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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说出兄妹,仿佛在故意印证什么一样。明华裳心虚地避开眼睛,明华章垂眸,默默在盆中洗帕子。
屋里只能听到水声,气氛反而比刚才更微妙。明华章觉得这种时候不能不说话,便道:“差点忘了,他还在外面。二娘,你的口哨还在吗?”
明华裳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衣领中拽出一枚哨子:“在。”
“正好考考你。”明华章说,“你吹暗语,问他刚才看到我了吗?”
明华裳回想这几个字分别代表什么样的长短序列,然后吹出一段结巴的鸟语。
很快,窗外传来子规声。明华裳侧着耳朵,还在努力辨别里面的长短,明华章已轻笑一声,哗啦一声出水拧帕子。
水珠在他修长匀称的手指上滑动,简简单单一个拧帕子的动作,也被他做的赏心悦目。明华章说:“我就知道不行。看来,重点还是在于凶手怎么避开几十双眼睛,悄无声息进入密室。”
明华裳连蒙带猜,辨认出来谢济川说的是“一点都不明显,只有瞎子看不见”。紧接着,外面又响起婉转的鸟叫:“你可真行,这么久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死了。”
明华章将帕子展开,细致搭在架子上,对明华裳说:“告诉他,我再不济也比他活得久,让他多操心自己。”
明华裳磕磕巴巴吹了出去,片刻后,熟悉的子规叫声又起:“妹妹,别管他,让他自己说。让这么可爱的小娘子睡在凶宅隔壁,也亏他做得出来。”
这回不用明华裳代劳了,明华章拿出自己的口哨,哀切的子规声也被他吹出一股冷酷绝情的意味:“滚,自己找个地方盯着二楼窗户,敢睡着就别回去了。”
窗外久久没有回音,明华裳趴在窗缝上看,平康坊依然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没人注意到这阵凄婉的鸟叫声。明华裳问:“二兄,谢阿兄去哪儿了?”
“别管他,他不会委屈自己的。”
灯下明华章清艳惊人,好一个翩翩如玉少年郎,但他收拾水盆的动作却十分利落。这些庸俗的事并没有折损他的气质,反而蒙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是远在天边的星辰,也是近在咫尺的人间烟火。是清辉如月,也是能撑起一切的顶梁柱。
明华裳恍神的功夫,明华章便将水盆收好,擦干净桌案上的水渍,在床前拉了扇屏风,顺便将床铺拉平铺好。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干的差不多了,快来睡吧,其余的事不必操心。”
明华裳犹豫:“我陪你一起盯梢……”
“不用。”明华章回眸,里面的光像银河奔腾,清浅明澈,但也强势温柔:“睡吧。你时刻保持最佳状态,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忙。”
明华裳最终屈服了,由着明华章给她拉好被子。屏风合上,光线立刻迷离起来,隔着四君子绢面,他的背影清逸落拓,影影绰绰,挺拔的像是雪松,永远不会为寒风疾雨催折。
噗得一声,烛火熄灭,只余墙角一盏小灯幽幽散发着辉光。明华裳将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说:“阿兄,晚安。”
屋中静的仿佛能听到月光流过,片刻后,黑暗中传来一道轻缓的声音:“晚安。”
此刻,天香楼的另一边,江陵耳朵贴在门框上,整张脸都挤变形了。他听了一会,十分不解:“他们在干什么,打情骂俏吗?”
“嘘!”任遥怒瞪江陵,她等了许久,再没有鸟鸣声响起,她才将信将疑说,“可能,他们在传递重要情报?”
江陵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暗语学的不太好,但好歹还是能听懂“滚”字的。这种话,也算得上重要情报?
江陵望了眼任遥认认真真记长短的表情,放弃较真这个话题。寂静无声地在屋里蔓延,江陵挠挠头,有些尴尬。
三个人时不觉得,明华裳走后,江陵才感觉到一男一女同住一屋是多么别扭。任遥还在记刚才的暗语,江陵实在尴尬得受不了了,咳了声,说:“不如,我们商量下怎么守夜?”
