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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骨于此,也不枉你一世英名了。
郎怀闭目调息,而后左臂提着绳索,淡然道:“兕子,我们一起使劲,你顺着绳子爬上来。”她语调平缓,仿佛告诉她,你过来,我带你去城外走走那般稀松平常,“然后我们一起爬上去。”
阳光渐渐晒透了云雾,明达看着她微黑的面容,神色如常,方才轻生的念头也随着那云雾散得彻底。她先撇下身上的负重,而后小心调整方位姿势,终于握住被绷得笔直的绳索。
只有一丈多的距离,平日里不过一呼吸之间,明达爬上去却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等郎怀的左手牢牢抓住她的右手,心中的恐惧才一瞬间爆发出来。
“小心了!”郎怀顾不得抓痛了明达,咬着牙用尽全力,缓缓把她提了上来。不等她再开口,明达已然搂住她的脖子,双腿勾在她腰间,紧紧伏在她背后,呼吸急促,但好歹松了口气。
郎怀的右臂痛彻心扉,此刻也知不能耽误,她左手扶着明达后背,低声道:“拿绳子把咱们俩绑住。”
明达依言,将二人胸腹捆个结实,又道:“怀哥哥,你慢慢爬,横竖我们都在一起。”
她本还在苦苦思索怎么求生,耳边传来明达这般娇憨的话语,胸中顿生豪气,唇角一弯,大笑道:“好!一起生,一起死!”郎怀抬头,望着看不见顶的绝壁,正午的阳光终于吹散了山间的云雾,能看得远些。绝壁并非当真完整无缺,还是有许多裂缝的,只不过间隔很大,又狭小无比,是以猿猴也难以攀越。
如今她二人要爬回去,最大的倚仗,便是纯钧。
明达绑在她后背,郎怀空出左手,她知晓自己胆子实在太大,更知道时间宝贵。若真等到二人气力皆散,那便再无生还的机会。
纯钧剑是真,剑鞘却是明皇得了名剑后,寻巧匠所造。内以紫檀做芯,外裹鱼皮,不事奢华,却结实耐用。郎怀左臂舒展,牢牢握住剑鞘,缓缓拔出了纯钧。两人的重量从右臂转移到左臂,剑鞘有多一半探入缝隙,却还是陡然往下一坠,让二人身姿一乱,也跟着摇晃片刻。
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稳固住了。郎怀松口气,侧头看向明达,道:“你可后悔来这一趟?”
明达搂着她的脖子,微微摇头。这时候她当真忘却了所有的不安和心结,眼前心里都只有郎怀。明达什么都没说,郎怀却觉得快活起来,自顾自道:“我不悔。”
二人心意相通——生是延续,死未尝定是结局。郎怀抬头死死盯着山壁,左臂暴起,迅速带着二人向上,在彻底失力前,凭借纯钧绝代的锋利,稳稳插入另一处山体的缝隙之间。
太阳终于大盛,所有的云雾都被驱散。明达低头看去,只觉头晕目眩,她二人离着山顶却依稀能见。郎怀默不作声,按着这法子,一尺一尺往上爬。明达用手给她抹开额头的汗水,笑容愈发温柔。
终于耳中听到火狐的叫声,却是那家伙在二人坠崖的地方来回徘徊等候,嗅到她们的气息而兴奋起来。明达口中吹了个哨令,火狐才安定下来,只偶尔呼叫两声。
郎怀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得住多久,眼前的崖顶愈发接近,双臂早已失去知觉,她想过或许一个失手,二人都得坠崖,但偏偏没有丝毫惧怕。
剑鞘已然千疮百孔用不得了,郎怀任它留在了一处缝隙中,一手徒手,一手凭借纯钧,生生从绝壁中走出一条路来。等她侧身翻上绝壁,日暮渐低,正是夕阳时分。
郎怀伏在地上,火狐吱吱叫着跳到明达身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明达也未曾料想她们能得生还,一时间失却言语,泪水夺眶而出,颗颗坠进郎怀锁骨,流入心肺。
她心中激荡,反手一割,二人腰间的绳索俱裂,而后纯钧脱手,郎怀一个翻身,将明达拥进怀里。
向死而生,郎怀只觉无比幸运,怀里的明达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血红的夕阳映衬在她眉目间,郎怀陡然发觉,明达不再是那年她初回长安,还是个孩童身量的小姑娘。
郎怀捧着她的脸,泪水滴下的瞬间,吻过她的额头,吻过她的眉眼,狠狠含住了那殷红的樱唇。明达嘤咛一声,再不闪躲,双手抱着郎怀的头颈,轻启贝齿。什么羞涩?什么矜持?什么过往?哪里抵得过此刻生死相依,同似一人?
