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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只能明示:“殿下,东宫失火,恐非吉事。请太子示下。”
庐陵王终于感觉到不对了,赶紧说:“快跟过去看看。”
赵公公带着人赶到着火点后,立刻安排人取水、灭火,所有行动一气呵成。等庐陵王和上官婉儿赶到,只能看到湿淋淋的地面,具体如何起火已无从得知。
赵公公看到他们来了,毫不意外,笑着道:“太子,上官才人,火已熄灭。老奴不才,让贵人受惊了。”
上官婉儿皱着眉,拿不准赵公公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时,赵公公身后一个小太监突然喊道:“公公,这里渗水。”
赵公公回头,果然看到有几块地砖不积水,水顺着砖缝流下去。赵公公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终于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然而已经太迟了,小太监三下五除二撬开地砖,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积着水的台阶若隐若现,通向未知的黑暗。
赵公公转身,看向庐陵王:“太子殿下,这是什么?”
庐陵王也想知道。女皇派人秘召庐陵王回京,后来才将韦妃和孩子们接过来。他们住入东宫没几天,地方都没认熟,哪能知道这里有间密窖呢?
上官婉儿看到庐陵王的表情就知道坏事了,她试图阻拦赵公公:“公公,今日毕竟是册封太子的喜日,吉时马上就到了,不如先行正事,等册封结束后再禀明陛下,详查此事。”
赵公公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说:“才人说的是,您赶紧陪着太子去行礼吧,这里留给奴婢查就是。”
说着,赵公公让人取来蜡烛,已是身先士卒走了下去。
上官婉儿暗暗骂了一声,她悄悄问庐陵王:“太子,底下是什么情况,最近什么人来过这里?”
庐陵王摇头,一脸茫然。上官婉儿真是恨铁不成钢,这可是东宫,太子的地盘,他竟然连自家后院都看不好!若赵公公真在地窖里找到什么东西,旁人怎么会相信太子一无所知?
上官婉儿已经能预见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赵公公和二张兄弟走得近,二张兄弟背后又站着魏王、梁王,等赵公公得手,二张兄弟必会趁机发难。这册封大典能不能继续下去,还真说不定。
上官婉儿已经将宝压到李家这边,如果庐陵王不争气,再次被人拉下帝位,那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上官婉儿顾不得底下潮湿阴暗,也赶紧跟下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为今之计,只能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机会。
庐陵王就算再迟钝,此刻也明白自己大难临头了。他后跌一步,脸色刷白,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根本不敢知道下面有什么。与其等母亲震怒,再次圈禁他,还不如他自己了断。
韦妃连唤了好几声“殿下振作点”,庐陵王还是一副天塌了的窝囊样。韦妃暗骂一声,厉声对身后侍从道:“看好太子殿下,不要让他做傻事。拿蜡烛来,本宫亲自下去看。”
“太子妃!”众人惊呼,李重润也忙道,“阿娘,下面危险,您不可以身犯险。”
要是太子之位没了,她连命都保不住,还怕什么危险?韦妃不为所动,亲自拿了蜡烛,弯腰朝暗窖走去。
缀着东珠的云头履踩在湿滑的台阶上,华贵的礼服裙摆顷刻就脏了,但韦妃毫不在意,扶着墙壁,一步步往下走。
韦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走到台阶下后,却只看一个空旷邋遢的地窖。里面空空如也,地上积攒着灰,拐角甚至还有蜘蛛网。韦妃没在意衣袖蹭上的灰,她四处张望,心中十分捉摸不透。
费这么大阵仗,又是失火又是浇水的,最后就只让他们看一个空地窖?这又是什么诡计?
赵公公同样觉得想不明白,他手秉高烛,顺着墙壁来来回回找了三四遍,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不应当啊,明明之前安排好了……
上官婉儿经过短暂的诧异后,很快从赵公公的脸上看出端倪。她心中大定,立刻抢先说:“原来是个储物地窖,看起来已弃置许久了吧,连蜘蛛网都这么多了。太子殿下刚来洛阳,对紫微宫不熟悉,难怪不知道这里有暗窖。等册封典礼结束后,不妨奏请女皇将这里修缮一遍,地窖闲置无事,若不小心摔伤了郡王、郡主,那就是大罪过了。”
上官婉儿飞快将这里定性成年久失修的地窖,庐陵王对此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利用这个暗窖做什么。今日之事就只剩下东宫失火,庐陵王最多犯个失察的错,根本无关痛痒。
上官婉儿说完,笑着看向赵公公:“公公,礼部已经在外等着了,我们先出去忙册封之事?”
赵公公脸色极为难看,他意识到太子这边有高人助阵,已将死局悄无声息化解了。
可恨!明明庐陵王回京后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身边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他皮笑肉不笑地勾唇,道:“才人说的是。呦,太子妃您怎么下来了?殿下千金贵体,哪能来这种阴潮的地方,殿下快请回……”
册封大典迟了片刻,很快庄严开始,一整套冗长肃穆的礼仪在百官注目下进行。没人知道不久前发生了一道小插曲,差点改写了场上半数人的命运。
也没人知道,隆重的礼乐声响彻前朝时,有两个不起眼的少年从角门离开,悄无声息没入东夹城。
谢济川道:“说了没事,你偏要亲自来看。现在庐陵王已在含元殿受封,你总该放心了吧?”
