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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元珍也不怯场,“依我之见,应在交趾与吴哥两国曾有领土纷争之处修建城池,将残存交趾人都安排在那里,祸水东引,好让他们彼此消耗。期间仍要派人监视、教化,若交趾人归顺我朝,便可利用他们牵制吴哥;若有反叛之心,不妨以吴哥人的名义杀戮,行反间之计,进一步激起他们的民愤,逼迫他们靠拢大禄……”
其实眼下交趾问题的核心就是剩余人口的安置问题,要么豁出去名声不要,赶尽杀绝;要么如此徐徐图之,侯元珍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哪怕让秦放鹤和柳文韬发言,也不会有太大的新意。
尤峥才要说话,天元帝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火器营的人走了。
来不及多说,尤峥先去面圣。
尤峥一走,侯元珍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对秦放鹤和柳文韬笑道:“我抛砖引玉,实在献丑了,如此班门弄斧,若有不足之处,还望两位指点、海涵。”
柳文韬呵呵笑道:“哎,这话不妥,你我同在内阁,非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必如此多礼。况且你说得很好嘛,纵然我与子归,也未必能想得这般周全。”
侯元珍知道他素来圆滑,也不当真,只去看秦放鹤,试探着问:“听闻当初出使交趾的两位使者便是秦阁老力荐,实在慧眼识珠,尤其那位金大人,实在剑走偏锋,令人拍案叫绝。春秋《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知您对交趾……”
金晖确实有名,但更多的是恶名,此时侯元珍单独提及此人,又论《左传》,无非是想让秦放鹤表态,主战,甚至极有可能期望他说出类似“赶尽杀绝、以绝后患”的话。
但秦放鹤不想。
侯元珍此人,今日才算显露了一点真面目。
方才向尤峥进言,前头“建城圈人”倒也罢了,无可厚非,但单单从最后几句祸水东引、假扮屠杀中便可看出此人心狠手辣,与金晖颇有相似之处。
他这么引秦放鹤,并非真的谦虚好学,不过是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有点锋芒毕露,过分显眼,想找个人帮忙分担火力罢了。
秦放鹤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胡乱说了几句话混过去,然后便大大方方跟柳文韬开起小差来。
眼见秦放鹤不接茬,侯元珍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又欲找卜温说话。
奈何卜温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掺和到任何一方去,竟兀自闭目假寐,等侯元珍说得口干舌燥了,这才“睡眼惺忪”地一惊,“哎呀呀,年纪大了,这几日竟时时发困,咦,你方才说甚?”
侯元珍眼睁睁看着他装糊涂,直接就给气乐了,没好气地摆摆手,“我说这茶好喝!”
这一去,当日尤峥再也没来得及回内阁,直到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天元帝才与他商议妥当,又当场拟了旨意,发到六部各处并交趾等部。
做完这一切之后,天元帝又派内侍送尤峥出宫。
宫廷幽深,宫道甚长,待尤峥一步步走出去,酉时已过。
因未出正月,高耸的城门楼下,仍有火红的灯笼高悬,明黄色的穗子随风摇曳,莹润有光。
“阁老慢走,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小内侍恭顺道,微微行了一礼。
