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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他这趟来本身就是弃子?
杀又杀不得,不杀又恶心……若果然如此,己方岂不是更无计可施了。
交趾群臣正头疼间,又有人来报,说是那位金副团长以夜晚有人行刺为由,召大禄士兵连夜砍树,势要叫使团驻扎驿馆方圆二里之内寸草不生。
此番大禄团人数众多,又有前几年的大禄援军三千余,如今两拨人马都聚集在大罗城内外,说是驿馆,实际规模几乎等同一座中型城镇,相当可观。
要将这么大的地方之外二里的树木砍掉,工程浩大非同儿戏,所以斟酌再三,下头的人还是硬着头皮来报。
陈芸:“……”
她用力捏了捏眉心,感觉脑袋已经因短时间内过分烦躁而趋近麻木。
到了这一步,交趾君臣都生出一种感觉:无论之后金晖再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都不奇怪。
非但陈芸等人,就连赵沛也有点心累,不过难得没有唱反调。
因为交趾雨季的植被真的太茂盛了,茂盛得叫人发毛,放眼望去,全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铺天盖地,看得久了,恍惚间就会觉得那不是森林,而是杀人不眨眼的绿色坟场,令人毛骨悚然。
雨季的交趾像一块湿漉漉黏哒哒的破布,紧紧包裹每一寸肌肤,仿佛伸手就能拧出水来。厚重的空气中充斥着枯枝败叶多年积累发酵腐烂的复杂气味,让人心情莫名烦躁。
真不是个好地方,赵沛默默地想。
负责执行砍树任务的是大禄援军统领付虎。
他是个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的云南汉子,已经奉命在交趾待了将近三年,最近不打仗,正闲得发慌,得了命令就招呼兄弟们来干活。
“本就地形不熟,交趾湿热,树木生长极快,很容易埋伏刺客、滋生毒物,兄弟们早就看这些玩意儿不顺眼了!可惜没个合适的由头!”付虎难掩兴奋道。
一个个憋坏了的大禄士兵赤裸上身,精壮的身体被汗水和湿气涂抹得发亮,拉伸成一道道弯弓,挥舞着刀斧用力砍下,“砰!”
木屑四溅,胳膊粗细的高树应声倒下。
砍树之声大作,树木一片片倒下,被遮蔽的视线迅速外扩,隐约可窥见天边绵延的群山和浓重的乌云。
这让赵沛心里有种很奇异的快感。
一路走来,他彻底明白为何朝廷分明打了辽金、打了高丽,甚至打了蒙古,却迟迟不肯轻易对交趾发动战争:
多山多树,地形崎岖,骑兵几乎不能发挥任何作用,无法速战速决;
气候湿热,极度潮湿,体力消耗加倍,且无法火攻;
毒物肆虐,藤蔓横生,生长速度极快,哪怕花费大力气砍伐,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长成……
对交趾上下而言,这是上天恩赐的屏障。
但对对手来说,这是一片被诅咒之地,会呼吸的坟冢。
倘或全面开战,极有可能一拖几年、十几年,注定了入不敷出。
注定赔本的买卖。
赵沛缓缓吐了口气,心情并不轻松。
来之前秦放鹤就说过,攻心为上,所以他原本想撬动张颖。奈何昨日试探后发现,张颖对陈芸有种近乎病态的狂热的痴迷,几乎不可能叛变。
这就很麻烦。
沉吟间,就见金晖带着几个人出来,看见赵沛后并未停下脚步,只略略点头示意,然后就坐车往远处去了。
赵沛知道那些人,也知道金晖带他们出去做什么。
此次前来,使团人员构成可谓复杂,既有正经官员、护卫,也有太医、水手,还有许多来自国子监工科、工研所、农研所的人,甚至还有几名道士!
除与交趾谈判外,他们还担负着考察的重任,看交趾是否有合适的矿藏,或是可以引进的高产作物。
早年占城稻便是交趾引入的,生长期极短,产量又高,与如今的玉米一南一北养活许多百姓。
至于道士……
“子归,那几个道士,确实可靠么?”
天元帝问道。
八月十五将至,宫中各处开始妆点花灯,以内阁为首的若干重臣也先后得到天元帝御笔亲书的“桂”“圆”等斗方,特来谢恩。
天元帝近来不大耐烦应付这些虚礼,便打发太子出面,自己则叫了秦放鹤入内说话。
“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臣也无十足把握,但若不去做,便连一分把握都没了。”
秦放鹤停下插取蜜瓜的动作,实话实说。
除了一年两熟三熟的高产作物,交趾还有令人眼红的丰富矿藏,以及漫山遍野的天然橡胶林!
