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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命羽
☆、第1章楔子
苏州。
上元节,夜。
沈府。
喜庆的灯笼高高的挂在大门两侧随风摇摆,鞭炮声噼啪作响,小童们在街上转圈呼喊,玩耍的不亦乐乎。片刻,便有家丁匆匆自府院出来,给小童们一人几块儿糖块,要他们到别处玩耍,莫要惊扰了府里的‘小贵人’。
几名丫环进出于北院儿的主家儿房间。每每出来,手里头不是端着满是血污的铜盆就是沾了血迹的布条。几番忙碌,丫环们的额间均有细微的热汗沁出。直到端出来的热水没了太多血污,丫环们才得以解脱,纷纷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小歇片刻。
有婴孩儿的啼哭声自主家儿的睡房传来,听得等在外头的沈家老爷心头一喜,便要进屋瞧瞧生的是男是女。待他行至门口,立马被刚从屋里出来的长他十多岁的沈管家拦住,半推着他远离睡房,道:“老爷不可进,女人分娩的屋里晦气重,今个儿又是上元节,您怎么着也得等到明天才能进去探望夫人和小少爷。”
“小少爷?这么说,夫人为我生了一个儿子?”闻言,沈老爷不禁大喜,又因着今日是上元佳节,他索性叫来为夫人分娩而忙碌的丫环们,一人分了二十两纹银。又回头把一张百两的银票交给管家,道:“待会儿你把这银票交予段婶,辛苦她为夫人接生,以后小少爷还得麻烦她多照顾着。今日沈家喜迎子嗣,我这就去安排明日的喜宴。哎?我记得苏大人家是今早喜得千金吧?苏大人与我沈家一向交好,此番夫人为我沈家添丁,倒不如就着这巧合和苏大人家的千金订门儿娃娃亲,他日我沈家在苏州也能久得官家照应。”
“老爷说的极是,那我这就进屋儿把银票交给段婶儿。”拿着银票,沈管家悄声把屋门打开,又谨慎的把门锁好,生怕外头有人突然进来发现了什么。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儿,把银票交给一旁的婶娘。不待他开口,床上的人便以虚弱的声音询问:“老爷可是回去了?”
“夫人,老爷一听说夫人为他生了个儿子,当即要准备明日的喜宴。他还说,要和苏大人家的千金订娃娃亲,让两家结成亲家。”沈管家低头瞧了眼襁褓里的婴孩儿,终是犹豫着开了口:“夫人,您...”
沈夫人是何其聪明之人,光是瞧着沈管家的欲言又止,便猜到他想问的问题。轻叹着摇了摇头,沈夫人示意段婶儿将她扶坐到床头,并抱起尚且沾有血迹的婴孩儿,道:“你们跟在老爷身边这么久,不会不知道老爷重男轻女。我不想老爷因着我此胎生的是女儿而再纳一房妾侍,也不想这孩子长大后与我一般,终要嫁入夫家,过着有苦说不得的日子。”
“夫人对老爷...可是仍有怨意?”段婶儿和沈管家都是打小儿瞧着沈夫人长大的,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二人最是清楚。
沈家家财千万,却并非起源沈老爷,而是因着夫人的家世,飞黄腾达。沈夫人自小性子高傲,又逢家中经商,便想接替父亲的产业,将它们发展起来。怎奈沈夫人的父亲同样重男轻女,非但没有把生意交由沈夫人打理,更是为她招了个上门儿女婿,要他接管全部的生意。虽说沈老爷是个生意奇才,但他终是抢了原为沈夫人的一切。也因着这点,沈夫人一直都怨着她的父亲,还有沈家老爷。如今她千叮万嘱隐瞒婴孩儿的性别,怕是不但因为沈老爷重男轻女吧?
