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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按住明华裳肩膀,紧盯着男子:“你敢发誓,你说的全是真话?”
男子举起手,一脸畏惧讨好:“是真的!哎呦我可真是衰,只是想多挣几个钱,怎么就惹上这麻烦了!”
江陵手指缩紧,他这些年浪荡人间,见过不少人,能分辨出真话还是假话。这个男子虽然话中有恶意揣测、夸大诋毁的成分,但并没有说谎话。
这些事真的发生过。
明华裳紧紧抿着唇,脸色十分难看。这种话只能江陵来问,他定定神,问:“你刚才说隗家师徒共用一女,那就是说,只有隗白宣被师父……隗朱砚并没有遭遇这种事?”
“是啊。”男子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中露出猥琐之意,“三小姐长得好看,聪明伶俐,是从小养给大郎君做媳妇的,和玩物当然不一样。老二长相普通,木讷无趣,像她这种姿色走在街上都没人多看一眼,要不是她会做木偶,哪能做正妻?”
明华裳冷淡地接过话题:“什么意思?”
男子道:“我有一次听到隗掌柜对大徒弟说,老二学会了隗家的绝技,如果放她嫁人,肯定会把做木偶的手艺带去别人家,所以只能委屈大郎君娶她。不过隗掌柜不会阻拦他和三小姐,等婚事办完后,大郎君大可将三小姐留在身边做妾,除了名分,其他都是正妻待遇。大郎君还真是好命,只需要戴顶绿帽子,娶师父用过的女人,美人、家产、名声就都有了。放我我也愿意……”
明华裳厌恶男子嘴不干净,但他说的有头有尾,明华裳再反感也不得不接受,他说的多半是真的。
明华裳压下心中的不适,问:“你是何时听到这些话的?”
男子想了想,挠头说:“应该是二月十三吧,我记得那天无月,路很不好走。我巡逻到主院时,听到隗掌柜单独和大郎君说话。”
明华裳问:“隗墨缘怎么回答的?”
“我没听到。”男子说,“我正听着撞到了花奴,吓得我以为撞了鬼,没留意后面说了什么。”
明华裳追问:“隗掌柜有意让隗白宣当妻,隗朱砚做妾,这些事隗朱砚知道吗?”
男子耸耸肩:“我不过一个巡逻的,怎么知道三小姐的心思。不过,她应当心里有数吧。她和大郎君感情好,隗掌柜又特别宠爱她,要不是为了老二的木偶手艺,隗掌柜怎么舍得委屈她?她留下来不用做工,不用操心隗家生意,只需安心享清福,就算顶着妾室的名头,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明华裳对江陵对视一眼,取了钱扔给男子,问:“这条消息很有用,这是给你的。除了私情,你还知道其他事吗?比如隗白宣死前做的是什么木偶?”
男子见到钱喜笑颜开,一脸贪婪地接住。他数了数上面的铜板,确定无误后谄笑着说:“多谢娘子郎君。我经常要在夜里走,很忌讳隗家那些木偶,向来绕着走,尤其是二娘子做出来的,瘆死人了。不过二娘子死前做的木偶好像很重要,十四那天,我路过主院的时候听到二娘子和隗掌柜吵架,嚷嚷什么‘有我没她,想要图纸,就必须赶隗朱砚出去’。后来管家就来赶人关门了,剩下的我没听到。”
明华裳挑眉,问:“什么图纸?”
“似乎是做木偶的图纸。”男子说,“前面我没听清楚,只知道是给某位大人物做的木偶,非常重要,目前只有二娘子会做。如果有图纸的话,就能大家一起做了。”
“图纸在哪里?”
男子摊手:“这我怎么知道!”
江陵又给了男子一串钱,男子贪婪上前接过,江陵却没有松手,目光中露出警告:“今日的事你若是敢外传……”
“小人怎么敢。”男人点头哈腰道,“我以后还得靠隗家吃饭,怎么敢把这种事说出去?郎君娘子尽可放心。”
巡夜男子走后,江陵看向明华裳:“刚才他说的那些,你怎么看?”
明华裳抿着唇,脸色十分严肃:“我倒希望他信口雌黄,但他时间地点说的有模有样,多半是真的。”
两人相对无言,寂静中,巷外传来任遥的呼唤声:“二娘,江陵,你们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可让我好找。去北都的人回来了,你们……”
任遥看他们表情不对劲,挑眉问:“怎么了?”
包厢内,任遥听完明华裳转述,气的拳头紧握:“这个道貌岸然之徒,我这就去打死他……”
“任姐姐,冷静,不要打草惊蛇。”明华裳拉住任遥,道,“先说说北都的事情吧。”
平南侯府派去太原府的人马回来了,任遥还沉浸在愤怒中,语气硬邦邦的:“多年前确实有一个吴家傀儡班,在北都红极一时,台柱子便是隗严清。只不过那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叫玉清。玉清的师父没人记得叫什么名字了,大家都叫他吴老班主,老班主的傀儡戏也不红,但他养了一个了好儿子,收了一个好徒弟。
“老班主的儿子吴箜在傀儡戏上很有天赋,后来老班主将家业交到儿子手上,吴箜和师弟玉清很快在太原府打出名堂,尤其是玉清的牵丝戏《往生》,一炮而红,连世家大族都请他去府里表演。可惜名声大了后是非也多,戏班中频频传来吴箜和玉清不睦,后来玉清嗓子坏了,离开太原府,这段纷争才消停了。”
明华裳问:“玉清靠嗓子吃饭,应当很注重保养才是,他的嗓子为什么坏了?”
