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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我自夸,同清河府之中诸多考生,有才者我皆读过他们的文章,县试、府试、院试的考卷也都看过,能居于我之上者,寥寥无几。”孔姿清平静道。
齐振业看看他,再看看秦放鹤,心道少爷您真是出去历了一回劫,人都和煦谦逊了。
那哪儿是寥寥无几哇,怕是除了饿弟,都入不得您老法眼……
孔姿清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有这个排名,绝非寻常。
既然如此,便是秦放鹤分析的那般:考官不喜。
于是第二场,他便如秦放鹤平日做的那般,试着将华丽辞藻削减了,力求质朴,果然成效斐然,一跃成为第一!
说到这里,饶是孔姿清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时,我便知道考官是谁了。”
正是吏部郎中郑源,在秦放鹤的考官名单上列第六位。
郑源虽是现任吏部郎中,然他家族中多武官,本人十分嫉恶如仇,之前已先后在兵部、刑部和礼部轮值过,资历深厚。
“郑源此人,作风干练,酷爱边塞诗,”病去如抽丝,考完都一个多月了,孔姿清还没彻底康复,说了会儿话便喝茶,喝的还是固本培元的暖茶,“我自然要投其所好,用边塞诗做典故。”
齐振业和秦放鹤听了,也是冷汗直冒,十分惊险。
郑源酷爱边塞诗,却并非所有边塞诗!
他颇有些牛心左性,人人都喜欢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他偏不喜欢!
确切地说,是郑源不喜汉武,便是当初李先生问秦放鹤的,“世人皆道汉武帝穷兵黩武”。
最后一场策论中,孔姿清引用了许多典故,都很好地避开了,顺利夺魁。
但很多考生不知道,以至于第三场的名次几乎再次来了个大洗牌。
第39章乡试(三)
说话告一段落,桂生亲自捧着茶进来,三人吃了。
秦放鹤见他也憔悴不少,便笑道:“你家少爷病了,你也没少折腾,怎么又来做这个?”
桂生是跟随孔姿清多年的心腹,日常出门办差使的,根本用不着做这些琐碎的事。
桂生道:“这算甚么!小的六岁就跟着少爷了,看他难受,恨不得以身相替!”
孔姿清跟着笑了下,“不是说让你这几日也歇着?”
桂生搓了下手,有点不好意思,“小的又没去考,值甚么!哪里就要歇了……况且小秦相公和齐相公来,少爷必要亲自作陪,小的怕旁人伺候得不周全。”
说完,又亲自带人更换冰盆,架上鲜切的瓜果,再吃就很沁凉舒爽了。
做完这些,他行了一礼,静悄悄退到门外守着,不许人随便靠近。
齐振业也难得夸了旁人的手下。
确实机灵。
这几日孔姿清吃不得生冷,只让两位朋友自便,齐振业有点放不开,倒是秦放鹤大大方方取了切好的金黄蜜瓜块来吃,果然甘甜清脆,肉厚汁多。
见他动手,齐振业才跟着吃了几块。
跟秦放鹤回家的那趟,他多少受了点刺激,近来着实跟着用了功,忽问孔姿清,“那你明年接着考?”
八月乡试结束后,来年二月便是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亦称春闱。
孔姿清盯着清亮的茶水看了会儿,摇摇头,“待到明年开春,我欲出门游学。”
齐振业本想问为什么,可一琢磨,好像他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刨根究底,便又刹住了。
倒是秦放鹤看了孔姿清一眼,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如今你养好身体是首要的。”
古代交通不便,科技也不发达,没办法像后世那般遇山开山,遇水架桥,道路难免曲折,章县距离京城足有一千六百多里,即八百多公里。
如此遥远,后面天气渐冷,少不得车马并行。
好马的极限时速可高达六十公里以上,但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故而天气晴好,道路平坦时,马的平均时速也不过二十公里,且每隔两三小时就要休息,一天跑一百三十公里就很难得。
若坐马车,更慢,一日也只好三十五公里左右……
如此算来,车马轮乘,从章县到京城,即便顺利也要一个月。
以防中途遇到天气不好,或是旁的缘故耽搁,保险起见,至少要提前半月启程。
而抵京之后,少不得再花个十天半月调整修养;
再有孔姿清的故交旧友,并各路叔伯长辈等也要登门拜访、聚会,各路文会等应酬,再加一个月……
而现在已是九月中旬,若孔姿清真想从容不迫地赶上来年二月初的春闱,最迟下月就要出发。
太匆忙了。
不过这种能克服的原因必然不会是真正原因。
秦放鹤摇摇头,丢出一句,“京城有动静?”