明华章三月初二抓到隗严清和隗白宣,紧接着马不停蹄来东宫救场,这几天几乎没有休息过。这还多亏有蝴蝶引路,要不然紫微宫殿室这么多,木偶又能拆成小块分别运输,仅凭人力,绝对无法在三天内捣毁阴谋。
他们循着人眼看不到也嗅不到的粉末,一路追踪蝴蝶到一座偏殿前。就算明华章早有预料,看到地下场景时也倒抽一口凉气。
地窖布置成祭坛形式,一群禁军木偶围绕在外,手中武器齐齐对着中心。中间是一个穿着素衣便服的老妇人,看面容,正是女皇。
明华章乍一看到须发毕现、沉默不语的女皇,狠狠吃了一惊,随后才意识到这是假的。
隗家人认识禁军的衣服,却不认识女皇面容。尤其女皇素来衣着简朴,主顾给他们一张图纸,他们就照着做了,压根不知道自己在作死。
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妇人是女皇,哪怕是最见钱眼开的隗严清,也绝不敢招揽。
吴绥绥的手艺实在巧夺天工,木偶栩栩如生,宛若活人。明华章看到假女皇都吓一跳,更别说被魏王的人看到,该如何大做文章了。
女皇日渐衰老,最忌讳的一是死亡,二是夺权。这个祭坛可好,把女皇的逆鳞踩了个遍。庐陵王在东宫地下布置这样一个祭坛,意欲何为?禁军刀刃齐齐对着女皇,若被女皇知道,她又会怎么想?
明华章将这些大逆不道、居心甚恶的痕迹清除,布置成年久失修、无人踏足的样子。东宫地下有密室,无论怎么解释都太敏感了,不如彻底将庐陵王摘出去,不知者才能无罪。
明华章没回答谢济川的问题,他问:“东西都收好了吗?”
“放心,十二时辰安排人看着呢。费这么大心力找回来的证据,绝不会叫人毁了。”
明华章淡淡点头,又问:“人呢?”
“已试图寻死好几次了,还是不肯招。”谢济川慢慢道,“要不要……”
他话没说完,但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明华章静了静,道:“先不要动刑,留着他的命。他是魏王的人,凭这个身份,女皇会明白的。”
谢济川挑眉,对此并不认同:“当真不拷打出证词来吗?魏王可是女皇的侄子,没有明确证据,女皇怎么会怀疑他们武家人?景瞻,那个书生是魏王的人,没什么可心软的。你可不要因为一时之仁,坏了大计。”
明华章沉默片刻,还是道:“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我投身于玄枭卫是无奈之举,但我绝不会做当年酷吏所为。”
谢济川知道劝不动了,便放弃这个话题,说起轻松的事:“你妹妹还真是一个妙人,能凭空画出凶手图像就不说了,竟然还能想到抓蜘蛛。”
他们需要伪造地下密室久无人迹,蜘蛛网着实帮了大忙。说起明华裳,明华章的神态也轻松了些,目光中隐有笑意。
他想起两日前明华裳和他说的话,她鼓着腮帮子,控诉道:“那些蜘蛛像和我作对一样,每年七夕我都乞巧不成。就该把它们关在密室里,给它们点颜色瞧瞧。我倒要看看,它们结的网是圆的还是方的。”
抓蜘蛛是七夕习俗,唤作喜蛛应巧。七月初七晚,女儿们将捉来的喜蛛放在首饰盒中,第二天打开盒子检查结网情况,如果蜘蛛网方圆得体,疏密有致,则此女得巧。
明华裳不幸就是那种抓了十来年蜘蛛,年年不得巧的倒霉鬼。她对蜘蛛可谓深恶痛绝,她随口一句话,却解决了明华章的难题。
“景瞻?”明华章回神,发现谢济川看着他,目光意味不明,“你想到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他笑了?明华章冷着脸,姿态流风回雪,波澜不惊,淡然道:“没有,你看错了。”
谢济川不信:“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应,还说没有走神?想谁呢?”
“没有。”明华章有些恼怒了,冷声说,“今日太子册封,宫里人多眼杂,先赶紧出去。”
谢济川看着明华章笑而不语。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为刚才,他并没有唤明华章好几声。
往常明华章可不会搭理玩笑话,如今,他却恼羞成怒了。
太子的册封大典忙了一整天,等结束后,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惊惶后怕,有人愤愤不平。神都难得平静了一段时间,朝中也各安其事,静观后变。无人注意到,太常寺内一个小小的五品丞不见踪影。
太常寺管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是闲职中的闲职,在混日子那一拨人中都是最没进取心的。一个寺丞时常不在岗,动不动开溜,不会引起任何人在意。
如果他们看到此刻女皇面前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韩颉站在宣政殿中,身姿笔挺,目光坚定,和外人眼中懒惰胡混的太常寺丞判若两人。女皇看完奏折,放下,沉沉问:“这封折子是谁写的?”