“不清楚。”任遥说,“但坊间有传闻,说是吴箜嫉妒师弟,用药把玉清的嗓子毒哑了。”
“后来呢?”
“后来玉清嗓子哑了,再也唱不了傀儡戏,灰头土脸离开太原府,来到洛阳,改回本姓隗,并给自己取名严清。后面的事情就和隗家听到的一样,他虽然不能再唱傀儡戏,却专职做起木偶,家业越来越大,有了如今的隗府。”
江陵说道:“他两起两落,还能再找到出路,也算是个人才。如果他的嗓子真的被毒哑了,他就没什么表示吗?他当真甘心如此?”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任遥说道,“打探消息的人告诉我,当年玉清离开太原府不久,吴箜的女儿就被人牙子拐走了,走失时才六岁。吴箜丢了女儿后大受打击,到处寻找爱女,连戏班子也不管了。吴家傀儡班很快被新兴起的戏班取代,吴箜也下落不明了。”
明华裳问:“吴箜的女儿在哪一年走丢?”
“十二年前。”
“也就是说,如果吴箜的女儿现在还活着,她今年应当十八岁。”明华裳看向另两人,眼中的神色晦暗难测,“隗白宣今年正好十八岁。”
江陵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隗白宣就是吴箜的女儿?吴箜的女儿走丢,隗严清正好收养了师兄之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明华裳喃喃,眼神中的光逐渐变亮,几乎灼得人不可逼视,“除非,这根本不是巧合。”
明华章又一次踩着宵禁的边界回府,他刚推门,就感觉到不对。
他抬头,果然看到屋里多了一位客人。明华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二兄,你不妨和我说实话,你们的任务,真的是查闹鬼真相吗?”
第41章重现
明华章听到这话很镇定,他不慌不忙关了门,走到半开的窗户前取下支栓,道:“你来了,下人怎么没上茶?如此怠慢,该罚。”
明华裳沉着脸:“二兄还真是好气量,都这种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喝茶。”
“我应该急什么?”
“今日三月初二了。”明华裳紧盯着他,说,“太子册封大典,就在四天后。”
果然,她说出这句话后,明华章关窗的动作顿住。他放下手,回身,意味不明看着明华裳,眼睛黑沉如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明华裳在明华章面前一直是乖巧可爱的妹妹形象,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叛逆的一面。
明华裳站起来,哪怕身高差明华章很多,但她依然昂着头,义无反顾直视明华章:“我就说这几日怎么完全没见到你们,因为你要查的根本不是命案。隗府里是不是真的闹鬼,宅子里有没有死人,你根本毫不关心。你只关心是谁订了禁军模样的木偶,那些木偶又去往何处。”
明华章沉默。屋里没有点灯,风吹过夜色,树稍沙沙作响,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阴影落在明华章身上,模糊了他的轮廓,因此越显得他身材修长,在黑暗中压迫感惊人。
明华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一直望着她,哪怕背光都不影响他眼眸中的光像刀锋一样,锐利明亮。
这样沉默的明华章让她觉得陌生,她那一瞬间甚至产生怀疑,面前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兄长吗?
明华裳手指攥紧裙摆,还是一鼓作气说了出来:“和太子的事比起来,一个普通民女的死算得了什么呢?你不关心,可是我没法当不知道。她六岁被拐走,七岁被卖入富人家为奴,十四岁像货物一样被拉出来倒卖,要不是遇到隗严清,她就要流落风尘了。可是,隗严清根本不是救她的人,她只是从一个地狱落入另一个地狱。
“她被隗严清侵犯多年,无从声张,好不容易要和从小喜欢的师兄结为夫妻,似乎要脱离师父的掌控了,可是隗严清一句话就将她打回原形。隗严清让隗墨缘将小师妹纳为妾室,允诺隗朱砚才是实质上的妻,隗白宣只是一个彻头彻尾、当牛做马的工具。”
明华章前面一直淡漠平静,但听到隗白宣被隗严清侵犯时,他脸上露出明显的讶然之色。明华章轻轻皱眉,他仔细看了明华裳一眼,似乎在斟酌言辞:“你说的侵犯,是指隗严清打骂隗白宣,还是……”
明华裳抿唇看着他:“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明华章沉默了。他安静了好半晌,问:“你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一个巡夜的下人告诉我的。”明华裳说,“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不用了。”明华章叹息,“我只以为他们是为了情爱和家产,没料到背后还有这些隐情。”
明华裳走到明华章身前,恳切地看着他:“无论那个女子做了什么,都不是她被这样对待的理由。就算她有罪也该放在阳光下审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死去。二兄,我也是个女子,我没法坐视不理。”
明华章一低头就看到她黑润清亮的眼睛,像林深处的鹿一样。明华章停顿,他都不知道这片刻的失神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她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看案发现场,将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明华裳说,“以我自己的能力进不去隗家,就算加上任遥和江陵也不行。二兄,只有你能帮我了。”
明华章没说话,明华裳端详他的脸色,奈何他实在太深藏不露了,她看不出他的想法,只能破釜沉舟道:“二兄,虽然以前我和你交集很少,但你一直是我心中最完美的星辰,阿父都还有软弱糊涂的时候呢,可你从来没有。因为你,我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德才兼备、表里如一的君子,让我愿意相信,和一个男郎共度终生,或许并不是那么无趣的事情。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其实和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一样,只关心太子,毫不关心一个普通人的生死吧。”
明华章叹息:“倒也不必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既然你想,那就去吧,先去换一身方便行动的衣服。”
明华裳喜出望外,立刻应是:“好,谢谢二兄!”