孔姿清并不意外他能猜出来。
毕竟都能倒推考官了,便是这会儿他跳起来大喊掐指一算,孔姿清也会觉得“哦”。
只是……孔姿清瞟了齐振业一眼。
正老老实实端坐着的齐振业:“……”
哦,合着就我一个外人?
他木着脸,作势要起身,“那你们聊?”
孔姿清还真就不挽留!
齐振业:“……”
秦放鹤噗嗤笑出声,“得了,也不是外人。齐兄已决议要往乡试上一试。”
齐振业闻言,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
那是,饿今非昔比了!
孔姿清轻笑一声,很敷衍地道:“哦,出息了。”
齐振业:“……要不是你现在病着,老子真要打你信不信?”
两人打了一场嘴官司,孔姿清明显松弛许多,甚至没有继续维持最初的板正坐姿,而是半边身子向后靠在软榻上,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这才缓缓道出原委:
“去岁东南盐务出了岔子,民间有人倒卖盐引,还是税款收上来之后才发现不对,陛下震怒,派了钦差去查……”
结果查了将近一年,竟然还没有结果!看上去哪个官员都清白得很。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自古盐铁官营,纵观历史,自这项税务诞生以来,在全国赋税比重便居高不下,最低也有两成,而元代最高时一度能达到八成!
大禄朝盐业大致可分为西北池盐,西南井盐和东部沿海的海盐,而其中两淮海盐,足可占到天下盐税的一半!可见其重要性。
而如今东南盐务出了问题,当真是地震级别的,但凡谁沾点边都要血流成河。
“如今朝堂风向很不对,”孔姿清的眼睫抖了下,“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盐务牵扯甚广,而延续多年的孔氏一族又太过庞大、臃肿,党派之争残酷,激斗之下,势必会卷入其中。
他年纪尚幼,未入朝堂,然刚中了小三元,如今又拿下解元,风头正劲,极有可能如之前的徐兴祖和郭腾那般,沦为牺牲品。
若在之前,他也不会顾忌这么多,只要榜上有名就罢了。
可现在,不一样。
秦放鹤以一己之力拉出主考官大名单,他得了解元!传说中的连中六元,似乎也不再全然遥不可及。
他无法克制地滋生出野心。
那是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孔姿清也不例外。
哪怕最终不成功,他也想要试一试。
秦放鹤暗自叹息,唉,这就是抱团的坏处了。
你不找麻烦,麻烦都会主动来找你!
回县学的路上,偶然看见街边有卖泥娃娃的,圆滚滚胖乎乎,樱桃小口一点点,憨态可掬,齐振业便亲自下马挑了对包起来,吩咐阿财将其放在大箱子里,下月初连同其他书信一并送回关中老家。
秦放鹤见了便笑,“如今你果然有些为人夫为人父的意思了。”
去年年底,齐振业请了一个半月婚假,提前回家办喜事,算上春节、元宵的假期一起,舒舒服服过了蜜月。
小伙子很努力,还没回来时就传出喜讯,是蜜月喜,如今媳妇便暂且留在老家养胎。
齐振业咧嘴笑,美得不行,“哎呀,那是的嘛!”
算起来,也快生了。
秦放鹤道:“有孕生产十分不易,你又不在身边,日后可得对嫂夫人好些。”
虽不缺金银,也有底下的人伺候着,一概事情不用动手,但到底不如有人陪着。
齐振业翻身上马,闻言点头,“那是,饿怕她不舒坦,就跟饿达饿娘说,叫她先回娘家住,他们也隔三岔五打发人去看……”
他娘就曾说过,婆家再好也不如娘家,哪怕娘家是个狗窝呢,也是天下最好的狗窝。
别的没记住,但这句话,齐振业记住了。
回娘家养胎的事他媳妇、他老丈人、丈母娘都不好开口,所以齐振业主动提的。
回到县学时,老远就见一大群人大致分成三堆儿,其中两派壁垒分明、唾沫横飞,另一堆儿则以肖清芳为首,笑嘻嘻看热闹。
什么“子曰”“昔日圣人有言”的,老远就听见了,显然是在文辩。
见他们回来,肖清芳眼睛一亮,呸一声吐出口中南瓜子皮,大声招呼道:“秦兄,齐兄,快来!”
正准备悄悄溜走的秦放鹤:“……”
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肖清芳等人曾随孔姿清一同参加会试,回来后自嘲“更在孙山外”,也是病了一场。
但他毕竟二十多岁,正是身体最棒的阶段,倒比孔姿清恢复得快些,前几天就回来继续搅风搅雨,不对,回来上学了。
肖清芳这一嗓子下去,文辩声戛然而止,一群人犹如得了指令的猎犬般,齐刷刷扭头看向秦放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