“怨,如何不怨?可怨了又能怎样?老爷待我不薄,我总不能因着私心做出那等违逆之举。如今有了这孩子,我却当真不愿她像我这般。我想,待她成年,老爷定会将家业全数交由她去打理。如此,也算是完成我当年的一点遗憾。”
“夫人,她终究是个女娃儿,你要她扮成男孩儿,岂不是会...毁了她吗?”段婶儿疼惜的望着熟睡的婴孩儿,才多大的孩子,便要她隐去自己的真正性别?以后,若是有了心仪之人,那岂不是...唉,夫人这么做,对这孩子实在不公。
“毁?要怪,就只能怪她是我的孩子。将来,沈家的家业还需靠她发展起来,苏州大户可不够!我要这孩子,将沈家的家业扩大到全国才是。”沈夫人扒开襁褓,露出婴儿皱皱巴巴的脖颈,叹惋道:“我是毁了这孩子的姻缘,但姻缘原为天注定,并非我能毁掉的。我对她不起,却能让她继承沈家的家业。情,不过是私心带来的孽债,我不想这孩子为情所困。想来,老爷并没有给她取名,那便由我取来吧。”
“沈绝心,心儿。”
☆、第一章嫁衣
喜红灯笼,龙凤蜡烛。
干枣桂圆,铺红绣床。
新嫁娘穿戴着凤冠霞帔安静的坐于床边,只等着新郎官儿迎宾完毕,前来揭开她的盖头,与她饮下交杯之酒,从此冠夫姓氏,做他的良人,相夫教子。仓促的脚步声由屋外传来,新嫁娘的双手紧贴在腿间,眼角一滴热泪滑落衣襟,终是浸湿喜红的绸缎,再叹息却是遗憾,不由选择。
房门被人粗鲁的推开,随即灌进一阵冷风,伴着卷起的尘土潜入新房。来人穿着一身沾了酒气的锦衫,束起的发髻稍显散乱,连那垂搭在胸前的鬓发也已被风吹的零散。“若雪姐。”来人唐突的拉住新嫁娘的手,消瘦的脸庞有未干的泪痕,“与我走,莫要做他的新娘,随我离开这里可好?”
“心儿?!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盖头终是被掀起,却并非由新郎官儿亲手揭开。新嫁娘泪眼婆裟的望着来人,起身撒开那人的手,却又慌忙将房门关好,免得被他人瞧见此情此景。“我不能与你走,我已经在双亲的见证下与他拜堂,自此便是他的娘子。心儿,你快走吧,莫要被他人当成捣乱之人。”新嫁娘背对着来人,眼底挥之不去的,是那人形似桃花的双眸,看她的时候,总是柔情;瞧着别处的时候,却是迷离。
“若雪姐!”来人固执的再握住新嫁娘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块儿略有瑕疵的白玉,心内尽是酸胀,“你莫不是忘了,我俩曾在城郊的竹林交换信物,此生你便只做我的新娘。这些,你都忘了吗?若雪姐,与我走,与我走!”
“心儿,你若是男子,我当嫁你。可你...心儿,假凤虚凰之事,我做不来。这块玉佩,便当作我送你的姐妹之礼。自古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乃新科状元,能成为他的新娘,是我的福分。后日,我便要随他移居京城,我们...这便罢了吧。”
“若雪姐当真对我无情吗?但因着我这女子的身份,便拒绝了你我的亲事,如今却草草的嫁做他人的新娘。心儿对你之情意,若雪姐当真不知吗?我俩既然已经交换了信物,彼此又怎会无情?既是有情,哪里算是假凤虚凰?若雪姐,嫁我,做我的新娘,沈绝心发誓,此生此世,定会待你如一,不予改变。”来人将新嫁娘搂在怀里,掌心覆住她的长发,千言万语,都敌不过仓促得来的温存。
熟悉的拥抱,熟悉的气息。
新嫁娘在她的怀里顿时安静,双臂正欲攀上来人的肩背,微闭的双眸却瞧见了映入瞳孔中的艳红。“不!”新嫁娘如梦惊醒,狠狠的推开了来人,“心儿,你是女子,我亦是女子,女子和女子...不可,不可...”
来人被推得一个踉跄磕碰在冰凉的墙壁,她望着面前的新嫁娘,眼底是怨是恨是爱是悲,她不甘心的走前两步,却因着新嫁娘的后退而无措的站在原地,“告诉我,你当真...当真觉得女子和女子,不可以白首相好吗?你竟,这般怕我?”
“心儿。”烛光摇曳,谁又瞧见那人快要磕碰到墙壁之时,新嫁娘想伸却未来得及伸出的手。她为她心疼,可若是能断了她的念想,让她不再执着于此,她愿意为她无情。“是,我怕你,怕极了如你这般奇怪的女子。明明身为女儿家,却要扮作男子,学着他们那般定下终身。女子和女子,不可就是不可,自古阴阳相合才是不变的定理,心儿这般,是要遭天谴的。”
不怨苍天作弄,要怨,也只怨沈家夫人暗地里寻到了她,要她拒绝沈家的提亲,更怨,心儿到最后才告诉她,青梅竹马的定情之人,实为女儿身。
“哈,哈哈哈...”来人突然放声大笑,眼泪自她的眼角偷偷滑落,映着摇曳的喜烛,苍凉了昔日的誓言,“说什么今生愿为君研墨,携手共渡白首约。如今知晓我是女子,定情之物便成了姐妹之礼。天谴?哈,你不愿嫁我,不愿与我离开,便要说什么阴阳相合!好好好,你不跟我走,偏要做他的枕边人,我劝你不来,亦不会逼你。但是,我会让你瞧见,女子如何娶不得女子,沈绝心非但娶得,更要如男子一般,妻妾不缺!”
