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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活得多么艰难,只要给他们一点逢场作戏的生机,甚至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那些人便会迅速安稳下来,一如往昔的忍受,自欺欺人。
“但金晖日日放食,吸引不少游民聚拢,人人对他感恩戴德,颇有一呼百应的苗头。”张颖不理会陈功的冷嘲热讽,“陛下,此人心思歹毒,惯好出其不意,不得不防啊。”
二次谈判在即,若城外先乱起来,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如今既然知晓异常,何不早做防范?
哪怕是他想多了,可家丑不外扬,自家都城上任由外国官员大发善心当活菩萨,这不是生生打自家的脸面吗?
难不成交趾真就到了这般田地,连自家子民都养活不起,需要敌国施舍?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陈芸素来器重张颖,虽仍有些不以为意,却也没有叫他空手而回,只笑道,“那等流民本不足为惧,既然爱卿势必要万无一失,不妨替朕去做一件事,保管一切隐患瞬间消弭。”
张颖一听,立刻俯首上前,“臣洗耳恭听……”
“流民……”赵沛看着又要出门的金晖,忍不住说,“你的主意本来不坏,然故土难离,此乃人之本性,哪怕一切都没有了,这里终究是他们所熟悉的故乡,岂肯轻易割舍?”
和平时期的昆仑奴出国务工,尚有回国的可能,没什么好挣扎的。但照金晖的意思,是上赶着不成买卖,所以他试图蛊惑那些交趾百姓偷逃,届时纵然事发,也怪不到他和大禄头上去。
然世人安土重迁,哪怕只是从一个镇子搬到另一个镇子,尚且难以抉择,更何况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
此举等同叛国,断然没有再回来的可能,等于亲手斩断所有退路,需要极大的决心。
赵沛原本懒得干涉,但眼睁睁看着金晖日日出城投喂,可据高猛说,那些流民也只是心存感激,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欲动,但十有八九不会动,仅此而已。
金晖整理着装的动作顿了顿,倒有几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呦,赵大人难得开尊口。”
他索性也不着急出门了,来到赵沛对面坐下,“请赐高招。”
看上去,二人终于在浩如烟海的矛盾和分歧之中,奇迹般觅得了鼻屎点大的共识。
这种谦虚好学的姿态出现在金晖身上,颇有种猛虎忽然宣告要食素般的荒诞,惹得赵沛摇头失笑,复又蘸取墨汁,继续拟定谈判文书,“金大人足智多谋,何必明知故问?百姓忠厚淳朴,不被逼到……”
写字的动作骤然一顿,似有电流自赵沛脑海中划过,他猛抬头,失声道:“金有光!”
他在故意拉自己下水!
“是极是极,百姓么,一定要逼一逼才好!”金晖就拍着书案笑了,“赵大人此语真是金玉良言呐!实在叫人豁然开朗。”
他竟起身,拱手弯腰朝赵佩作了个揖,微微抬头,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多谢指点,下官一定……照办!”
赵沛呼吸一滞,汗毛都竖起来了。
“吧嗒”一声,笔尖上的墨汁终究坠落,在雪白纸面晕开一大团黑色污渍。
若此举果然付诸行动,势必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伤亡在所难免,金晖不会不知道,却偏偏要自曝其短,引我说出来。
他太了解我了,赵沛眼前一阵晕眩,双手微微发抖。
这几日他的所作所为,不仅是为了迷惑陈芸等人,也是在等我放松警惕么?
如果此事赵沛未曾参与,哪怕明知后果惨烈,但冷眼旁观的内疚终究会少一些。
可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就瞬间颠倒立场,他成了最后的推动者。
赵沛感受到了空前的彻骨的寒意。
金晖知道我会愧疚。
他故意的!
他故意让我说出口,故意让我成为刽子手,故意拖我……下水!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金晖,恍惚间,仿佛看到一条冬眠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獠牙。
“很难以接受么?”金晖啧啧几声,漠然俯视着他,“真正的自己?”
赵沛只觉一股热辣辣的血气迅速上涌,沿着躯干、脖颈和面颊一路攀爬,最终都汇聚到天灵盖,又闷又涨。
似乎现在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热血喷溅而出。
他拍案而起,“小人……”
“赵大人!”金晖却第一次这样不留情面地打断,“我自认是真小人,可你,敢承认自己是伪君子吗?”
赵沛脸色一白,金晖却横向一步迈出来,背着一只手,慢悠悠绕着他转起圈子,那股阴冷滑腻的语调,萦绕在赵沛耳畔,久久不停:
“你自诩正人君子、赵家军功起家,自以为一股清流,不屑与人同流合污,可你又有何功绩?
你说关怀百姓,却未曾向朝廷献一计、进一言;你说仁爱天下,却又坐视我布局而不理……”
金晖脚步一顿,恰恰停在赵沛脑后,幽幽道:“你不过是觉得我是白脸,自该恶贯满盈、满手血污,而你赵大人装瞎不理、作壁上观,事后再跳出来不痛不痒地说几句仁义道德,照样光风霁月……啧啧,我偏不许!”
伴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这些话瞬间化作利剑,狠狠刺入赵沛的背心,似将他多年来的“慕白先生”的名声撕得粉碎,鲜血淋淋。
赵沛好似被无形的大锤重重砸了一记,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不,不,我没这么想……
“唔,”金晖抬手,迎光打量起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正人君子当然不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不过是发自肺腑,打从心眼儿里这样觉得,所以也就这么做了,对不对?”