任遥其实没什么可记,明华章和谢济川吹口哨很快,很多地方她还没听清就过去了。江陵主动打破尴尬,任遥微松了口气,说:“好啊。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江陵挑眉,慢吞吞说:“我再不出息,也不至于让女人顶在前面。我守下半夜吧。”
守下半夜要比上半夜辛苦很多,任遥淡淡嗤了声,说:“不用。我比男人强,更比你强。强者承担更多任务,天经地义。”
江陵沉默了片刻,也不急着睡觉了。他盘着腿,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向任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紧绷,凡事都要比个高低上下来?”
任遥讽刺:“不然呢,像你一样吗?”
和任遥相比,江陵过于不紧绷了。江陵抖着腿,道:“你这么说也没错。但我至少活得高兴,我很奇怪,你这样真的快乐吗?”
快乐?任遥恍惚,回神后自嘲地笑:“江大世子,除了你这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少爷,世上有多少人生活是为了快乐?能活着就不错了,快乐,那不过是富贵闲人的游戏。”
江陵撑着下巴,说:“你这话我不同意。出身不能改,父母不能改,身边有什么人也不能改,如果耿耿于怀这些,那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阴影下;但如果改变生活态度,就会发现这些事并不是害你不快乐的元凶。世上没有谁的日子是容易的,既然世界已经这么艰辛,为什么不让自己快活一点呢?”
任遥轻嗤一声,不屑一顾:“你能这样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人间辛苦。你明白你努力十年,比不过别人一句话的感受吗?你明白明明在自己家里,却像外人一样处处赔小心,父亲忌日时甚至连祠堂都不能进的感受吗?你什么都不明白,谈什么世道艰辛。”
屋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任遥理所应当地抱臂转身,闭上眼睛打算睡觉。过了一会,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明白。”
任遥闭着双眼,压根懒得搭理这位无病呻吟的大少爷。然而江陵却屈腿靠在榻上,望着地板上的阴影,说:“在自己家里却像外人,我当然懂啊。每次过除夕、上元、端午、中秋、重阳、冬至,每个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日子,我看到我爹和继母、弟弟其乐融融,都觉得我是外人。你看不上我是纨绔子弟,这一点我承认,但除了吃喝玩乐,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
任遥不知不觉睁开了眼睛,诧异地望着他。江陵头仰在榻上,喉结在黑暗中像一座凸起的山,薄凉孤独。他盯着房梁,说:“我不知道我要为什么努力,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其实有些时候我还挺羡慕你们的,至少,你们有想去的方向。”
任遥愣住了,她印象中的江陵就是个游手好闲、大大咧咧的愣头青,她完全不知道,他竟然也有这样细腻敏感的心思。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说,每当太阳升起时,依然选择嘻嘻哈哈度日。
江陵难得思考这么长时间,如此肉麻深刻,都不像他自己了。他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回头,发现任遥半支在床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江陵挑眉,咦了声问:“你怎么爬起来了?是不是你不舍得我,想和我换班?”
任遥心里难言的惆怅霎间像喂了狗。她没好气剜了江陵一眼,冷着脸转身:“我只是嫌你太吵了。安静,我要睡觉。”
江陵无声笑了笑,嘴上欠欠道:“遵命,任小侯爷。”
第64章哑奴
身在青楼,隔壁就是命案现场,明华裳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她很快就睡得和死猪一样,一夜无梦到天亮。她睁眼时,窗外鸟雀正叽叽喳喳叫着,明华裳神思恍惚,分不清自己在终南山还是在镇国公府。
“你醒了?”
