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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日能与天元帝说那些话,已然僭越,再多说,恐会波及自身。
但还有个人可以。
六月初二,天元帝刚下朝就见太后宫中内侍来报,说太后凤体抱恙。
天元帝听罢,匆匆赶去,进门就见太子跪在床前侍奉汤药。
“母后也要为太子说情么?”天元帝行了礼,坐在太后床边,看不出喜怒。
眼下太子禁足,本不能入宫,但太后有恙,作为孙子的他就必须入宫侍疾。
太后摆摆手,示意太子站起来,对着天元帝无奈道:“哀家年纪大了,如今身上不好,想见见孙子还不成?今日只论家事,不讲国事,皇帝觉得可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天元帝自然说好。
太后看着他,索性开门见山,“哀家是替他说情吗?哀家担心的是你呀,皇帝!你只以为自己失了面子,可如此对待群臣,失的是人心啊。”
孙子再好,终究隔了一层,太后自然是盼着亲生儿子长长久久。
但古往今来求长寿的多了,有几人真能长命百岁呢?
见天元帝欲言,太后抬手打断,推心置腹道:“哀家知道你自小有主意,本也用不着哀家说什么,可你是哀家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爷儿俩闹到这般田地?
父子没有隔夜仇,纵然这孩子有千百种不好,终究是你自己挑出来的,如今又想让他成才,又不与人教他,他本不如你,难不成还要一夜之间生而知之吗?
若果然有仙人点化,哀家也不必犯这个愁!”
太子自始至终垂着头,不曾反驳。
太后又指了指天元帝,“便是皇帝你,儿时不也是几位先生手把手教导,才出落得今天这般?便是棵树,也需得有人时时在旁修正,才能长直溜了。”
皇后也好,太后也罢,乃至文武百官,都知道这次波澜根源何处:权力滋生的疑心。
皇帝疑心太子的能力,疑心他羽翼丰满后的孝心;
太子疑心皇帝的信任,疑心日后是否如寿王下场;
朝臣疑心君王是否会晚年昏聩,疑心太子是否能当担任,自己来日能否延续荣光……
因权力而生私欲,因私欲而生野心,因野心而生分歧。
如此种种,人人都不无辜,人人都有算计,交织在一处,就成了死结。
人人心知肚明,但人人皆知不可明说!
这一关早晚要过,必须有人主动站出来挑明了,但太后不能起头,因为后宫不得干政。
皇后也不能起头,因为她只是皇帝的妻子,没有先天血缘纽带束缚。
唯有隋青竹名正言顺,却碍于身份,只能开头,不能收尾。
如何收尾?
其他朝臣是皇帝的人,也不能说,不然就有二心。
皇后也只能点,而不能揭,因为太子非她亲生。
太后,只有太后,百善孝为先,此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如今事发,若单纯从国事角度来看,根本无解!
是死局!
太后说着落泪,太子也磕头泣道:“父皇明鉴,儿臣确无不臣之心,只因自身愚钝而惭愧,而立之年却一无所成,愧对父皇厚爱。若惹得父皇生气,打也好,骂也好,只求父皇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天下万民仍需依仗;也不要责备几位先生,他们尽力教导了,实在是儿臣自己个儿不争气,这才想多添助力……如今儿臣又令皇祖母这般操劳,越发该死……”
说着,他悲从中来,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当太子真的好难呐,他本不如前头几位兄长得圣心,如今进取不是,不进取也不是。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来日做个贤王,也好过这样但惊受怕,相互猜忌,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皇帝难免心软,只仍不发话。
太后这次也是真的急病了,当下咳嗽几声,憋得脸都紫了。
天元帝忙起身,亲自端水侍候,又拍脊背顺气。
太后拍拍他的手,又劝太子,“你父皇也难,你行四,懂事时大局已定,以往只看着他风光,这些年他的苦,你却不懂。如今海内外千头万绪,暗藏隐患,一步都错不得,你父皇自然谨慎,不便轻举妄动,你不要怨他。”
太子忙道:“父皇待孙儿恩重如山,孙儿感激都来不及,如何会怨?只恨自己无用,累得太后跟着受累。”
又看天元帝。
天元帝拨弄下手串,终于百感交集道:“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爱之深则责之切,朕为人父,岂会刁难自己的孩子?”
有这么一句话,就是愿意顺着太后给的台阶下来了。
太后欣慰,面上病容立刻减了三分,“你们父子和睦,哀家的病就好了一大半。”
不光她的病,连带着这些天皇后、太子并后宫诸人的心病,也都瞬时去了大半!