“若雪姐,有句话我只说最后一次,此后...你眼前的心儿便是死了,不会再有。”心已累,泪未干,来人背对着新嫁娘抹掉涌出眼眶的泪,带着怨恨和不能释怀的痛,故作洒脱的开口,“少时喜欢你,如今大了,喜欢就成了爱。你或许不知,心儿此生想得到的只有一样,便是若雪姐你。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纵是心儿对你万般喜欢,你却只有无情。罢罢罢,若雪姐,你可要睁大眼睛瞧着,来日方长,沈绝心说到做到。天下女子何其多,失了你一人,我能找到更好的...”只是心境,再不能如初单纯。
一番负气之言说罢,来人的面颊已经被泪水沾湿。她不愿再回头看此刻貌美梳妆的新嫁娘,更不愿瞧见喜台上那两根刚刚燃起的龙凤喜烛。房门被重新打开,袭来的风刮痛了她的脸颊,也冰冻了昔日的真情。“今日,今日是若雪姐的大喜之日,心儿未能着人送来贺礼,实在有失礼数。明日我便让下人送来贺礼,还请若雪姐...包涵。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回府了。”
瞧不得新嫁娘是如何表情,更听不得她是否长唤来人的名字。新房的门已经被她缓缓关掉,如同一展黑色的屏障,将她们阻隔在完全的两个世界...
“心儿,心儿。”耳边传来一声声轻唤,“心儿,醒醒...心儿,心儿...”
☆、第二章旧殇
轻唤声婉柔慈爱,将沉陷噩梦之苦的人儿自悲痛中强拉出来。她睁开双眸,脖颈早是半湿一片。“娘。”床边的美妇让她的神情变得颇为不自然,她掩了掩衣襟敞开的内衫,正欲伸手撇去昨夜带回房中的酒壶,却发现它早被美妇身边的老嬷拿在手里。
该是见不得床上的人这般模样,美妇无法儿的摇头长叹,示意老嬷暂且出去。待屋内只她二人,美妇半跪床边替床上的人稍整凌乱的头发,宠溺又说教道,“心儿,不是说过不要再饮酒了吗?莫忘了,你是女儿家,女儿家喝酒醉酒成何体统?!何况你的身子本就寒虚,前几日大夫才给你开了寒症的方子,这才刚好便饮酒,心儿!”
闻言,那人的双眸又是迷离,消瘦的面庞早失了往日的精神。她的唇角噙笑,一双桃花眼略有哀怨的望着美妇,道,“娘竟记得我是女儿家,可心儿却是忘了呢。这么多年,府里上下皆唤我为少爷,知道这个秘密的,只娘亲和奶娘吧,连爹都被瞒在鼓里,女儿家不女儿家的又能如何?”
“心儿应是还在怪娘对吗?”美妇略有所指的瞥了眼枕边的白玉,那玉早已碎成四瓣儿,如今得以整合,实乃用金丝裹缠而致。白玉的缝隙处有干掉的淡色殷红,美妇小心翼翼的卷起那人的衣袖,腕背处赫然一道划痕,与周围的白皙截然而对。
似被点中心事,床上之人的笑容颓然褪去。她将衣袖忙乱的拂下,寻来床角的棉衫披在身上,脸上的表情是思念是哀痛更是悔怨。只是,当她重新转身,眼底的湿润及时的退去,还来一片无解的迷蒙。“我如何怪的了娘亲?我的名为你所取,我所拥有的一切皆为你所赐,连这薄命都是娘亲给的,说怪?我有什么资格怪呢?”