她也知道事不宜迟,赶紧就往外跑。跑了没两步被明华章叫住,明华章看着她,问:“你似乎很排斥成婚?”
明华裳意外了一瞬,垂头道:“或许吧。未成婚前,闺秀娘子们各个都鲜活明亮,千人千面,能为了一首诗、一支曲子斗气一天。可是等她们成婚后就面目模糊了,从此只知道谈论姑婆、丈夫、孩子、小妾。我觉得很可怕。”
明华裳抬眸,笑了笑,说:“可能是我太钻牛角尖了吧,专心家庭生活,没什么不好的。”
明华章从未考虑过成婚,他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但能感受到明华裳的痛苦茫然。他不知道从小并不亲近的妹妹是这样想他的,他也不知道,看起来活泼爱笑、热爱生活的明华裳,心里积压了这么多悲观情绪。
是他疏忽了。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镇国公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注在他身上,他理应多照料明华裳的。他只是顾着让她衣食无忧,却忘了关心她的内心世界。
她感情丰沛,善良诚恳,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不应该被扼杀。他曾打定主意不让她进入玄枭卫,现在想想,他和那些强逼她嫁人的长辈有什么区别?
都是自以为是地对她好。
明华章慢慢走近,拍了拍明华裳的肩膀,说:“不愿意就算了,父亲那边我会和他说。你还小,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就够了。”
明华裳来这里前最好的期望也不过是明华章愿意带她去看命案现场,没想到他竟然支持明华裳不想嫁人。
这种话,就算是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都理解不了,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害羞。
这些天祖母给她张罗婚事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明华裳几乎都能预料到,等时局平稳些后,祖母会带着她和堂姐妹出门“踏青”,只要相看到门第差不多的郎君,就会高高兴兴替她订婚。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为她好,只有明华章会和她说,不愿意就算了。
无需给出理由,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明华裳怔了下,随即涌上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兄长……”
“没事的。”明华章只是握了握她的肩膀就收回手,姿态光明磊落,止乎礼义,说,“去换衣服吧,要颜色暗一点的,我带你去隗家。”
“好!”明华裳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她何其幸运,能有这样一位兄长,可惜,他终究不是她的亲兄长。
明华裳想到伙伴,忙提醒道:“二兄,还有江陵和任遥。”
明华章皱眉:“他们?现在已经宵禁,带他们出来要废很多周折。反正他们两人也没什么用处,没必要通知他们了。”
“不行!”明华裳坚持道,“我们是一个队伍,不能随便抛下谁。我自己去查现场却不叫他们,这种话我开不了口。”
明华章没言语,明华裳也知道这种要求是添麻烦,她拉住明华章的手腕,耍赖道:“兄长……”
明华章实在拿她没办法,无奈道:“好,你去准备吧。江陵和任遥的事,我来安排。”
明华裳如愿以偿,高兴应是,蹦蹦跳跳走了。大唐女子骑马是常事,明华裳虽然不爱运动,但也置备了许多套窄袖修身的胡服。她挑了身墨紫色的,用最快的速度穿好,然后将自己的床铺伪装成睡觉状,没惊动丫鬟,悄悄出门。
夜色浓郁,凉风习习,执金吾披甲执矛在街上巡逻,铿锵的脚步声和着悠远的塔刹铃铎声,形成了神都夜晚特有的声息。
明华裳躲在街角,明华章站在她身边,后方跟着好几个一身黑衣、面具遮脸的护卫,沉默的像要融入阴影中。
巡夜的执金吾刚刚从路口走过,对面暗巷里便飞快跑来一伙人。江陵猫着腰跑过来,还不等诉苦,就一眼瞥见明华裳身后那道修长挺拔的影子。
江陵脸上的表情狠狠愣住了,他客套地对明华章笑了笑,然后拉着明华裳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他怎么来了?”
江陵澡都洗完了,正打算上床睡觉,突然在枕头边发现一张纸条,约他在后门见。要不是上面署名“明”,江陵真不想理会。
明华裳也压低声音说:“大晚上还打扰你们,是我不好。但我发现了新线索,想趁夜探访杀人现场。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今夜就能抓住凶手!”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