屏风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不知是怕吵醒她还是守了一夜有些疲惫,他嗓音微哑,尾音像打着旋,勾到人心深处。
明华裳一瞬间回神,想起这是天香楼,他们还在查案!明华裳赶紧坐起来:“二兄……”
她在枕头上滚了一夜,头发被蹭的蓬松杂乱,头顶碎发像炸毛的猫一样支棱起来。明华裳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她悄悄蹭脸,祈祷脸上没有口水印。
明华章坐在屏风外,不紧不慢倒了盏茶:“醒了就来喝口茶,提提神。我一会要出去,没法看着你,你最好清醒着,不要再睡过去了。”
明华裳有些迷糊的脑子终于清明过来,该说二兄真了解她吗,她刚才确实有睡回笼觉的打算。
明华裳昨日和衣而眠,她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出屏风,问:“二兄,你要去哪儿?”
出于礼节,明华裳睡觉时,明华章一直背对着床榻,没有朝里面看。他听到声音抬头,一眼望到了明华裳毛茸茸、乱糟糟的头发。
看来昨夜应该让她头发完全晾干后再睡的,明华章唇边不知不觉带上了笑。以前倒没发现,她头发这样浓密卷曲。
明华章心中生出股怅然感,印象中她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原来,她头发已经这么长了。
明华章收敛起杂思,说:“昨夜没人来,不出所料。看来不能指望靠捷径抓住凶手了,我打算去义庄查看张子云的尸体,最快中午才能回来。今日上午不能陪着你了,你尽量去找江陵、任遥,再不济吹暗号叫谢济川出来,千万不要单独行动。”
明华裳应是,难怪明华章做好了伪装,但脸和昨日的并不一样。明华裳问:“二兄,义庄危险吗?”
明华章轻笑一声:“放死人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放心,我有成算的。”
义庄是停放尸体的地方,建在荒郊僻野处,由官府把守。这种地方不难混入,但同样也不好躲藏。既然明华章说有计划,明华裳就放下心来,认真嘱咐道:“二兄,你要小心。”
“你才要小心。”明华章起身,实在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顶那缕格外固执可爱的头发,说,“我先走了。你如果累的话就在屋里待着,但不要睡着;如果想出去找证据,叫人陪你。”
明华裳点头,目送明华章拉开窗户,身形像鸿鹄一样轻巧利落,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晨光熹微间。
明华裳扒着窗户看了许久,直到再也找不到明华章的身影后才收回视线。长安的气候和洛阳不同,清晨颇有些冷意,明华裳搓了搓胳膊,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有些怅然若失。
秦楼楚馆和普通做生意的地方不一样,白日清闲,晚上才开始忙。明华裳醒来的时辰还算早,普通街坊或许已开始一整日的繁忙,但对于平康坊,这个时间却太早了,放眼望去无人走动,众多花楼静静相对,仿佛还在沉睡中。
天香楼也静悄悄的,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明华裳百无聊赖和树上的鸟大眼瞪小眼,明华章中午才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她要做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肚子,饿了。
明华裳自己都忍不住尴尬,吃了就睡,醒了又想吃,她果然是猪转世吧。
明华裳腹诽过后,还是顺从内心收拾仪容,打算出门买吃的。然而她坐到梳妆台前时,狠狠吓了一跳。
她刚才就顶着这副尊荣和明华章说话?天呐,怪不得明华章笑了!
明华裳头发天生微卷,留长了之后不明显,但一旦刚洗完没打理就睡觉,比如昨夜,就会像今日一样炸成狮子。
明华裳在头上折腾了很久,终于将自己收拾到满意的程度,心满意足出门。
明华裳想到要去买吃的,脚步都欢快起来,她蹦蹦跳跳往楼梯走,转弯时冷不防看到一个黑影,狠狠吓了一跳。
明华裳后跌了一步,手不由自主按到匕首上:“是谁?”
里面的黑影不说话,反而转身就跑。明华裳忙追上去,三步并作两步拉住他肩膀:“站住,你跑什么?”
两人在楼梯上拉扯,动静惊动了楼上的老鸨。老鸨披散着头发,从三楼探头来看,瞅见明华裳和一个黑影拉扯,眉毛一挑就把脸拉下来了:“哑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好好擦地,竟然骚扰贵客?”