尤峥知道他是胡霖的干孙子,并不拿大,客气道:“有劳。”
他是今日最后一个出宫的,道别之后,小内侍便朝两侧一抬手,自有宫人沉默着推动大门。
门轴摩擦的沉重吱呀声响起,被凌冽的寒风裹挟着,幽幽回荡在漫长而漆黑的门洞内,久久不绝,像一首亘古不变的古老歌谣。
尤峥似被吸引,忍不住回首望去,就见那两扇高大的门扉慢慢地,慢慢地在他眼前关闭,沉闷却又细微的磕碰声过后,宫中最后一丝光晕彻底被隔绝了。
啊,他瞬间记起那首“歌谣”的名字:权力。
如此苍凉孤寂,却又如此摄人心魄。
“老爷!”宫门外,尤府的下人不知等了多久,见状忙挑着灯笼围上来,又有递手炉的。
孤寂苍凉瞬间退散,尤峥又跌回喧杂热闹,却又令人有些厌烦的碌碌红尘。
他不自觉皱眉,接过手炉,一言不发上轿。
“夫人催人问了几回了,”尤府的人低声道,“听说是陛下留您说事,还特意备下好酒呢。”
尤峥却道:“先去胡府。”
去往胡府的路上,远远听见敲锣打鼓声,显然是有人家办喜事。
正月间本就热闹,又逢喜事,若等到他们过来,势必道路阻塞,一时半刻如何过得去?尤府下人才要抢着过去,却被尤峥喊住了,“百姓家结亲,是喜事,且叫他们先行。”
那管事一怔,“可老爷您不是……”
他想说,您不是着急去见胡阁老么?却见尤峥已然闭上双目,靠在轿壁养神。
没奈何,管事的只好招呼人往路边靠。
不多时,接新娘子的队伍便从他们跟前呼啦啦过去,后头还跟着好些随从并看热闹的百姓,又不断有顽童冲出来讨要喜钱、喜饼,并说吉祥话,以至于队伍极其冗长……
待热闹渐渐远去,尤峥的轿子重新上路,早已不知过了多久。
胡靖家距离这边也不算太近,等轿子停在胡府门前,却是大门紧闭。管事的深感诧异,上去敲门时,戌时过半。
胡府的门子往外瞧了眼,却并没直接让尤峥进去,“真对不住,我家老爷这几日身子不适,这会儿啊,恐怕已然吃了药睡下了。”
尤府管事一愣,“你看清了,我们老爷是尤阁老,才同陛下议完事,紧赶慢赶就来了……”
奇哉怪也!他家老爷这些天日日都来,什么时候需要特意通报了?
胡府门子陪笑道:“这个小的自然知道,只是天色已晚,我家老爷确实已经睡下,太医也曾吩咐过的,需得多加保养……小的是什么身份?怎敢进去搅扰?”
“你!”尤府管事一阵恼火,几乎就要指着对面骂。
“好了,”尤峥却已下轿,亲自过来对胡府门子和气道,“今日确实有事耽搁,老夫有事同阁老商议,可否代为通传?”
胡府门子忙行礼,闻言苦笑道:“阁老,实在不是小的不通传,这,这实在是……里头的大管事说了,老爷吃了药睡下,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就是个看门的,若明知故犯,纵然老爷不怪罪,夫人、老夫人和管家、大管事的,随便哪位怒一怒,也够他喝一壶了。
尤峥垂眸片刻,倒不同他为难,“也罢,是我今日来迟了,回头若阁老问起,你便说我来过了。”
回去的路上,尤府管事尚且忿忿不平,“老爷,那胡阁老未免也太拿大了些,以往您去瞧他,这会儿且睡不着呢,怎么今日偏就睡下了?”
“住口!”尤峥呵斥道,“胡阁老也是尔等能议论的?再叫我听见这样的混账话,一律拖出去打死!”
管事的便不敢吱声了。
可等回到尤府,听说自家父亲吃了闭门羹,尤文桥却又忍不住拍案而起,“欺人太甚!父亲您一日之内操劳至此,晚膳都没来得及用便去探望,他却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见尤峥不说话,尤文桥越发恼火,“父亲何故这般小心,暂代首辅的旨意是陛下金口玉言,名正言顺,咱们又不曾亏欠他什么,好端端的受此折辱,何苦来哉?”
等他发泄完毕,尤峥才斜眼瞅了他一眼,“说完了?”
尤文桥一愣,“啊?嗯……”
尤峥嗤笑一声,摇头,“蠢材。”
说完,自顾自用饭去了。
尤文桥被闪得慌,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追了两步又停住,忙叫了今日随行的管事来问话,“我且问你,父亲几时出宫,走得哪条路,又是什么时候到的胡府?”
