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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秦放鹤才有些好奇,究竟为何要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做文章。
天元三十二年的春节格外安静。
边关没有打仗,朝中也无使团来访;各省没有天灾,各家也少人祸。
一连几场雪下得很大,有经验的老农们都说,明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安静又祥和,太平得像一场梦。
秦放鹤就在这场梦里,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同家人过年,除夕夜窗外呼啸的寒风伴着爆竹声此起彼伏,他也亲自上阵放了一回,引得阿嫖笑个不住。
正月也很好。
秦放鹤不知从哪里弄了几坛子高度烧酒来,赵沛吃醉了,诗兴大发,一口气连做八首好诗,又写长赋,慷慨豪迈,气势雄浑,颇有昔日谪仙人之姿。
八诗一赋,很快流传来开,在太平盛世的正月里刮起一阵旋风,那旋风便是人们的喝彩。
这股旋风迅速刮到宫中天元帝的案头上,胡霖亲自送的。
天元帝看罢,龙颜大悦,连声赞好,“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
假期尚未结束,赵沛便风头无两,连程璧的富丽词汇也无法与之抗衡。
卢实听说了,嗤之以鼻,“书生逞口舌之利!”
他是搞实业的,本就瞧不大上这些纯粹的文人。
一旁的金汝为听了,夹烤肉的筷子一顿,然后才慢吞吞吃了一块烤得正是火候的牛肉。
“可书生口舌之利,有时丝毫不逊坚船利炮。”
卢实皱眉,哼了声,没再说话。
金汝为看着外面的大雪,问才刚进来的心腹,“那妓女还没找到吗?”
来人摇头,“说来也怪了,真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卢实自斟自饮一杯,摆摆手叫那人下去,“一个官妓而已,跑了也就跑了,你急什么?”
“我总觉得不大好,”金汝为捏起酒杯,细看上面的花纹,“偏这会儿那赵慕白又出风头,是巧合么?”
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
这是官窑新出的粉彩寿桃杯,釉质细腻,尚未大量推出,只有那么四套。
其中三套贡给宫里,另有一道不在册的,单独送到了卢阁老手里。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久到大家早就忘了逃跑的官妓的事时,突然有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出现在街头,指名状告翰林院编修程璧,始乱终弃。
第133章死局
“简直胡言乱语,”程璧气急,在屋里兜着圈子,胸膛剧烈起伏,“好歹我也是朝廷命官,岂能不知道利害?怎会向个妓女许终身,又哪来的始乱终弃!”
天热,他心下火气更燥,额上直逼出汗来,扇子挥出残影也是无用。
大禄律法明文规定,在册官员不得嫖娼,他素来自诩情场君子,只讲究个你情我愿水到渠成,且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会犯下如此简单的错误?还被人抓住把柄!
退一万步说,就算看中了哪个女子,想弄个美妾或置办外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最起码也要是清白身子的清倌人,又怎会去招惹官妓?
生怕皇帝不知道吗?
金汝为冷笑,“那人家怎么说怀了你的骨肉!”
“不是我的!”程璧矢口否认。
“那能是谁的?!”金汝为将桌子拍得啪啪响,怒不可遏。
“这我从何而知?”程璧两手一摊,只觉莫名其妙,努力克制着火气解释说:“似她那等下贱身份,我怎可能让她诞育我的子嗣!”
罪臣之女不可为妻妾,自然更不能有后,所以在这方面,程璧素来小心。
当初二人也算融洽,去岁听闻那叫如玉的女子失踪,程璧还奇怪来着,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转眼工夫,对方竟指责到自己头上!
这叫什么事儿!
顿了顿,程璧又走到金汝为面前,微微躬身,“况且她是官妓,每日入幕之宾甚多,指不定与谁暗结珠胎,要栽赃到我头上……大人向来智慧,难道也会被这种低级的伎俩蒙蔽了吗?”
明面上,官妓不做皮肉生意,但一来有不少深陷其中的女子奢望一线生机,仍希望有人将自己拉出去;二来难免也有情投意合的,私下自荐枕席不在少数,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仅此而已。
金汝为看了他一眼,顺手端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
“事到如今,本官信不信重要吗?”