韩颉半垂着眼眸,说:“明华章,入卫已有两年了,独立办成好几件事。先前卑职和陛下提过此人,这次该擢升的,就是他。”
“明……”女皇慢慢咀嚼这个姓氏,“他和明怀渊是什么关系?”
“他是明怀渊的次子。”
“原来是明怀渊的儿子。”女皇神色不明,道,“朕记得,这些年明怀渊一直没有续娶,倒是个念旧的人。”
明怀渊曾是东宫属臣,那时的东宫太子是章怀太子李贤。章怀太子是女皇的二儿子,唯一一位敢和女皇叫板,被处以谋反罪名的皇子。章怀太子还在时,很器重明怀渊。
女皇说明怀渊念旧,实在不是什么好评价。
韩颉垂下头,不敢窥探女皇的神色。幸而女皇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没有多谈。女皇看着折子不说话,韩颉静静等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玄枭卫为女皇服务,提拔谁,发落谁,全凭女皇心意。女皇若是觉得明家曾效忠于章怀太子,信不过他们,那也只能怨明华章自己没有伴驾的福气。
女皇静了片刻,道:“这字写的不错,他今年多大了?”
韩颉简明扼要道:“回禀陛下,明华章今年十六。”
“才十六。”女皇又看了两眼奏折,道,“见字如人,能把字写得如此风骨清俊,本人应当是个端方君子。十六岁就能写出这种字,难得,正是大周需要的人才。”
韩颉迟疑:“陛下,您的意思是……”
“擢为天字级,改日,叫来让朕看看。”女皇道,“难得看到写得这么舒服的奏折了。他文采好,办事也利落,如今少见这般文武双全的人,而且还十六岁,前途可期。这样的少年郎,埋没了才叫可惜。”
韩颉明白了,明华章完成了最重要的一项考验,成功实现飞跃,日后就能直接面见女皇了。
伴君如伴虎,韩颉也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他,但女皇决定的事,一定是圣明的。韩颉躬身,行礼道:“陛下慧眼识珠,明察秋毫,实乃我朝之福。”
女皇听惯了奉承话,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也听说太子册封典礼那天东宫失火的事了,她大典上没表示,事后叫人来问,很快就收到了这封奏折。
她既然决意立庐陵王为太子,就不希望另生波折,破坏她的安排。潜伏的线人送来情报,说有人欲破坏太子册封典礼,此事是女皇授意查的,查出来主使者是魏王,她也不意外。
但她没想到,魏王胆大妄为到雕刻形似她的木偶。女皇虽然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还是被这背后的意味触痛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老了,臣子催促她立太子,儿女蠢蠢欲动,连侄儿也敢直接嘲讽她。
韩颉感觉到女皇心情似乎不好,女皇挥手,示意他退下。韩颉没有多话,行礼后恭顺离开。
册太子顺利落幕后,不知道是不是了却心愿,狄阁老的病迅速加重。女皇素来敬重国士,亲自去狄府看望。
狄公和断案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察觉到洛阳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病榻前,他强撑着身体对女皇说道:“陛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里防贼,若人心不定,这种事只会层出不穷。内乱乃祸国之源,望陛下快刀斩乱麻,勿纵小害成大乱。”
女皇也在烦恼此事。传位的事她已经想了十来年,最后立李不立武自然有她的考量。她能理解娘家不满、失落,但她不允许有人越过她,妄想和她作对。
女皇问:“依阁老之间,朕当如何?”
狄老说话已经很费劲了,他喘着气,费力说道:“迁都长安。”
女皇沉默当场。
迁都洛阳是女皇夺权路上很重要的一步。长安旧贵族的势力太大了,在女皇还是皇后时,就通过改换东都、另起炉灶,在洛阳编织起自己的势力。重回长安,无异于和全天下宣告,属于周武的时代结束了,她即将要还政于唐。
狄老也没有催促女皇立刻拿主意,转而说起其他事。女皇这次微服出巡非常低调,除了身边近侍,没多少人知道。女皇回宫后不久,明华章出门,陪明华裳去看傀儡戏。
这是明华裳要求的,经过隗家的事后,她突然对傀儡生出了兴趣。结果她出门没一会就被街边的小吃牵走了注意力,等终于到菩提寺时,已近傍晚时分。
菩提寺依然十分热闹,文人在墙上斗诗,少女在树下挂红绳,孩童们吃完晚饭,争先恐后跑出来,坐在台阶上等着傀儡戏开场。
明华章和明华裳坐在一群小孩子中,显得尤为突出。明华裳一边吃糖人,一边道:“我是不是应当戴幕篱出来?这样好尴尬,万一遇到认识的人,对方岂不会觉得我很幼稚?”
明华章注意到明华裳嘴边沾了一粒糖,她双颊像仓鼠一样一鼓一鼓的,显得非常可爱。
明华章抬指,拭去她脸颊上的糖渣,说:“安心吃你的吧。如果遇到人,就说是我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