眉。他想了片刻,才道:“这是一场漏洞百出的刺杀。”
杨修来了兴趣:“说说看。”
“首先,我去庙会并非之前便有计划,而是临时起意,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第二,他们要在人山人海里寻找一个不过身高至大人腰际的小孩,这更加困难。第三,他们还派人守在了城门,许城能调开守城之人的不多,却也不少。第四,他们至少有十二个人,我猜应该是有十五至二十人。若只为了抓我一个七岁小孩,未免兴师动众。第五……”
第五,救他的那个大叔,也绝非平凡人。
杨修抚了抚宽袖,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他的眼神本来太过冷傲与凌厉,此刻看起来却是浮了些微的朦胧:“是以你的结论又是什么?”
“综上所述,我猜想欲抓我的人定是计划已久。第一点,我首先排除母亲与二哥,因为他们并没有抓我的理由。第二点,而那方人之所以在庙会上动手,应是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好像一场单纯的绑架,比如我是被人伢拐卖。至于能否精确抓到我,显然是我身上有标志性东西——比如是什么人,能将他们引来。”
曹植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再联系到今早发现昨日陪我出行的小厮不见了,答案呼之欲出。”
“第三点暂且不论,第四点,我猜想之所以这么多人,是因为我差点就能邀请大哥二哥一起去。”
“若真是如此,那么对方的目的不是要杀我,而是要将父亲懂事的儿子,一并带走。”
“他们还对付不了父亲,便从他的家眷开始。但我府守卫森严,他们只能选择在庙会动手。一旦失败,人海茫茫无迹可寻。”
而一旦成功,曹营从后院乱至前堂,轻则打击了父亲,重则可以此要挟,致军心不稳。无论是袁绍、公孙瓒,袁术……甚至孙策,都有可能。
“所以,这非但不是一场漏洞百出的刺杀,更是一次粗中有细,一计不成即可撤退的绑架案。”
曹植说完后,静思片刻,依然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人干的。他抬头看杨修,想听听杨修看法,却见杨修定定凝视着自己,神色莫测。曹植便道:“先生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变了。”从前曹植是个极具灵气且勤奋好学的孩子,但彼时曹植只沉浸于书中华美辞采,对阴谋诡计全无兴趣。
但如今……
呵,真是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