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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复琢磨几天,想着这会儿送首饰未免有些急躁,便将去岁出关后的见闻手札重新抄写了,中间穿插见闻趣事和风景图,整理成册。
据说那位宋小姐九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陇西老家,或许会思念故土风物。他去过的地方虽非陇西,但相距不远,风土人文颇有相似之处,以此为切入点,大约不会冷场吧。
宋家那边很快传来消息,说三月三当日会带着小姐们去城外桃花坡踏青。
桃花坡位于京城以南二十来里处,虽然叫坡,实则是一大片绵延的山丘,上面满种桃树。又有小溪穿插而行,溪边满栽柳树。
每每春日时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山遍野的娇嫩花朵盛开,合着绿柳成荫,分外美丽,非但年轻男女们爱往那边去,也多有文人墨客、风流雅妓出没,很是热闹。
当日,秦放鹤穿了簇新的雨过天晴色织锦箭袖骑装,用同色发带束了发,脚踩深色鹿皮靴,骑在马上,少年郎意气风发,直奔桃花坡而去。
后头秦山和秦猛跟着一阵猛夸,“今儿瞧着真是带劲!保管叫大姑娘小媳妇都看住了!”
这话不假,到了人多的地方,马走不快,秦放鹤就跟个吉祥物似的被人围观,好些大胆的姑娘、媳妇一个劲儿盯着狠看。更有甚者,干脆解下随身佩戴的荷包,缠上手帕一块丢过来,粉颊绯红,眼波流转,热切地期待着回应。
能躲的就躲,躲不过的,秦放鹤全都挡了回去。
这一二年间练马球的本能都在此刻发挥出来,竟无一错漏。
秦山和秦猛在后面嘎嘎乱笑,冷不防也被砸中几下,哎呦乱叫起来。
好不容易出了城,秦放鹤跑了一段儿,隐约觉得不对劲。
后面秦猛也赶上来,低声道:“似乎有人跟着咱们。”
秦放鹤不动声色道:“今日许多人都往桃花坡去,许是顺路看错了也未可知,你先不要声张,慢慢观察了再说,免得误伤。”
每年这几天桃花坡人都多,京城守备司会单独拨过来许多兵士巡逻守卫,所以其实很少会发生什么强抢民女之类的狗血事件。
便是平时互看不顺的纨绔们,也鲜少挑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发难。
稍后到了桃花坡,果然人山人海。
秦放鹤一行先去寄存马匹,又按着事先说好的位置,与稍迟一步过来的宋家人汇合。
姐妹俩还没下车,阿芷就先偷偷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往外瞄了眼,“姐姐,好看的。”
比春日宴那日更俊了。
阿芙哑然,低声道:“看人,可不许只看模样。”
世间多有道貌岸然者……
阿芷哦了声,忍不住又多看一眼,理直气壮道:“可是姐姐,若一人丑陋不堪,又有谁会耐着性子看什么品行呢?”
父亲都说,为官者需美姿容,可见皇帝陛下也是这样想的。
阿芙:“……”
这话,还真叫她不知该如何反驳。
稍后姊妹俩下车,两边相互见礼,阿芙脑海中不知怎得就回荡起方才妹妹的话,起身时,下意识往秦放鹤脸上瞧了眼。
秦放鹤大大方方任她看,还笑了下。
阿芙瞬间回神,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热辣辣的。
还没定呢,就盯着人家瞧。
瞧也就算了,还被发现了……
阿芷那小跟屁虫不放心姐姐,还想掺和进来,被同来的乳母带走,去跟别家小姐一处玩了。
秦放鹤和阿芙则去外头风景更好的地方散步,身后不远不近缀着一大群侍卫、乳母、丫头等。
及笄后,阿芙还是头一回跟异姓男子单独漫步,多少有些紧张,心口突突直跳,竟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确实是好看的。
外头风评也不错,便是祖父,也变相承认他好才学。
可究竟人品如何,性情好歹,阿芙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正胡思乱想间,眼前却多了本牛皮纸封皮的册子,就听旁边那人说道:“这是我去岁出关的游记,你若不嫌弃,看着解闷吧。”
阿芙顺势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从容,眉目舒展,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多谢。”
也罢,好不好的,都是活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短暂地对视片刻,秦放鹤忽道:“若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他素来对他人的情绪变化极其敏感,见这姑娘虽然客客气气道谢,可神态间并无多少喜色,更没有他预想中那种对故乡的思念。
是哪里出错了么?
