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第103节

少地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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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倒了一个高阁老,任谁都能看出陛下的平衡之心,提几个寒门上来,不正是这个理儿?

    国子监祭酒宋大人年事已高,头发都花白了,听了这话,便颤巍巍出列,“陛下明鉴,公正,何为公正?公者,大公无私;正者,不偏不倚,且古人有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如此,方为公正。若果然如这般排名,岂非刻意为之,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当下便有许多人点头,“是这个理儿。”

    宋大人喘了几口气,又继续说:“况且那孔姿清虽未世家子,孔氏后人,然一应才干学识做不得假,过往成绩,皆是他自己博来,未曾有人刻意关照。若为公允一味打压,反而失了公允……还望陛下三思啊!”

    当下有寒门出身的官员出列,细数一路走来不易。

    “……尔等生而有之,岂知寒门之苦?便是二两保银都难,走到这一步,略加照拂又如何?”

    有人不服,辩驳道:“纵然出身好,难道还是他们的不是了?谁家不是祖辈父辈一代代拼出来的,便如你我今时今日为官,难不成来日还叫孩子们去经商!”

    又有做过武官的私下嘀咕,老子们拼死拼活,可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不拼死拼活!

    若杀得遍体鳞伤,阖家只剩满桌子牌位,最后朝廷却用一句轻飘飘的“公正”来搪塞,任由他们的后人苦苦挣扎……那还拼个什么劲!

    到了这一步,已不仅仅是考试名次之争,公正与否之争,还涉及到党派出身之论,故而众人越说越激烈,唾沫横飞,争得面红耳赤,笏板抡得虎虎生风,恨不得撸起袖子就要上。

    国子监祭酒宋大人眼见着便跪倒在地,伏地大哭,“陛下,考场之上,没有世家,没有寒门,有的只是满腔抱负恨不得施展,乃是一颗颗报国之心呐,陛下!”

    须发皆白的老大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且不说究竟有无私心,到底令人不忍,众人的争吵声都小了。

    天元帝叹了口气,亲自下去将他搀扶起来,又加以抚慰,“爱卿一颗忠君报国之心,朕早已知晓。”

    宋大人抽抽噎噎谢恩,站到一旁抹泪去了。

    天元帝环顾四周,视线落到鸿胪寺那边,忽出声道:“孔爱卿,你以为如何?”

    这个孔爱卿,自然便是孔姿清之父。

    问事情问到当事人亲爹头上,不可谓不尴尬。

    但尴尬的只是本人,旁人,巴不得看热闹。

    故而话音刚落,众朝臣便是一静,继而齐刷刷扭头朝那边看去,等着听对方作答。

    第67章殿试

    殿试需要鸿胪寺参与引导、善后,但孔父为避嫌,全程都只在后方调度,并未露面。

    也就是现在一切结束了,需要大家集体出列统计人数面圣了,他才勉强出来,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窝着。

    却不曾想,仍被点名。

    前方数名官员迅速向两侧让开,孔父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火辣眼神。

    他垂着头,“回禀陛下,按祖宗法制,微臣理应避嫌。”

    天元帝拨弄蜜蜡手串的动作顿了顿,闻言笑道:“你守规矩,朕明白,文武百官也都明白。只朕也没问你殿试的事,而是叫你评判评判,宋祭酒的这番话,对还是不对。”

    众朝臣听了,神色各异。

    真要论起来,这么说确实不违规,可实际上,宋祭酒说的便是科举,寻根究底起来,不还是叫他说殿试么!

    大殿内朝臣数十,王公若干,另有内侍、卫队数十,加起来近百人,但孔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

    咚咚!

    让我说,我该说什么呢?

    又该怎样说?

    分明名次有了的,可陛下一度悬而未决、按而不发,拐着弯儿地让我说,为什么?

    孔姿清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父亲,儿子,父亲,儿子,父亲……

    孔父想到一种可能,心跳更剧烈了,仿佛下一刻,心脏就能从喉管深处蹿出来!

    若真让他说,他不甘心!

    为保全家族,父亲早年退了,他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争功夸耀,饶是这么着,如今还要磋磨自己的儿子吗?

    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儿子能得到世上最好的,平安顺遂,长乐无忧,因为他值得!

    但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遂人愿。

    若没有今天这一遭,无论甚么结局,他只能认了。

    可现在,陛下让我说!

    他非让我说!

    顺从的话,陛下听过太多,现在真的还会想再听吗?

    若果然如此,在场诸位,谁不会说!何必非揪着自己!

