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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春固然溺爱儿子,但知子莫若父,对董苍的混账也门儿清。可好容易养了这么大,若要教训起来,他也下不去那个手。
但董芸下得去。
正好姐弟俩前阵子又拌嘴,董芸便借机拿马鞭子将弟弟抽了一顿。
该说不说,董苍虽然混帐,但有个天大的好处:不跟家人动手。
所以虽然被董芸打得满院子抱头鼠窜,狼狈不堪,嘴上骂骂咧咧,还真就硬生生挨下来。
董苍转头就找爹娘告状,奈何老太太只听董春的,董春说打得好,那就是打得好。
说到底,能办此事者,除董芸不做他选。
但凡换个人,都能被说成是目无王法,殴打朝廷官员,董苍非但不会长记性,没准儿转头就会报复。
经此一役,外头的人固然看了笑话,可有心人却觉得这是董阁老授意,全家上下做戏表态给外头看:
依董苍的狗脾气,在外得罪人是迟早的事,或许早就得罪了,但单纯些微小事,非但不足以扳倒董春,甚至连想给董苍难堪都不够格。
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董苍继续这样招摇下去,早晚有一天……
可恰恰就是这个时候,他们自家人动手了!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而之后,董苍也确实收敛了!
这么一闹,原本有气的跟着骂痛快,自然就消了。
甚至转头天元帝也听到风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董春道:“阁老,虽说是儿子,终究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有什么事不好说的,偏要动起手来。”
董春便当场告罪,又自我检讨,说是自己教子无方。
“……他也该吃个教训。老臣年纪大了,有些事顾不上,内子又素来溺爱,指望不得。常言道,长姐如母,也算她尽孝了。”
天元帝听罢,哈哈大笑,却又赞他会教孩子。
在他看来,董芸一个外嫁女却仍敢鞭打弟弟,而在外嚣张的弟弟还真就乖乖挨揍,当爹的还真就不偏袒,恰恰是家庭和睦、治理有方的体现。
从前的事情,便都这么揭过了。
今天是寿宴,比较随意,几个女婿、儿媳也在,庄隐也带着翰林院的徒弟来了。
众人亲眼看着秦放鹤掏出菜来,神色各异。
听说是他亲手烹饪之后,众人的惊讶之色便更浓了。
董苍非常小声地哼了声,在后面暗搓搓道:“哗众取宠。”
话音未落,董芸就嗖一下看过来,董苍瞬间闭嘴,觉得身上好似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这疯婆娘!
董春看看那五道菜,多红棕油亮,且一路裹着棉套子来的,仍冒热气,与董府厨子们做的一色清淡软烂都不相同,倒真有了几分兴致,“自己做的?”
秦放鹤点头,“是。”
“君子远庖厨,怎么爱弄这个?”
“学生以前家里穷,少不得精打细算,又馋,想吃得好些,”秦放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来二去,便练出来了。”
这话一点儿不差,毕竟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起点都够低了,若不精打细算,绝对能营养不良饿死了。
董春嗯了声,竟很给面子地让他帮忙布菜。
放着自家大厨精心烹饪的菜肴不动,却先尝徒孙的,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看,都很能说明董春的态度。
秦放鹤忙上前,将每种都夹了些,又舀了小半碗胡辣汤。
董春挨着吃了,点头,“很好。”
很好,不仅是说菜的味道很好,也隐晦地表示这种行为和倾向很好。
秦放鹤道了谢,转头跟汪扶风对视一眼,成了。
师公许他走这条路啦!
那边庄隐看着这师徒俩的眉眼官司,再扭头瞅瞅自家徒弟,结果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眼底是同样的感慨。
庄隐:“……”
徒弟:“……”
罢了,结巴吃肥肉,肥也别佛肥。
不是一家人,他就不进一家门呐!
第75章关外
董春鲜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大约这次秦放鹤做的菜确实合他的脾胃,席间饭都多吃了几口,胡辣汤也添了一回。
汪扶风在一旁恰当地表示了小徒弟做菜的辛苦,“天儿又热,这孩子心眼儿也实诚,往厨房一闷一整日,汗珠子哗啦啦……”
董苍听了,多少有点酸,就在心里嘀咕,你们不拍这个马屁,什么事儿都没有!
就浪的!
稍后散席,秦放鹤手里除了董春例行给小辈们发的用不完的各色衣料、文房用品之外,还额外多了二斤胡椒和若干市面上不常见的花里胡哨的香料。
都用精致匣子装着,单看外表,跟名贵首饰也不差什么了。
秦放鹤:“……”
就,挺贵重,也挺意外的。
一力促成该局面的汪扶风十分得意,扭头看向董苍和庄隐师徒时,下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瞧见了吗?
