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第188节

少地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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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翰林好不容易攒资历升上去了,结果只念了半天折子,皇帝就觉得不行,转头给撸了。

    能从侍读学士上顺利熬出来的,一般放到哪儿都能很快适应。

    今天最开始,一切正常,秦放鹤念了几分奏折,大多是请安的,要么就是说些不痛不痒的地方政策。

    直到……

    “臣云贵总督苗瑞谨奏,五月福建船厂……”

    苗瑞,正是那位一直在地方的二师伯,前年刚升为云贵总督,统领一方军政大权。

    一听是船厂的事,刚还闭目假寐的天元帝瞬间睁开眼睛,秦放鹤念得也更谨慎了。

    折子内容不多,但分量很重,简单来说,就是福建船厂出岔子了。

    造海船需要巨木为龙骨,大禄地大物博,云贵一带的深山老林颇多,每年都从那边进,为此还单独开辟河道,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可是从去年开始,几家林场先后上报,说近几年来砍伐过多,原来的老林子所剩无几,合适尺寸的巨木难寻,交货就没那么及时。

    朝廷任务压着,耽搁不得,新任监船御史催了几次,如今好不容易催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入水检查后却发现竟然沉了!

    捞起来仔细一看,有芯子烂了。

    这样的木头,根本经不起海上飓风摧残!

    那监船御史一看,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要遭要遭!

    这几年朝廷督促建造巨型海船为了什么,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猜出一二。

    幸亏及时发现,否则若真用上了,后期海船必然损毁,届时人命关天,有损国体事小,延误战机事大!此为国贼!

    若果然事发,他这个监船御史首当其冲,说诛九族都算轻的。

    需知造船所用的木材不是到手就能用的,需得先行晾干,之后经过若干道手续处理方可。

    这么一来,接下来几年的进度就耽搁了。

    那监船御史独自一人担不起这个责任,一方面五百里加急痛斥,并继续催,另一方面也立刻上报福建巡抚。

    那福建巡抚原本不管这事儿,如何敢接?又找了福建、两广总督。

    结果那位总督大人一看,这他娘的万一处理不好,就是个抄家灭族的大累赘,况且此事源头出自云贵,与本官何干?于是当机立断,立刻转给苗瑞。

    苗瑞一看,如何不知有猫腻?登时火冒三丈,即刻调动军队,点起人马,先把那几个以次充好的供货皇商给砍了!

    “皇商如何,先祖颜面又如何?尔等延误在先,以次充好在后,延误军机,其罪当诛!本官杀也杀得,你待如何?”

    几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挂,果然效果显著,好木头立刻就找到了。

    苗瑞马不停蹄派军队直接护送到福建船厂,同时亲笔写了请罪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师,便是秦放鹤口中念的这份。

    第138章新人(三)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近两年来最大的大事了。

    在场所有翰林院成员,甚至包括角落里的小内侍,俱都本能地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唯恐被迁怒。

    一本折子念完,当秦放鹤最后一个字的余音消散在空气中,现场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蝉鸣隐约传来。

    他微微垂眸看向天元帝,等待下一步指示。

    哪怕身为一地总督,确实有这个权力,也确实事出有因,但先斩后奏,杀的还是皇商,若有人就此做文章,也足够苗瑞喝一壶。

    这是他的二师伯,说不担心是假的。

    但很遗憾,这几年天元帝的涵养功夫越加炉火纯青,既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喜悦。

    从他脸上,秦放鹤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才见天元帝飞快地拨弄几下白玉莲花手串,朝他抬了抬下巴。

    秦放鹤心领神会,迅速将折子打开,摆到他面前。又顺手拿起毛笔,往砚台中蘸足了朱砂,左右均匀之后,再往边缘刮一刮,确保稍后书写既字迹清晰,又不至于胡乱滴淌。

    天元帝接过毛笔,面无表情往折子上写下铁画银钩三个大字,“杀得好。”

    身为一方封疆大吏,确实该谨小慎微,不能滥用职权,但也有杀伐决断的气魄,该担事儿的时候就得跳出来担着。

    不然前怕狼,后怕虎,朝廷给你高官厚禄何用?

    秦放鹤见了,自从开始念折子提的那口气,终于放下了。

    很好。

    “拟旨,”天元帝将毛笔随手一丢,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地上走了几步,“云贵总督苗瑞处事果决,可堪嘉奖,着其彻查此事,如有顽抗者,五品以下,准其先斩而后奏。”

    桌边的修撰立刻提起笔,一气呵成。

    然而秦放鹤并不敢完全放松,因为他还没有听到结束的意思。

    果然,就见天元帝脚步一顿,又轻描淡写般来了一句,“着翰林学士隋青竹,即刻启程前往云南,协助调查此事,不得有误。”

    说完,摆摆手,“连折子一道,八百里加急,立刻发回去。”

    秦放鹤等人躬身领命,心中波澜涌现。

    又点了隋青竹,就证明陛下果然不放心完全将大权交给苗瑞,是单纯的不信任吗?

