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第231节

少地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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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待卢芳枝回答,天元帝忽幽幽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

    卢芳枝父子听了,不禁心神剧颤。

    此言出自《晋书·羊祜传》,意思是这天下的事啊,不如意的总占七、八分,老天给你机会的时候,当断不断,岂不是要事后扼腕嗟叹?

    乍一听,好像是天元帝在惋惜,可何尝不是在训斥卢芳枝早年不知收敛,卢实也助纣为虐?

    朕给过你们机会的,是你们自己不加珍惜,落得今日境地,又怪得了谁呢?

    “老臣,”卢芳枝口干舌燥,嘴里发苦,“万死……”

    他才要起身谢罪,天元帝却先一步过来,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朕不过随口一说,老师何必如此?”

    卢家父子躬着身体,微微抬头仰视着他,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昔日的弟子、师兄。

    天元帝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坐了回去,问起卢芳枝对朝政朝臣的看法。

    卢芳枝迅速收敛心神,不敢多想,有问必答。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天元帝刚登基的时候。

    年轻的帝王一时间很难适应身份转变,幸运的是,身边有可靠的师父提点……

    说完了老臣,难免再顺着说中年的,说完了中年的,自然就到了年轻一代。

    而说到年轻一代,无论日后都绕不过秦放鹤。

    “……赵沛不失赤子之心,隋青竹刚直纯良,秦子归,”卢芳枝顿了顿,“善于识人,陛下不妨重之用之。”

    他这一生遇到过很多人,有朋友,也有对手,但唯独秦放鹤是个特例,太独特了。

    那个小子跟所有的读书人、官员都不一样,更敏锐,更善于伪装,更有容人之量,也更狠辣。

    有这样的对手,是他们的不幸;

    但有这样的臣子,却是朝廷之大幸。

    君臣二人又略说几句,卢芳枝渐渐有些疲态,“老臣今日厚颜觐见,还想求陛下允准一事。”

    见天元帝点头,卢芳枝才道:“老臣一人,死不足惜,然家国大事耽搁不起,”他指着卢实,“有赖陛下不弃,犬子重沐圣恩,岂可因小家而误大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卢实就明白了,失声道:“父亲!”

    “陛下跟前,哪有你开口的份儿!”卢芳枝的脸色陡然一变,喝道。

    卢实脑中嗡嗡作响,一咬牙跪倒,以头抢地,“陛下!”

    天元帝叹息,却听卢芳枝继续道:“老臣只求陛下允准,老臣去后,只叫他扶灵回乡……前后半年,也就够了。”

    “父亲……”卢实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泪流满面。

    卢芳枝只看着天元帝,也是流下泪来,“于公,老臣做的错事已经太多,实在不愿再因自身而误了国事;于私,也算,也算一点糊涂父亲最后疼爱儿子的一点私心吧!求陛下允准!”

    按规矩,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三年,不沾酒色荤腥,不外出交际;若儿子在朝为官,则要丁忧在家。

    但古往今来,也不乏特殊情况下特事特办的。

    比如边关将士在外打仗,战事迫在眉睫,纵然父母故去,也要强忍悲痛……

    若今日卢芳枝只一味强调什么公而忘私,天元帝可能会有所芥蒂,但他坦率地承认了父亲的溺爱,便十二分令人动容。

    天元帝闭了闭眼,“准。”

    又对跪伏在地的卢实叹道:“稍后带你爹去看看你摆弄的铁疙瘩,叫他放心。”

    当日秦放鹤和高程于城外展示蒸汽机雏形,首批现场验收的只有天元帝和董春、胡靖、杜宇威三位阁老,柳文韬没去,卢芳枝也没去。

    所以,他只知道儿子在办大事,可具体在做什么,却不清楚。

    天元帝此举,等于消弭了卢芳枝最后一点遗憾,算他识大体的回报。

    卢芳枝就笑了。

    他颤巍巍从凳子上跪下去,“容老臣最后一次向陛下行礼,谢恩,拜别。”

    天元帝没有阻止。

    他端坐宝榻,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老师、权臣一点点艰难弯腰,贴地,“老臣,去了。”

    卢芳枝父子离开许久,天元帝还站在大门前,一动不动。

    他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眼眶中终于溢出几滴清泪。

    董春从后面出来,看着天元帝的背影,仿佛于无意中窥见了一丝帝王特意埋葬的柔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元帝才转过身来,面向董春时,面上水渍已干,似乎从未有过,眼底惟余无限惆怅。

    “正月十九各部衙门回归,告诉柳文韬,命礼部拟几个谥号上来。”

