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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傅芝临时升官,手底下管着一批国子监翻译科的学生,专门负责外国使团抵京后的初次对接和两边传话。
对这样的安排,尤其得知是董春安排的之后,傅芝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还特意悄悄去找了师父柳文韬,惟恐董春藏着什么阴招儿。
柳文韬倒是颇有些感慨,“旁的也就罢了,论及用人,我确实不及董阁老多些……”
说是董春为了回报自己当初促成秦放鹤的六元之名也好,说是真正贯彻了“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也罢,只要是这个人适合这个位置,除非血海深仇,董春还真就敢用,不避讳。
今年的使团来访,意义非同寻常,自然也容易立功,换做旁人,眼见人手不足,早巴不得提拔自家人了。没见就连首辅卢芳枝卢阁老,也趁着儿子入京述职的机会,给他扒拉了个缺么!
傅芝听罢,久久不语,然后就专心致志干活去了。
见他亲自过来,一脸络腮胡的王芝高兴得什么似的,上来就要拉他的手,操着熟练地大禄官话倾诉多年来的思念之情。
“圣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王不见大人已七载有余,便是隔了数十个春秋,每每思念至极,深夜醒来,常发现眼泪打湿了枕头……今日有幸再见大人,发现您仍如芝兰玉树般出色,便是叫小王即刻去死,也没有遗憾了!”
傅芝:“……”
好恶心啊!
饶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对方那双手握上来的瞬间,仍难挡心理排斥。
后面跟着的几个翻译科学生听得目瞪口呆。
高丽人的厚脸皮真是名不虚传,这厮好歹也是一国皇叔,如此肉麻的话,还真就脸不红气不喘,当众说了?!
傅芝不动声色抽回手,维持着得体的外交微笑,简单慰问了使者团内几位重要成员,听说有人病了,立刻叫了太医来把脉,又代表天元帝表示欢迎,让他们好吃好喝,不必拘束。
“贵使多年不来,或许不清楚,如今的大禄也不比七年前,城中新建房舍自不必说,便是街市格局也有不同,贵使若要出门逛时,只管告知驿馆,他们会派出翻译人员随行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傅芝是真心骄傲。
这就是他的国家,如此兴盛。
高丽仰慕中原文化,凡贵族皆要学汉字、讲官话,所以使团中的大半成员都用不着翻译,自己就能听懂看懂。
但恰恰因为如此,天元帝反而不放心,唯恐有间谍混入其中,傅芝揣度意思,特意带了几个翻译过来放着。
名为陪同向导,实为监视约束。
王芝连连道谢,干脆利落地对着皇城所在的方向行了大礼,后面一干使团成员也跟着呼啦啦跪了一地。
傅芝见了,并未阻拦,只是迅速退到一边,看着眼前一幕,笑得意味深长。
好个做戏。
如今高丽内忧外患,此番前来,颇有认大禄为藩主的意思,若在以前,倒也没什么,小弟收了也就收了,但这厮嘴上一套手上一套,明面上接连向大禄示好,背地里却伙同倭国,屡屡犯我沿海。
大禄官方若质问时,便一味哭穷卖惨,说自己如何如何约束不当,下头的人不听使唤云云。
天元帝性情不同于先帝,最痛恨这种表里不一的,如今又多一个秦放鹤煽风点火,越发瞧不上了。
不过傅芝也敏锐地注意到,刚才王芝带头跪拜时,他身后一个穿着打扮不同寻常的年轻人明显愣了下,显然对此举颇感意外,迟疑片刻后才跟着跪下去。
这倒是有些意思。
跪完了,王芝麻溜儿从地上爬起来,亲自捧上礼单,“这是我国国主亲自挑选的贺礼,还望贵国不弃……”
傅芝接了,并未打开看。
贺
礼么,左不过就是那点东西。小小高丽,地狭民贫,勉强算得上好货的,也就是点儿高丽参了。
再有多的,就是特产的高丽纸,因结实耐用,光洁如玉,颇受欢迎。
可类似品相的,大禄也不是没有……
至于旁的,多少也会有点布匹器皿之类,可大禄朝本就善于此道,如何能看得上眼?
转头就散给别的小国了。
办完了正事,王芝又掏出另一本礼单,十分谄媚道:“这是小王单独送给大人您的。”
傅芝出身不错,哪里在乎这点零七碎八的,当场回绝。
奈何王芝十分恳切,口口声声什么仰慕大人您,还想着来日讨教学问等等,闹得傅芝烦不胜烦,只好接了。
王芝又很期待地问,什么时候能觐见皇帝陛下。
这事儿谁说得准?
你们素日那么许多幺蛾子,保不齐头一批来,末一批见呢!
傅芝就含糊道:“陛下自有安排,请使团安心等待,若闷了,自有认陪同使者去城中赏景。”
且等着吧!
听了这话,王芝心里就有些打鼓。
怎么听这个意思,皇帝陛下对他们不大热情呢?
不该啊!
他看傅芝,傅芝就只是微笑,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王芝眼珠一转,侧身指着后面几个十来二十岁的年轻人介绍起来,“这是我国王子殿下,这是犬子……他们都如我王一般,十分钦慕中原文化,之前听说贵国出了一位空前绝后的六元,也是欢喜,不知此番能否得见呢?”