    云南的事一出,后面再有什么折子也都是小巫见大巫,未有波澜。

    稍后众人换班,往翰林院走的路上,金晖忽轻声对秦放鹤道:“陛下这一二年用人越发……”

    他没有说完,但秦放鹤神奇地听懂了未尽之意:越发神鬼莫测。

    秦放鹤脚步不停,神色平静,“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胡乱揣测的,金编修,慎言。”

    金晖并不以为意,轻笑几声,随意朝他拱了拱手。

    两人没有再说话,可心里却同样不平静。

    皆因此事,都与他们所在的派系脱不了干系……

    回到翰林院后,秦放鹤朝汪淙使了个眼色,稍后午休时二人便找了个借口走到无人处,飞快交换信息。

    折子要先过一遍内阁的手,所以董春应该凌晨就知道了,到了现在,汪扶风等人也应该知道了,倒不必特意通知。

    汪淙听罢,神色凝重,“陛下是对二师伯起疑心了吗?”

    若果然如此,哪怕有夸奖在前,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秦放鹤微微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未必是出于疑心。”

    汪淙一怔,飞快地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缓缓吐了口气,“你说的有些道理。”

    云贵总督本就统揽一方军政大权,且地处偏远,又与邻国接壤,说得不好听一点,但凡起了异心,朝廷都很难约束,所以历来非皇帝心腹不可为。

    二师伯既然被点了这个位置,说明在陛下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夸。

    但为什么要加一个隋青竹,又为什么偏偏是隋青竹?

    秦放鹤幽幽道:“权力太大了……”

    随着那道旨意一下,苗瑞手里就等于有了尚方宝剑,权势大增,这样的封疆大吏,无论对朝廷还是对皇帝个人而言,都是非常客观的威胁。

    这种处境与臣子本人是否忠诚毫无关系。

    哪怕他确实忠君体国,但是当权势威望累加到这个地步,外人必然生出忌惮之心,这是一种本能。

    但偏偏要办此事,就不得不给他权力。

    可人心是经不起诱惑的,显然天元帝也不想拿这玩意儿来考验眼下需要重用的臣子,所以直接上了一个双保险。

    “那隋青竹,”汪淙前几年一直在江南,消息终究不如秦放鹤灵通,“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秦放鹤闻言,笑了声,“确实有。”

    他走了几步,“师兄应该知道我的人缘很好吧?”

    汪淙也笑了,“原来如此。”

    说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深夜。

    天元帝没当着众人的面发火,可晚间去皇后那边用膳时却忍不住发飙了。

    “……都在算计,算计着朕手里这点权力,算计着他们能得到什么……一派的蝇营狗苟!”

    天热,他的肝火更热,外面树上的蝉叫得更叫人心烦,不过前后短短几个时辰,感觉嘴里就要起泡了。

    皇后安抚道:“也未必就是那边的意思。”

    她能说什么呢?太后喜欢卢实,哪怕揣着明白,也什么都不能说。

    陛下喜欢同她说朝堂上的事,并非因她是什么女中诸葛,而是因为她膝下没有亲生的皇子,母家又老实,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若她真的因此而得意忘形,大加评判,那才是真的好日子到头了。

    天元帝如何看不出她的难处,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明确的答复,当即冷哼一声,“这就是在逼朕!逼朕低头,放卢实回去!”

    卢实在的时候,一切顺利,他刚走了就出妖蛾子,可不就显出他能了吗?

    “他是两朝元老,昔年朕登基时年幼,他是辅佐朕几载,可到底君臣有别,朕也竭力回报了他,让他位极人臣。”天元帝冷笑,口出诛心之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知足,难不成,还想与朕二分天下?”

    皇后新端了一盘鲜切的果子来,“不过巨木难寻,倒也不假,若想长起来也没有那么快。”

    “是难寻,倒也不至于没有,”天元帝抬头,“西南一带巨木何止万千,这些年朕也不曾大兴土木,自然无人敢动,若此刻没有,都去哪里了?不过是以为朕闭目塞听,不知道下头的伎俩罢了。”

    殊不知全天下都在他心里装着呢,哪里有什么,还剩多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天元帝痛骂一场,待怒火稍平,皇后又说:“民间有句话,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也在所难免。既然陛下不喜欢,不用,继续压着也就是了,左右也不是没有贤臣。”

    “贤臣?”不说倒也罢了,一提这个,天元帝越发阴阳怪气起来,“是董春还是汪扶风?还是他们一手调教出的那个狐狸崽子?师父是惹事精,当徒弟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内阁中其他几人都不足以与卢芳枝抗衡。

    他吃了口燕窝羹,头也不抬,“程璧一事,真打量朕是聋子、瞎子,听不见也看不着吗?”

    都是满肚子算计,没一个好鸟。

    不过他给了程璧荣耀,也给了他机会翻身,可一恨他自己不尊重,二恨处事犹豫,毁了也就毁了,后面自有好的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