程璧一僵,就听金汝为又冷冷道:“陛下信不信也不重要,甚至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也不要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十分平稳,仿佛刚才的火气只是幻觉。
程璧终于意识到问题关键所在,血液上涌,头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只是嗡嗡作响。
是了,这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金汝为和天元帝会不会相信他的清白也不重要,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天下的百姓想要相信。
官与民看似一体,实则对立。
官员之于老百姓,望而生畏,遥不可及,而正因为此,那些百姓才更喜欢,或者说近乎恶意的渴望看到官员倒霉。
至于倒霉的是哪个官员,他们不在乎。
就好比每次政局不稳时,当朝者都会杀几个贪官以儆效尤。
真的就是恰巧此时揪出来了么?
未必吧!
至于杀的是否是罪魁祸首,是否斩草除根,找回来的赃款流向何方,百姓之中无人在意。
他们只看到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倒下了,属于弱势的一方貌似胜利了,长久以来的压迫释放了,快感到手了,这就足够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可畏。
短暂的惊愕过后,程璧的五感重新回归,唯余愤怒席卷全身。
“有人陷害我,”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眼底寒光乍现,“那个女人留不得。”
“放屁。”金汝为骂道,“大禄律法有载,有娠者不得动刑,谁敢杀?你去?”
若是不显怀也就罢了,权当不知道,先把人灭口再说。
可暗处的对手摆明了防着这一招,藏到这会儿才推出来,如今肚子那么老大,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叫他们怎么办?
他们非但不能动,反而要妥善安置,因为这个时候那女子但凡有个什么闪失,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他们心虚,要杀人灭口,屎盆子就扣上来了。
满头冷汗的程璧牙关紧咬,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憋了半日,只丢出一句,“有人要害我……”
甚至他隐约猜到是谁在害自己,但是不敢说,因为金汝为未必猜不到。
“害你,他怎么不去害别人?”不说,金汝为也照骂不误,“当初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招妓吗?”
为何美人计始终位居三十六计之一,且屡试不爽,又为何又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皆因大部分男人确实管不住下半身。
这一招儿,它就是这么灵!
作为男人,作为当权者,其实金汝为乃至天元帝本身都觉得下面的官员玩女人不算什么大问题。
只要好好办差就行。
前提是,这个小毛病需要在可控范围之内。
但现在,很明显失控了。
刚过完端午的京城百姓们急需新的刺激,这桩桃色新闻俨然已经成了新一轮茶余饭后的话题,所有人都津津有味,等着看热闹。
而程璧,就是那倒霉催的热闹。
如果他们不尽快想出可靠的对策,那么哪怕为了平息民愤,天元帝也不得不命朝廷作出相应的处罚。
从那个叫如玉的女人一出现,他们就完全陷入被动,为今之计,只有由程璧亲自出面,说动那个女人自己改口。
“你先不要急于自证。”金汝为道。
在世人眼中,现在不管程璧说什么都是狡辩。
“可她现在关在刑部大牢……”事关自己的前程,程璧比谁都迫切。
这种涉及朝廷命官声誉的大案,一项是由刑部直接接手的,因为地方衙门根本不愿意碰这样的烂摊子。
金汝为想了下,“你先不要随便动作,这几日就告假在家罢,待我派人去探探口风。”
虽说不敢动人,但是让看守松松口,两人见一面还是没问题的。
不用他说,出了这样的事,程璧也无颜面对满朝文武看热闹的眼神,当即应下。
其实同僚们如何看他,他不大在意,最要紧的,还是天元帝的态度。
但偏偏天元帝的态度……又取决于民意。
而要扭转民意,除非如玉改口……
死结。
“不管她求什么,你都先应下来,哄得她心软,待风头一过,再行料理不迟。”
在金汝为看来,女人嘛,一生所求也不过那么几样,宠爱、子嗣、钱财地位,这些都好说。
程璧别无选择。
至少以他个人之力,别无选择。
就算现在如玉让自己为她赎身,他也认了。
虽说这么做必然会让陛下不喜,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官身犹在,还怕来日不能重现荣光吗?
程璧一走,金汝为就对着他的背影用力叹了声,心情复杂。
怕只怕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看看找的都是什么货色!”下一刻,卢实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语气十分不满。
他竟全程都在。
此事若处理不好,金家那两个外甥只怕也要被余波扫到,金汝为也正在气头上呢,语气不似平时恭敬,自顾自起身打开冰鉴,从滚滚凉气内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来吃,“哪儿那么多称心如意的,将就着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