    他不过区区一介鸿胪寺官员,除迎来送往,日常朝中诸多大小事务从来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思及此处,孔父用力攥了攥藏在袍袖中的手,瞬间做了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循规蹈矩回答皇帝的话。

    “于公,陛下乃天下之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区区殿试排名!三鼎甲如何,二甲如何,同进士又如何,难不成便要怀恨在心,不肯为国尽忠了吗?若果然如此,便是从根上坏了,不配读圣人书讲圣人言,更不配称为天子门生。”

    这就是说,无论最后天元帝给孔姿清什么排名,孔家乃至全天下的世家,都不会也不敢怨恨,日后必然继续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宋祭酒的话对与不对,这道题他自己答与不答,其实根本都不重要。

    皇上想听的,也绝对不是这些。

    天元帝果然对这些套话不感兴趣,慢慢朝门口方向踱步,背对着他们往外看,拇指一颗颗转动着掌心的蜜蜡手串,漫不经心道:“于私呢?”

    孔父缓缓吸了口气,用更慢的速度慢慢吐出,某种神奇的力量游走全身。

    他转过去,朝着天元帝跪下,摘了官帽,以头抢地,“于私,微臣和陛下,和在场诸位大人一样,都是一位父亲……”

    话音未落,会试主考官兼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宁同光便心头一突,快步出列,“住口!”

    他朝着天元帝的背影拱手,“陛下,孔……”

    这句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分明看到,天元帝捏着蜜蜡串的手,突然很不耐烦地甩了一下。

    宁同光本能地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慢慢地,慢慢地退了回去。

    他的额头上沁出汗来,开始疯狂回溯:我是不是哪一步走错了?

    姓孔的分明要讲私心了,这虽不算违规,但于理不合呀!

    可陛下,陛下为何不许我阻止?

    陛下想听他说话!

    想听什么呢?

    站在宁同光上首的董春极其缓慢地抖了抖眼睫,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已然有了盘算。

    陛下一定想听人说话,也需要有人开这个口子。

    只要能打破僵局,引出下面的,这个人其实可以是任何人。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唯有他最合适。

    也更容易感同身受。

    这边宁同光吃瘪,剩下的,便无人敢拦,孔父的声音顺利回荡在大殿之中:

    “……微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儿长大,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家父身子不好,提早致仕,那孩子为了替我们尽孝,八岁就跟着去了外头,细细算来,跟在我们身边也没几年……

    微臣总听别人说自家孩子爱闯祸,可他自幼早慧,从不叫微臣和拙荆操一点心,昔日欣慰,如今想来,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也只有他这么一个爹,若连亲生父亲都不肯殊死一搏,还能指望谁呢?

    况且陛下亲口给了这个机会!

    陛下想听别人说这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微微发颤,“陛下乃人君,亦为人父,想来比微臣更清楚,为人父母者,便是一辈子要操心的,哪怕他不争气,惹了祸,打在儿身,痛在……”

    他言辞恳切,未曾引经据典,也无华丽辞藻,可恰恰因为如此,才更能打动人心。

    是啊,自己的孩子,就算惹了祸,也未必舍得惩罚,更何况,还是没有过错的孩子呢!

    一番话说完,孔父双眼含泪,只撑着不肯落下来。

    此举成败,皆在这一瞬!

    良久,便听天元帝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好一颗慈父爱子之心。”

    宁同光便觉脑中嗡的一声。

    要糟!

    孔父没有再说话,依旧以头触地,官帽就摆在一旁,显然已将前程抛开。

    关于排名是否公正的话,他半个字都没讲,但字里行间都清晰地表明了:他的儿子值得更好的!

    天元帝也没有再说话。

    谁也不敢贸然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下来。

    现任首辅卢芳枝的徒孙便是本届考生,全程回避,刚才才从后面过来当背景,此时也不便开口。

    董春略一沉吟,主动出列,“其实老臣和诸位大人都是一样的,明白陛下用心良苦,不过是担心来日有人重蹈覆辙。然天下之大,人心各异,陛下日理万机,所思所虑何止万千,又岂能以他人之过而惩己身?有过者,皆是他们自己糊涂,我等却怎好因噎废食而误了良才。”

    皇帝确实有提拔寒门对抗世家之心,也担心世家复兴,尾大不掉,酿成昨日高阁老的大祸,所以要权衡。

    这些都是真的,宁同光从这一点出发,并没有错。

    但有一条最致命:太心急。

    宁同光太心急了。

    就看看吧,前三名全是寒门,甚至直到三十名,世家子所占也不足五成。

    太过了。

    实在太过了。

    纵然要改,也要循序渐进地来,世家大族延续千百年,根深蒂固,岂是你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