“尤阁老的轿子离去后不久,胡府的门就开了,好像有人出来追了两步,到底迟了,又转回去把那门子骂了一顿……“
秦放鹤家离胡、尤二府都不近,大正月人来人往的,入夜后想探听消息就不大方便,但妙的是刘凌的郡主府就跟胡府在一条街上!
她显然是个非常果断的女人,一旦定下同盟便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譬如今日,便第一时间将胡府门口发生的事打着送马球请帖的幌子转达给阿嫖。
秦放鹤一听,乐了。
得了,胡靖和尤峥分道扬镳之日近在咫尺!
胡靖为官多年,在宫中肯定有耳目,今日交趾那边的消息瞒不过他。
而偏偏尤峥今日出宫迟,胡靖难免多想:
好么,平时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日日来请示,今日有了大事了,便故意推三阻四,是何居心?
胡靖性格火爆,多少有点小心眼儿,势必要给尤峥小鞋穿。
而尤峥呢,也确实太了解胡靖了,猜到对方的反应后将计就计!
其实如果尤峥出宫后抓紧点,最多胡靖晾一晾他,肯定不会避而不见,但尤峥故意找了个借口:给办喜事的让路,再三拖延!
如此一来,原本胡靖只有三分火,也烧到了七分!
或许胡靖愤怒之下,确实吩咐了下人不见尤峥,又或许没有,但很显然,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又立刻打发人出来追。
但尤峥既然决定出手,就肯定不会给他留下挽回的余地,吃闭门羹后拔腿就跑!胡府的人追都追不上!
你为首辅,我遇事不来请示,是我不恭敬;
但我因公事繁忙,稍有耽搁,便被如此怠慢,则是你德不配位……
阿芙不禁感慨,“往日宫宴上瞧着尤阁老多么和气温吞的长者,没想到一朝发威,当真是……”
一旁剥橘子的阿嫖在心里小声嘀咕,会咬人的狗不叫……
官场之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老实人?便是平日瞧着越老实的,一旦捅起刀子来才越狠呢!
估计胡靖自己都没想到尤峥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恨。
只怕不到天亮,京中该知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
“这回啊,”阿嫖把剥好的蜜橘给父母一人一个,笑嘻嘻道,“只怕胡阁老病得更重了。”
第269章(小修)落定(一)
尤峥打了胡靖一个措手不及,但后者也非坐以待毙的性子,次日胡府管家便亲自押着昨日的门子来到宫门口,向尤峥请罪。
“……下人愚钝,不知变通,竟拦阁老在外,属实不该!昨日老爷得知,又急又气,奈何阁老家的轿夫腿脚颇利……”
管家唱念做打俱全,诚意非常,却又在轻描淡写间说出胡靖对此事一概不知,皆是下人自作主张。
且尤阁老您即刻就走,焉知不是存心的呢?
此地乃百官落轿之处,又值上朝时分,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所有人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若要致歉,私下个人府邸多少去不得?何苦非挑这个时候堵在这里?
尤峥便知这一局是自己胜了,心下大定,沐浴在一干同僚的注视中,分外坦然。
其实到了这一步,二人私下如何和解,已经不重要;尤峥是否有意为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已至此,胡靖陷于被动,若什么都不做,就坐实了他拿大、借机为难同僚;而若想挽救名声于万一,只能如此这般做戏与旁人看。
他没得选。
但更关键的是,尤峥会不会接?怎么接?
那边秦放鹤刚下轿,就见尤峥先是一愣,然后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诧异笑道:“此等小事,我早已忘了,我深知阁老非寻常人也,何必在意?”
胡府管家脸上的笑意一僵,望向尤峥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旋即便是滚滚而来的憎恶。
大局已定,秦放鹤不禁暗叹。
尤阁老啊尤阁老,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