前番多敲打天元帝,如今他肯低头,太后又顺势提点太子,“你父皇与你的臣子们,本是好意,但人心隔肚皮,你自己也要有主意才行。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了,你是君,他们是臣,此不可废。”
依太后之见,这爷儿俩固然互有疑心,但天元帝做得也够可以了。
远的不说,詹事府那几位大臣,宋琦曾连任国子监祭酒,清流中名望颇高;
隋青竹是柄利剑,无坚不摧。
而内阁六位阁老的弟子、儿孙之中,也唯有一个郭玉安暂时未成气候,可拿来一用。
当然,全是好驾驭的文臣班子,确实也缺点儿东西,这么瘸着腿儿干巴巴熬了快两年,不怪他们着急。
“太子”,非着意太子是谁,而是这道坎儿,得迈过去。
嗨,还是那句话,儿孙都是债!
太子生母是低级武官之女,骑马射箭倒也罢了,旁的,实在教不来。
诸位皇子皆非皇后亲生,隔着诸多生母,倒不好太过积极,故而当年许多职责都是太后亲历亲为。
如此她再说,倒也不突兀。
太后略喘了几口气,“那隋青竹近几年来名头甚大,哀家在后宫也听过,是直臣,杀不得,用着倒也罢了。但太子啊,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于学生来说,先生就是书,你要听,又不能全听。”
直臣、忠臣又怎么样,他们一味效忠,意图问心无愧、名垂青史,可真到了那时候,未必是对主君最有利的。
早年的卢芳枝又何尝不是忠臣?也确实曾护着皇帝披荆斩棘,可后来呢?
忠臣、直臣,终究也是人。
这话说到天元帝心里去了,他面无表情问太子,“太后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太子忙道:“是,儿臣时刻铭记在心。”
稍后天元帝告退,出门后,眯着眼仰头望日良久,忽问:“朕今年多少岁了?”
若在平时,胡霖少不得要说些“陛下正值春秋鼎盛”“陛下龙精虎猛一如当年”之类的奉承话混过去,可今时今日,他也只敢老实回答:“回陛下,五十有七。”
天元帝听罢,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嗯。”
五十七了啊。
第210章吞金兽(一)
整个六月,朝内都很热闹,先是天元帝增设了包括太子太保之内的多位文武先生,同时,以兵部尚书胡靖为首的众人也得了授意,开始在太子于兵部轮值期间,精心为其讲学。
七月,太子初次在兵部官员的陪同下,替天元帝深入城郊大营慰问视察,据说表现得还不错。
七月中,五皇子入户部,十九岁的六皇子被赐婚,如无意外,将于明年十月完婚。
皇子大婚就意味着成年,可以正式领职办差了。
而在这之前,天元帝重组皇家学堂,聘请名师,为尚未成亲的六皇子、年仅十岁的七皇子以及诸位公主和皇亲之子教学。
八皇子刚满两岁,年纪尚小,当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健康长大,暂不做安排。
阿芙私下就跟秦放鹤说,“如此重视六、七两位皇子,太子……”
这不明摆着培养替代品么?
五月太子事发,秦放鹤确实专心躲着,但六月中旬工研所铁道部那边出了点事,他还真就外出公干来着,今儿刚回。
“这才是正道。”他边洗脸边说。
莫说一个庞大的王朝,哪怕就是一个集团,走单线继承人的路线也不保险,太子之外的几位皇子也不能完全放养。
不然倘或来日太子有恙,必然天下大乱。
因之前两位嫡子早夭,两位太子也没保住,寿王也不成了,天元帝多少有点心理阴影,对后头几个孩子的感情就很复杂,沮丧,且又爱又怕。
简而言之,逃避心理。
现在全体安排上,显然这位心理素质极其强大的帝王终于再次打倒心魔,重新振作了。
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好消息。
“对了,”阿芙去取了一封信来,“前儿工研所的卢学士就打发人送了这个来,还有农研所周大人的信。”
秦放鹤一听“卢”这个字就头大,“肯定又是要银子的,先放着,放着。”
好消息和坏消息,我选择只看好消息!
又拆了周幼青的信,一目十行扫完,十分喜悦,“好,好好好!”
“老爷,”刚换了衣裳,秦山在外面传话,“刚宫里来消息了,让您即刻入宫回话。”
正在旁边眼巴巴等着的阿嫖和阿姚姐弟俩齐齐发出失望的“啊”,“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
阿姚挺着小肚子嘟囔,“我,我会背三字经了。”
阿嫖帮忙作证,“是,他会背了,还新学了两首诗想背给您听呢!”
父亲一个月不在家,孩子们都想坏了。
秦放鹤挨个亲亲抱抱,“嗯,真棒,等爹回来!”
“那你赶紧回啊!”阿姚着急,“晚了,晚了我就忘了!”
他现在就觉得脑瓜子里的东西在往外跑!于是凭空抓了两把,使劲儿往脑门儿上按。
秦放鹤失笑,捏捏两人的小脸儿,“好,爹尽量。”
阿芙也有点不舍,但还是叫人将备用官袍取来,亲自帮秦放鹤穿戴了,“去吧,别让陛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