其实现在民间就有人将天然橡胶涂抹在房屋、鞋子和外套上防水,但十分粗糙,距离秦放鹤渴求的减震轮胎等深加工产品,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本人不怎么懂化工,只隐约记得可能要先硫化,但具体该如何操作,毫无头绪。
不过不要紧,他不懂,自有别人懂。
说起古代生化研究,有这么一批人不容忽视:道士。
可能许多人不知道,相当一部分道士都是出色的医者,在漫长的配药和炼丹过程中,他们曾意外折腾出许多了不得的玩意儿:炸药、硫酸等等。
单纯从这个角度来看,说他们是古代科学家也不为过。
区区橡胶处理而已,秦放鹤对他们有信心。
所以临行前,秦放鹤亲自前往望燕台城外的几家道观拜访。
“道长,出差么?远赴海外的那种。”
相对佛教,道教确实更清心寡欲一点,但也只是相对的。
人不可能没有私欲。
而巧的是,身为阁员,秦放鹤可以代表一个国家、一个朝廷作出的承诺真的太多了。
于是宾主尽欢。
天元帝也见过初级橡胶制品,那是一双沉重笨拙的雨靴,滑腻而不透气,根本没法儿穿。
所以哪怕对秦放鹤本人有着极其强烈的信任,天元帝也想象不出他口中可以充气的车轮会是什么样子。
“若果然如你所言,自然是好的。”天元帝说,随手丢下蜜瓜签子。
太甜了。
他年事已高,再吃这种水果便觉齁得慌,还容易上火。
罢了,左右只是几句空口承诺,若不成,朝廷也无甚损失。
“这些朕如今都吃不得了,”天元帝指了指桌上的果盘,里面既有蜜瓜,也有各处进上来的香喷喷的贡品香梨、葡萄,还有黄澄澄圆滚滚的蜜柚,裂了口露出血色宝石一般籽粒的大石榴,“等会儿你带了家去吃吧。”
“多谢陛下,臣有口福了。”
秦放鹤能看出天元帝的想法,先吃几块甘甜的蜜瓜润喉,这才慢慢道:“陛下可知鱼鳔、羊皮筏?”
天元帝很喜欢与他说话,因为经常能听到许多惊人之语,令人耳目一新。
他也时常会觉得惊讶,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都读圣贤书,这小子分明也混迹其中,可身上却总有点儿不一样的味道。
见天元帝身体微微前倾,秦放鹤便知对方来了兴致,当即微微一笑,“其实道理与人穿得多了,摔倒便不觉疼痛颇有共通之处,若橡胶内真能充气,车马行驶自然轻便迅捷,又少颠簸……”
交通是限制时代发展的一大短板,可单纯依靠现有的科技水平,想要普及铁路难如登天。
反而是改良和推广橡胶车轮更实际一点。
若橡胶车轮真能顺利推行,那么整座王朝势必会迎来惊人的飞跃。
马车、蒸汽汽车、自行车……自上而下,这个时代会像开启加速键一样,飞速滑行,势不可挡。
天元帝听得很认真,也想得很认真,渐渐出神。
他不确定自己所想和眼前这名年青的臣子胸中蓝图是否一致,但……
之前的玉米,蒸汽机车、铁路,今年陆续开始投入使用的蒸汽耕地机、收割机,蒸汽磨坊、蒸汽织机……
近十数年间,有太多新鲜物件横空出世,它们所引发的一系列反应,无疑给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灌入一副强力药剂。
这是一场全民狂欢,所有人都狂热地追逐着浪潮,不知疲惫地投入到新建设中去,无怨无悔。
以天元帝为首的一干老年领导班子也不例外。
大禄朝的地图在天元帝脑海中徐徐展开,一台台奇形怪状,吞吐着黑烟和水汽的机器流星般坠入对应区块,衣、食、住、行,多年积累,一朝喷发!
生产力不足所带来的滞后大为缓解,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远去,人力得到大大解放,各行各业重归流畅,仿佛从未匮乏过。
而相应的,崭新的需求和职业悄然而迅速地萌生,如雨后春笋,不可抑制。
这些变化都是从蒸汽机车开始的。
蒸汽机车,是的,当下的大禄朝便如一列烧红了炉膛,奋力吞吐着蒸汽疯狂前进的列车!
任何阻挡这列机车前进的人和物,都将被无情粉碎。
天元帝仿佛看到整个王朝颤抖着发出嗡鸣!
秦放鹤没有继续说话,因为天元帝的眼神变了。
显然这位君主已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亲手开启了一个了不起的时代。
一切都在朝着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如裹挟千万吨泥沙的奔腾黄河,呼啸着涌入大海,一去不回。
一朝开启,再无人能阻挡。
除非……他身死道消。
但已经尝过新鲜甜头的朝臣和百姓,真的会甘心就此放弃么?
到了这一步,谁出声反对、阻挡,就是全国公敌。
君臣二人沉默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们都从彼此眼中预见了近乎荒诞混搭的未来,提前感受到滚滚时代洪流的奔腾呜咽。
那些时空交错的斑斓和绚烂,一切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东西相互激荡、碰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如此璀璨。
他们无法克制地战栗,继而是席卷而来的莫名震荡。
天元帝用力闭了闭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从尾骨一路爬行,直达颅顶。
这并非全然是恐惧,而是混杂着好奇、渴望,以及一点预见某些事物可能脱轨而引发的茫然和紧迫。
不,他也在恐惧,恐惧身为帝王,却不能全力掌控国家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