中原文明由来已久,多有外国人慕名前来,有幸运的,能得到恩准,进入太学学习,如今渐渐成了旧俗,基本每次外国使团来,都有几个人留在太学。
这些人有的若干年后学成归国,基本都封侯拜相;有的则终老大禄,幸运的,还能混个大禄的官儿当当。
哦,原来是高丽王子,难怪刚才跪得不情不愿。
再怎么说也是一国王子,傅芝当即带头欠身行礼。
跪是不可能跪的,大禄人上跪天地君王,下跪父母,莫说区区番邦光头王子,就是番邦国王来了,也得按着大禄规矩来!
那高丽王子也算乖觉,受礼后又还了半礼,然后就睁着一双不大的眼睛问:“若是方便,可否请您帮忙引荐那位六元大人?”
他一开口,傅芝等人不禁惊讶起来,这口大禄官话简直太标准了,比好些现任官员都字正腔圆,若不去看他本人,傅芝都怀疑眼前站着的就是本地人。
不过……又是六元。
每次听身边的人提及秦放鹤,傅芝的心情就很微妙。
皆因当下二人关系微妙至极,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平时偶尔遇上了,竟也能和和气气说点场面话……
“他已入朝为官,与我分属不同衙门,一应出入差使都由陛下安排,若殿下有意,我倒是可以向陛下代为转达。”傅芝淡淡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王芝和高丽王子也只好照做。
双方又闲话一番,傅芝便借口告辞了。
一出门,他就随手将王芝给的东西丢给同行的翻译员们。
“你们分了吧。”
接待工作别的不说,油水一定够多,各级官员私下收点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连天元帝都睁只眼闭只眼,故而那几个在校生欢天喜地地谢过,也不含糊,当场你一个我一个地瓜分干净。
也是几样高丽参、高丽纸之类的,另有几套高丽本土产的瓷器和几十匹布。
有翻译官看了就笑,“这高丽人真是有趣,穷且爱面子,一个瓷瓶罢了,看着老长……”
什么武王围猎百官恭贺大吉大利正红釉下彩双耳美人瓶的,拿来一看,就是个掐腰瓶子嘛!
莫说同大禄官窑瓷器相提并论,便是好些的民窑货都比不得。
傅芝一走,高丽王子王焕就忍不住问王芝道:“这位傅大人瞧着颇为高傲,您当着他的面提及六元公,是否会令他不快呢?”
自来文人相轻,互看不服,想那傅芝也是正经三鼎甲出身,如今又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喜欢有人抢风头?若与六元公不是一派,那话不是惹祸么?
若回头他故意使绊子,又该如何是好?
王焕一说,使团其他成员也忧心忡忡起来。
谁知王芝却捻须而笑,十分胜券在握模样,“若果然不快,那倒是好了。”
高丽那般小国,不也是斗得你死我活?他就不信,大禄朝泱泱大国,内部真就铁板一块!
连中六元乃亘古未闻的大大吉兆,只要自己表示钦慕,皇帝陛下固然欢喜,至于其他朝臣爱不爱听,与他高丽何干?
若傅芝果然心胸狭隘,就此内斗起来,自然最好不过!
傅芝和那位六元公,貌似就是大禄皇帝陛下先后宠信的人物,无论日后,高丽都要想法子争取一个。
他们太需要朝中有人帮着说话了。
王焕似懂非懂,“可是您说上次来时,大禄皇帝陛下很快就接见了使团,此番我瞧着,怎么有些不对呢?”
提及此事,王芝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本能地不想深究,故而略一沉吟便道:“这也不奇怪,来年正月乃是大禄皇帝陛下五十整寿,许多国家都来朝贺,听说大禄朝现有的官员都不够用了……况且此时正是他们国家的地方官进京述职的时节,说不得要等一等。”
王焕听罢,恍然大悟,又对王芝行礼,钦佩道:“原来如此,到底是您懂得多。”
来之前父王吩咐了,凡事莫要冒进,尽量都听对方的。
原本他还对王芝跪拜一事有些芥蒂,可听了这话,便也打开心结。
唉,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出门在外,辅政王也不容易,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他呢……
王芝忙去搀他,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做足了君臣得宜的场面,这才散了。
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房门,王芝就一改刚才众人前的从容,面色凝重起来。
确实不大对劲。
按理说,大禄皇帝陛下即便腾不出空来立刻召见他,起码也该有个大致安排,可怎么听傅大人的话,连个准信儿都没有呢?
不对劲,很不对劲。
若非如此,王芝方才根本不会那么夸张地带着众人跪拜。
太过谄媚了,他自己难道不知道?
那是做给傅芝看的吗?
不,是做给皇帝陛下看的!
北方契丹贼心不死,蠢蠢欲动,他们此番前来,务必要求得大禄援助。
可皇帝陛下一日不下旨,使团就得等一日,鬼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若给别国看了笑话,那才是荒唐。
就算认爹,他高丽也必须是大禄朝膝下的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