也就是我,能大大方方从师父他老人家手底下抠东西!
如今都抠到厨房里去了。
董苍:“……”
我姐那顿马鞭,要是抽到这厮身上就好了。
庄隐师徒:“……”
就不该来!
分别之时,小小的董娘还巴巴儿跑过来,冲秦放鹤仰脸儿笑,真心夸赞道:“您做的菜真好吃。”
私下里更衣时,娘还同她说,来日小秦相公的娘子有福了。
外头什么风光都是虚的,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难的是有人肯弯腰,也能弯得下。
做菜烹鲜,外人看着难登大雅之堂,可各中深意就不说了,若得闲时,丈夫洗手做汤羹,岂非也是独一份儿的情趣?
秦放鹤喜欢聪明可爱的孩子,认真道谢,又见董芸走过来说:“难为你如此用心,我许久没见父亲这般胃口了。”
这话说的确实有几分真心。
董春位高权重,日子久了,下头的人总习惯性想从他身上能得到点儿什么,却不想能给出什么。
秦放鹤此举,说他有心讨好也罢,真心孝敬也罢,可董春胃口大开,吃得香,是实情;董芸身为女儿,跟着欢喜,也是实情。
哪怕单冲这一点,她就念秦放鹤的好。
秦放鹤笑道:“应当的,我已将菜谱给了下头的人,想来他们技艺高超远胜于我……”
董芸摆摆手,“东西好坏,原不在手艺上。”
董春活到现在,又是这样的地位,每每御赐之物都不知接了多少,纵然饭菜好吃也不过口腹之欲,在他心中所占几何?
难得的是心意,是这种细致入微的心思。
八月初二,宜远行。
秦放鹤和齐振业再次告别师友,径直北上。
这会儿去草原,其实早晚已颇有凉意,水草最丰美的时节也已过去,但秋景亦别有一番滋味。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北方丛林尽染,浅黄、淡金、橘红、火红,还有那些懒洋洋拖沓着,仍覆着翠色的树叶,就这么大咧咧,慷慨豪迈地倾泻在阳光下,活像于大地上打翻了染缸,大块大块巨幅油画般蔓延开来。
技巧再高明的画师怕也难描绘出此景万一!
绵延的草地,起伏的山峦,茂密而高耸的丛林,大自然的壮美蛮横而直接地撞入眼帘,带着惊心动魄的野性,众人都看得痴了。
在此间纵马驰骋,人都像要飞起来一般,说不出的畅快。
草地已开始泛黄,许多牧民将成熟的牧草收割,卷起一个个巨大的草圈,间隔着分散在草原上。
待搜集到一定数量,再统一拉回去。
若有隔得远的,或是不好收放的,索性便就这样仍在原地,留待明年。
在中原腹地少有的庞大牛马羊群就这么散落在天地间,像一群群活动的棉花团、云层,忽而移动,忽而停下。
它们迎着灿烂的日头,吹着旷野的风,慢悠悠甩着尾巴,低头啃食仍带着水汽和肉感的鲜草。
再过些时候,冷空气自西北吹来,就吃不到这样可口的鲜草啦。
看着远处蜿蜒的河道,秦山不住感慨,“以前只听人说关外苦寒,没想到水也不少么。”
齐振业比众人多些经验,闻言便扬起马鞭往远处指,“总体而言,相较内地还是少的。且咱们来的时候巧,若到冬半年,眼前这些,便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河道了。”
他们是外出游学的,不是逃难来的,安全起见,自然也多往繁华处来。真正的穷山恶水,尚在远处。
又走了几日,已是八月底九月初,草原上昼夜温差极大,白天能晒得人皮掉,油光满面,可一入夜,气温骤降,呼吸间甚至能看到白汽,说不得要裹皮袄。
出发前,众人还特意带了齐家熟悉关外道路的向导,此时便道:“再过几日,白毛风就起来了,咱们只挑大路走,万不可贪玩深入。“
众人都知道厉害,一概听从,也时常去当地牧民家里,一来借宿,二来问些民生长短。
牧民大多淳朴,见了外人便做贵客,又给奶茶奶酒,又要杀牛宰羊。
关内牛珍贵,轻易杀不得,这里却颇灵活。
众人都不是扭捏的,叫吃就吃,叫喝就喝,牧民们见了,果然欢喜,又带他们去牧羊放马找新鲜,十分快活。
秦放鹤问他们生计,那些人便都笑得满足,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说:“这些年不打仗了么,北蛮子不来,我们不用逃命,睡得踏实。朝廷还给免税,牲口下崽,有肉吃……我们也生娃娃,好得很!”
瞧,他们的要求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