嘴上说不怪,心里早已暗生芥蒂。时隔一年之久,心中的痛却日日递增,无法消磨。还记得枕边的玉是在得闻那人香消玉殒之时被松开的手垂落而碎,也未忘腕背的划痕是用玉的一瓣儿碎片狠划留下。
她恨她怨,如今更多的是悔:为何当日她没有用尽办法将她强行带走?她们本该像曾经许诺那般白首相老,如今阴阳相隔,而她甚至只能用她的几件衣裳偷偷摸摸的为她建一个衣冠冢。这痛的源头,是她的娘亲给的,这恨的源头,是那个不争气的状元爷,当了几天的京官儿便贪赃枉法,连累自己的夫人同罪而刑。
恨的人已经逝去,剩下怨的人是生她育她的娘亲。久而久之,怨和恨都化作梦魇依附在她的身上,让她痛让她苦,长久以来,有增无减。
“心儿,你终究是女儿身,娘所以要你扮作男子,只想让你免受娘所经历的苦和不公。娘知道你对若雪一直,关爱有加。但女子和男子终究是不同的,娘不能看着你行那种遭天谴的事情。她的死是注定亦是意外,怨不得他人。亲是她的双亲选的,若是那人踏实,自然平步青云,让家人共享福之。可他选了捷径,因而害了自己害了全家。”美妇立于被唤作‘心儿’之人的身后,木梳缓而轻的顺着她的长发滑下。
她继续说,“你并非少童,老爷已经开始把部分生意交由你插手看管。如此,你便该把心思投在咱们沈家的生意上。心儿,莫要忘了,若非你在老爷眼里是男子,是少爷,现在早成了他人的妻子,三从四德,夫唱妇随。”
白锦发带将头发整齐竖起,余留鬓边的长发绕缠胸前。沈绝心望着铜镜之中模糊的映像悄然无语,耳边自然是娘亲慈爱的声音,内容倒不见得有多温和。她背着美妇换掉被冷汗浸湿的内衫,因着天冷,又在棉衫之内多添了件儿衣裳。如此,折扇在手,虽算不得美若翩翩的少年郎,倒也是个干净纯粹的富家公子。
“娘亲说的在理,心儿不是说过了吗?我所得的这些,都为娘亲所赐。”沈绝心在铜盆所在之处做了洗漱,重回床边把那块白玉存于怀内。她看着美妇,双眸和唇角皆含着读不透的浅笑,“不过,娘也别忘了,我既是沈家的少爷,老爷眼中的男子,便是可以娶亲的。我为女儿身,是娘一手促成的秘密,若是娘想要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众,我倒是不介意成为谁的妻妾。娘想要我接手沈家家业,又想我依着女儿的心思禁着自个儿的姻缘,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娘亲总要让我一步,予我自由的。还有,”
她的双手轻扶着门闩,目光似要越过无尽的遮挡到达心中之人所在的地方,“我不想瞒着娘亲,于若雪姐,我并非姐妹关爱。我爱她,是私情私爱,纵是天理不容,我只要无憾。”
“心儿,你怎好这样?自若雪死后,你变了太多,你不该...”
沈绝心知她想说什么,索性打断她的言词。“娘。”她叹道,“自她成亲那日,我的心便也死了。而今她与我阴阳隔世,沈绝心纵是从前的沈绝心,又有何用呢?爹和娘想要的,无非是发展沈家家业,至于外人如何传我说我,我活得自在,自无须因着他人的言论而改变什么。”
房门被‘吱呀’打开,纵是眼底含笑面容悠哉,她因着紧抓门闩而指节泛白的手已将情绪微微暴露。跨步出门槛,沈绝心于石阶处顿了一顿,随后朝侧屋唤了声‘沈词’。待话音渐落,立刻有一青衣少年直奔而来。
那少年生的讨喜,五官之间透着未张开的稚嫩。他的头发用墨带全部束起,余下的一截布带因着小跑而胡乱摇摆。“少爷。”被唤作‘沈词’的少年怀抱着一盆到底未能结出花骨朵的绿色植物,他把它轻放于石阶侧角,抬身时双颊已是微红。“花匠说这花儿本就无果无花,如何培植都不会开出艳色花朵的。”他如实道。
“竟是无果之花吗。”沈绝心叹然,这花是少时和若雪在城郊瞧见的,二人相约共赏它的花实。那时若雪尚在,无非想着每隔些时日一块儿去瞧瞧。哪知人有旦夕祸福,若雪自此不再,她便命人去城郊寻来此花,悉心照料,盼它开出花朵。无奈,花和人一样,总要听天由命。“无花之花,又哪里是花呢?”她摆手,“罢了,你就把它置于后院,每日浇水看护吧。既然开不出花来,就由着它随心而长吧。”
“心儿。”美妇在屋内自然听见了二人的对话,她自里面缓缓而出,于沈词的一声‘夫人’轻轻点头,道,“你已经有时日未和家人共用早饭,想来你今天并无其它事情,便与我一同用早点如何?”
“倒是不用了,心儿的早饭自有她人备齐。”说着,她折扇轻挥,倒也无所谓房间的门是否敞开,扬头之间眉宇更多调笑,“沈词,咱们这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