明华裳听到老鸨的声音顿住,她手一松,前面的人就趁机挣脱出来,咿咿呀呀比划。
原来是个哑巴,难怪见到她后不说话。明华裳现在才有心思细看面前的人,他身材短粗,手指粗糙变形,看得出来做惯了重活。他五官还算端正,但一双眼睛畏畏缩缩,肩膀也习惯性内扣着,明明年纪只有三十多,却给人四五十的感觉。
老鸨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因为着急,还差点在楼梯上崴了脚。她哎呦哎呦叫唤着,明华裳看到了,说:“老板娘,您慢些。改日还是修修楼梯吧,要不然天香楼如此气派,姑娘和老鸨却在楼梯上崴了脚,传出去让人笑话。”
老鸨讪讪笑着,拉住明华裳的胳膊,讨好道:“您说的是。您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明华裳端出自己的人设,高扬起鼻孔看人,骄矜道:“我要做什么,还用得着和你汇报?”
老鸨忙说不敢,她暗暗瞪了哑奴一眼,说:“还不快滚。看你那个丑样,别污了贵人的眼。”
哑奴看到老鸨差点摔倒,有些着急,但被老鸨一骂,他便讷讷垂下头,看起来逆来顺受,任打任骂。哑奴转身要走,明华裳道了声慢着,拉长了语调说:“老鸨,你和这个哑奴该不会有什么关系,故意袒护他吧?刚才他藏在这里,不知道在偷看还是想吓人,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哪有。”老鸨赔笑,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了,“贵人您说笑了,他一个奴才,我哪看得上他?您刚来长安,不了解平康坊,做我们这行的,日头不升到正中,姑娘们不会起床的。我看上午清闲,就让他趁人少打扫大堂,擦洗座位,刚才,他应当在打扫楼梯呢。你说,是不是?”
老鸨最后一句话是对哑奴说的,哑奴半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只知道点头。老鸨又媚笑着看向明华裳:“贵人,他就是一个粗野之人,借他十万个胆也不敢偷窥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他这次吧。”
明华裳也不觉得哑奴在偷看她,但是不是在偷看命案现场就说不准了。明华裳深知他们此行来意,在形势明朗前,不能打草惊蛇,她便也没有继续发作,佯装骄纵道:“谅你们也不敢。让开,我要去给世子置办吃食了。”
老鸨忙应是,讪讪让开。明华裳下楼时,借着提衣摆用余光瞥去,看到老鸨骂了哑奴两句,横眉冷眼地让他去打扫楼层了。
明华裳踏入辉煌明亮的大堂,心中若有所思。如果她没记错,张子云死前,就是哑奴送的酒吧?
莫非张子云之死和哑奴也有关系?要不然,哑奴为什么要鬼鬼祟祟靠近现场?
明华裳琢磨着心事,穿过大堂,步入晨光中。她原本在烦恼命案,但很快就被新奇的长安盛景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长安逛街,充满了新鲜感,尤其对长安的食物。至于明华章不许她单独出门的警告……在吃食面前,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明华章的话早就被她抛之脑后。
平康坊位置当真不错,隔一条街就是东市,明华裳一路边逛边吃,实在吃不下了才恋恋不舍返程,顺手给江陵、任遥、谢济川带了一份。
昨日只有谢阿兄是一个人住的,虽然明华裳觉得谢济川不需要,但还是带一份吃食慰问慰问他吧。
明华裳回去时,正好撞到哑奴在擦洗舞台。只不过看起来他走神了,他盯着东二楼的封条,手里握着抹布,久久不动。
明华裳没有掩饰脚步声,哑奴回头看到她,赶紧低头,默默洗地,似乎很害怕她。
明华裳秉持着心比天高的宠婢人设,昂首挺胸掠过,看都不看一眼。她走上西二楼,敲响广寒月苑房门:“郎君,你醒了吗?”
很快,房门拉开,露出一张生无可恋、无精打采的脸。江陵睡眠严重不足,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但他看到明华裳手里的纸包,一激灵清醒了:“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