其实早在一开始,他同样讨厌秦放鹤和隋青竹,觉得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但……
前者从不避讳玩儿阴的,后者甘愿为名誉舍命,倒是叫他肃然起敬。
但你赵沛……算个什么东西?
“大人!”高猛刚到门口,就敏锐地发现室内氛围不对,当场来了个急刹车。
“何事?”但金晖此刻心情好极了,转头问话时,竟也是笑着的。
高猛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呃,大人,方才有人来报,说大约两刻钟之前,交趾宫中有一队人奉命出城施粥,这会儿那些游民差不多都吃饱了……咱们还去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小心翼翼的,生怕这位副团长暴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金晖不怒反笑,“去,怎么不去?空手去!”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转身向直挺挺站着的赵沛规规矩矩行礼,“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卑职这就去办了。”
赵沛身体一僵,骤然回神,“你……”
对上金晖游刃有余的脸,他忽然有些无力。
我该说什么呢?
我要阻止吗?
可这分明是釜底抽薪的妙计,事关江山社稷、国家存亡,我真的要为了几个敌对国的游民强行终止吗?
不,我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不配。
“……去吧。”
他向后跌坐在椅子里,颓然道。
八月底九月初,交趾的雨季终于过去,空气摆脱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湿漉漉的粘腻,偶然风吹来,竟也多了几分凉意。
“是。”金晖笑着去了。
一行人出了城,走了约摸两三刻钟,果然远远看到一队人在那里搭起棚子煮粥,浓郁的米香味儿、肉味儿随风飘出来老远。
有交趾士兵维持秩序,不断吆喝,偶尔发现插队的便毫不留情呵斥、鞭打。
这几天一直围着金晖“大人长大人短”的游民,个个捧着热粥吃得眉开眼笑,时不时还有人冲着交趾皇宫所在的方向磕头。
有士兵吸吸鼻子,“哟,真是下血本了,是肉粥呢。”
高猛嗤笑道:“咱们大人这些天是鸡鸭鱼肉,应有尽有,那交趾朝廷既然想要捡回脸面,做个姿态,难不成弄清水干粮?反倒自取其辱了。”
说到这里,高猛越说越气,扭头替金晖愤愤不平道:“大人,这也忒没趣儿了,到底不是咱们自家人。您这些日子对他们掏心掏肺,可他们倒好,不过是朝廷扔点小恩小惠的,一碗破粥就喜得狗颠儿似的,把前些日子您的好全丢到后脑勺去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众人顺着他说的看,果然就见那些游民喜笑颜开,一副心神大定的模样,倒很有些蹊跷。
前几日金晖给他们饭吃,他们自然也高兴,但仅仅是解决了温饱的一时之喜,而非这种发自内心的安稳。
啊,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种指望,日子有奔头了。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金晖在心中嗤笑,口中却不以为意道:“蛮子嘛,有奶就是娘,况且人家才是一家的,咱们不过是外来的,岂能因外来的仨瓜俩枣就反过来与主人作对呢?不必介怀。”
高猛等人面面相觑,又笑道:“其实兄弟们都没什么,只是替大人不值,既然大人看得开,那兄弟们也就放心了。”
有几个士兵私下窃窃私语,但都说这金大人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可这些日子相处后,怎么觉得传言不真呢?
这不也挺通情达理的吗?
金晖听见了,也不往心里去。
下头的人作何感想,都不要紧。
稍后金晖等人到了近处,刚刚停车就有交趾负责施粥的官吏过来问候:“使者大人这几日辛苦了。我朝诸事繁忙,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叫您见笑了。如今都渐渐捋顺了,也就不必再劳烦您啦。”
言外之意:不是我们不管,而是前些时候太忙了,至于忙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忙过来了,您就别狗拿耗子了,见好就收吧。
金晖笑而不语,胡乱敷衍几句,饶有兴致在旁边看着。
他不走,那几个小官儿还真就不敢撵人。
只是心中不觉好笑,这厮还真是反客为主,真当自己家了么?之前没事找事,累得他们要在这里伺候这些贱民,如今又问东问西的。
可是他问了又如何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老百姓终究还是愿意留在自己国家的。
金晖一往流民那边去,有几个眼熟的,曾经跟他说过话的便大着胆子上前问好。
“大人,陛下说会抽空与我们重新登记造册,分发田地,减免赋税……”一个游民难掩激动地向这位贵人分享好消息。
等有了田地,他们就不用去海外做昆仑奴了。
之前陈芸确实曾在明面上向全国颁布诏令,大面积减轻赋税等,但实际上真正落实到下面,享受这个免税政策的却成了达官显贵和清流等上层阶级。
因为那些真正需要减免负担的百姓,一早便流离失所,游荡在外,死的死,散的散。连人连地都没有了,减税能减到谁身上呢?终究还是便宜了权贵。
“那很好呀,”金晖惊喜道,看上去很为大家欢喜,“田地已经分好了吗?一人分得多少,种子和农具领了么?何时开始耕种啊?”
说话那人一愣,干巴巴道:“还没有……”
什么都没有。
周围几个游民也迅速沉默起来。
是啊,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