阿芙怔住,迅速挂起一抹浅笑,下意识否认,“怎么会……”
这一连串她做得非常熟练,近乎本能反应,几乎是秦放鹤一开口,她就瞬间用假笑取代了诧异。
哦,这是个相当敏感,却又习惯性先宽慰别人的姑娘。
“不要误会,”秦放鹤尽量放软声音,“我不是生气,你也不必太过拘束。只是满打满算今日才是你我头回交谈,自然了解不深,有什么好恶,也无从知晓。我固然有心叫你欢喜,也有些无处下手……我并非那等只顾面子的,若有喜欢的,只管同我讲,有不喜欢的,也告诉我……”
女孩子的心思细腻,远比政治和官场来得更复杂,纵然要他分析,也需要有足够的资料信息。
情侣间猜来猜去的游戏固然算作情趣,但那需得建立在双方对彼此有相当了解的基础上。眼下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没时间没精力,也没有基础猜测琢磨,所以更希望对方能明确地表达喜好,以此对症下药。
阿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蛛丝马迹:虚伪,客套,压抑?
都没有,甚至他的声音也比这春风更柔和。
好像,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他并未因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受到冷落而生气,反而在真心地挖掘她的真实需求。
真会有人这样想,这样做么?
若自己照实说,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薄情寡义?会不会不高兴?
会不会……这门亲事就不成了?
其实成不成的,阿芙本人倒不会多么伤心,只难免遗憾,因为在她有限的认知内,再没有谁能比眼前此人更有利于家族,有利于自己和妹妹的了。
但若不说,他会不会又觉得自己虚伪?
日后还有没有机会碰触真心?
想到这里,阿芙下意识瞄了秦放鹤一眼,发现对方依旧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半分不耐,虽一言未发,可眼中、面上,皆是泛着浅浅笑意的包容和松弛。
就好像,好像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不会生气。
该是做决断的时候了。
阿芙沉思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你来京城多日,可曾思念故乡?”
秦放鹤隐约觉察到点什么,点头,“自然。”
白云村的村民们很好,也许多少也有点小心思,但瑕不掩瑜,他们确实在能力范围之内养活了他,帮助了他,给予了他某个阶段最需要的热情。
偶尔在外面累了,他便会回想起当初在白云村时,虽然穷困潦倒,但相对单纯的日子。
好像他还是那个被满满的爱环绕着,需要被人嘘寒问暖的孩子。
阿芙嗯了声,停顿片刻,盯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溪水,轻声道:“那么他们待你一定很好……”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除秦放鹤之外,只怕后面跟着的人都听不见。
这句话信息量可太大了。
看似阿芙只是在努力跟上秦放鹤的话,增加双方了解,所以问些过往,可结合她之前对收到的手札游记的反应,就很能说明问题:
她对陇西老家,意外的没什么好感,自然也没有眷恋。
这一点,着实出乎秦放鹤的意料。
人之所以对故乡有眷恋,自然是因为那里有值的眷恋的人,值得眷恋的过往。
若连这些都没有,所谓的故乡,跟以后见到的任何一处村镇,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秦放鹤临时来了一场头脑风暴,将宋氏一族有名有姓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宋伦本人虽不敢说是十成十的君子,但名声不错,对待父母妻儿也还好。从姜夫人和董芸那边的反馈来看,赵夫人表现也很从容正常,夫妻关系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阿芙的小家。
而秦放鹤也没从汪扶风等人那边听过宋氏一族的明显劣迹,或者说,如果真有隐患,师父师娘肯定会提前知会自己,甚至根本不会联姻。
那么这些都排除掉的话,剩下的只有……本家。
秦放鹤在这边头脑风暴,阿芙也没闲着。
方才那句话,着实耗尽了她的勇气。
话一出口,阿芙甚至立刻就后悔了。
太冒险了,真的太冒险了,自己为何不定亲之后再说?至少届时木已成舟……
阿芙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曾经祖父的担忧并非偏见,而是这个人实在很擅长拿捏人心。
他的每句话,甚至每个眼神,都充满了鼓励和无限包容,只是这么面对面站着,就叫人忍不住想跟他说说心里话,觉得他能明白。
阿芙懊恼得不得了。
“抱歉,那你喜欢京城么?”秦放鹤这样说。
没有考虑到原生家族可能对人造成的影响,是他的失误。
短短几息之间,阿芙的心就好似被卷着上下摔打,此时听到这话,所有的患得患失都好似远处的晨雾般,迅速被风吹散了。
她心中突然涌现出某种陌生的情绪,又酸又涨。
他懂我的意思!
“我喜欢这里。”阿芙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真实的喜悦。
世人提及陇西宋氏,总是心生向往,说那里如何文采横溢,乃是天下学子们的心之向往。
但对生为女子的阿芙而言,那里更像一座腐朽而沉闷的,几乎死去的牢笼,如连绵的巨大的坟墓,黑且闷,不见一丝日光。
什么世家大族,都一个样子,何为屹立数百年而不倒?说的好听了,叫审时度势,说的不好听了,不过墙头草而已。
阿芙喜欢京城的繁华,喜欢这里的蓬勃,喜欢每条街巷之间涌动着的野心,喜欢随处可见的繁杂的机会。
时下联姻,都说男方是为了前程,可她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