    他的声音如古井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人都会思念美好的过往。

    但他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那些多余的同情、柔软和怜悯,早死在帝王路上。

    卢芳枝确实很了解他,所以不该说的话,一句都没碰。

    以退为进,不争即是争,不求,即是求。

    天元三十七年正月十七,首辅卢芳枝于梦中去世,享年八十二岁。

    祭奠当日,秦放鹤也去了。

    卢芳枝的去世,宣告了曾一度煊赫的卢党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董春崛起,但如释重负之余,他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快乐。

    其实他跟卢芳枝正面接触不多,但偶尔几次擦肩而过,也不难看出那是一位极富政治嗅觉,极具野心的对手。

    皇权之下,他们是敌人,但又何尝不是盟友。

    一方倒下,另一方难免也有唇亡齿寒之感。

    秦放鹤随众人行礼,进香,刺眼的白色充斥了眼帘。

    卢芳枝的家眷、学生,乃至曾经的附庸,或是悲伤,或是麻木,或是茫然。

    他们悲痛的,不仅仅是亲人师长的离去,更多的还有对不确定未来的惶恐。

    离开之前,秦放鹤最后一次看了那朱门之上的匾额,卢府。

    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卢府了。

    “走吧!”

    他收回视线,干脆利落地钻入车内。

    日月轮转,该来的,总会来。

    第174章多事之秋(四)

    时下有句话,叫“生有爵,死有谥,爵以殊尊卑,谥以明善恶”,大意是朝臣重名,生前追求爵位,死后追求谥号,爵位用以区分尊卑,谥号用来辨识善恶。

    简单来说,一位臣子死后是否能得到朝廷追封的谥号,谥号是好是歹,至关重要。

    若为恶谥,甚至没有,子孙后代在圈子里都抬不起头来。

    而当今对爵位把控十分严苛,之前隋青竹九死一生,也才换了个聊胜于无的子爵,其他人就更难了。

    没有爵位,世人自然更看重谥号。

    故而天元帝命礼部拟谥号的旨意一下,众朝臣就都松了口气,纷纷赞美天元帝念旧情、尊师重道。

    死后殊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那卢实都快被剃光头了,给老爷子留点脸面,有何不可?

    试问陛下对待晚节不保的老臣都能如此宽容,又怎么会苛待我们呢?跟着这样的主子,安心。

    于是前番天元帝接连抄家灭族带来的血腥压迫,瞬间消弭于无形。

    感受着身边同僚们的情绪变化,秦放鹤不禁暗自感慨,论及恩威并重,天元帝当真是其中佼佼者。

    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就扭转气氛,安了满朝文武的心。

    谥号需概括死者一生,拟定颇有讲究,褒义的多以文忠庄定素等常见,另有勤慈等中意的。

    柳文韬素来谨小慎微,一时拿不定天元帝的意思,便去讨董春的示下。

    董春也不明说,只给了一句话,“陛下重情念旧。”

    柳文韬就懂了。

    真要论及卢芳枝的生平,可谓晚节不保,换做狠辣的君主,不给谥号甚至给个恶谥也不奇怪。

    但天元帝既然大张旗鼓命礼部来做,必然不是这个意思。

    可董阁老又特特说陛下念旧,也就说明天元帝依旧赏罚分明,并不因卢芳枝曾经的功劳而抹去他晚年过错……

    梳理明白这些,柳文韬最终选了五个谥号递上去,分别是“文、忠、诚、勤、慈”,三上二平。

    天元帝见了,意义不明笑了下。

    “文”者,常表有经天纬地之才能,也有德高望重之意。

    “忠”和“诚”不必多言,就卢芳枝晚年表现来说,实在讽刺。

    柳文韬垂着头装死,一声不吭。

    天元帝睨了他两眼,随手往“勤”字上一点,“卢阁老一生勤勉,临终之际仍不忘忧心国事,勤之一字,恰如其分。”

    一个“勤”字,不光抹去临终前的不堪,也掩盖了他前半生的功绩。

    一遍就过了!

    柳文韬心中窃喜,面上四平八稳地应了,“是,臣这就吩咐下去,命人加紧刻碑。”

    晚间正守灵的卢实接到消息,久久无言。

    勤,好个勤……

    正月下旬,卢芳枝正式下葬,天元帝又赐下恩典,追封其太师衔。

    领了这道旨意之后,卢实被“勤”字谥号刺得体无完肤的心情才略略和缓了些。

    “卢府”的规制和格局完全是按照卢芳枝生前的品阶来的,如今他故去,天元帝又没额外开恩,家人便不能继续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