绝壁之上,屈岭中盘,夕阳缓缓落下。万籁俱寂之中,传来一声轻吟。
一年前二人成婚,明达半是羞涩半是大胆,等着郎怀掀开她的盖头,等着二人两心如一,再不分离。
而后真相揭露,明达痛不欲生,郎怀拔剑欲刎。继而朝夕相处,却隔着沟壑,如同分别。离京出游,从蜀地到临淄,终于明达和她再无嫌隙,二人如普通情侣一般相处,但从未越界。未曾想郎忭陡生邪念,尽管郎怀及时阻止甚至杀了郎忭,也不知如何才能治好明达心里的疤痕。
她们从来相爱,不曾离心,只是不自知罢了。而今生死之际终于了悟,终生千万,只愿取眼前的一瓢。
若不是她,便注定要孤寂一生。何曾荣幸,何等庆幸。心意既通,便是山巅之上又如何?
绝壁做洞房,夕阳燃红烛。世间哪里再找来比这更好的洞房花烛夜?
冰凉的地上散落一片衣衫,葫芦滚在一旁,不知何时启开了盖子,火狐贪嘴,将漏出的冷魂烧喝了个干净,只踉跄了两步,就醉卧在一旁。右手指尖的细腻温软让她心间一抖,让郎怀的眼眸亮如星辰,继而伏下身,额头抵着明达,灼热的呼吸拂过明达耳畔。
明达杏眼迷离,忍着剧痛,在爱人身下婉转求欢。她等了太久,不愿浪费半点时光。好在郎怀动作轻柔缓慢,渐渐一股烫腻从甬道涌出,明达也松开贝齿,溢出根本忍不住的吟哦。
月牙高挂,星光洒满山峨。若有仙人从上踏剑而过,定能看到屈岭半道上,有一对人儿相互依偎着,低声细语。
那自然是郎怀明达。
好在今夜无雪,二人披紧衣物,贴在一处,还可抵挡这彻骨的严寒。
明达只穿了贴身的小衣,怀里抱着一团热腾的火狐,外面给郎怀裹得如同粽子一般。郎怀的衣衫早就在爬绝壁的时候,被岩石割得破烂一团,但好在能遮蔽些许大风。也好在明达的衣物虽是素雅,但衣料极好,内是貂毛,外为蜀锦,裹在身上很是保暖。
也幸亏那壶酒还剩下许多,二人分而食之,借着酒意,来暖和身体。
“今后我不叫你怀哥哥了。”明达闭着眼睛,娇声说这话。郎怀心下爱极了她这般容颜,低头吻了吻她的唇,问道:“为何?”
“我当你是男子当了十几年,如今我们白首不离,自然得换个。”明达伸手摸到她胸口坠着的檀木牌,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看着她,笑靥如花:“阿怀,阿怀,我就这么唤你,可你不准想着旁人!”
郎怀失笑,道:“除了你,我还能想着谁?”
“那不管,七哥也是这么唤你的。”明达用手捂住郎怀的眼睛,忍住羞涩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柔声道:“阿怀,我心悦你。将来万事皆定,你我携手归老可好?”
郎怀包着她的在掌心,二人目光胶着,良久之后,郎怀叹道:“固我所愿。兕子,将来朝廷安定,四边稳固,我们寻个世外桃源逍遥快活,定守此诺。”
第84章苍山雪(三)
夜里无雪,及至旭日初升,披裹的衣衫上也是一层寒霜。郎怀着实忍不住微笑,看着怀里的人慢慢苏醒过来。
明达睡眼惺忪,朦朦胧胧看了她一眼,又歪着脖子去睡。而后她忽然想起不对劲来,猛地睁开杏眼,见郎怀根本抑制不住的笑意,登时羞的满面通红。但她毕竟是明达,伸出手捏了郎怀的唇角,道:“你笑什么!”
郎怀任由她在自己脸上胡乱摸着,二人狎昵了好一会儿,眼见日头升起,等外面的寒霜化开,才穿好衣衫起身。
火狐照旧扒拉着二人的小腿索要食物,奈何包袱全掉进山崖,却是不得不饿肚子。郎怀摸摸火狐的脑袋,道:“咱们得下山才有现成的。你跑得快,不若先去找找?”她随手指了指对面,未曾想火狐吱吱叫了两声,当真先跑远了。
晴空万里,二人携手走过屈岭,眼见两侧的万丈高山,忆及昨日向死而生,后怕之后,当真觉得是及其幸运。
没了云雾,前路清晰,不多时二人就真正登上西峰,见着一处道馆,题着翠云宫三个大字。明达摇头笑道:“这也能叫宫?”
郎怀捏了捏她的鼻端,啐道:“不得无礼,咱们还得想办法弄点吃的才是正理。”虽说是责备,但语气间半点嗔怪的意思俱无。郎怀扯下已然破烂的衣襟裹着纯钧剑,和明达携手进去。
大殿里面点着烛火,虽然朴素,收拾得却很干净。中间供奉着老君像,一个老道士正在像前跪拜祷祝。
二人静悄悄站在他身后,等他站起身,郎怀才开口道:“小可携内子游览华山,不经意间将行李掉落山崖,想来您这儿求个方便,还请道长帮持一二。”
道士转过身,郎怀见他约莫有七十多岁了,面容如同枯木,须发花白,但眼睛里精光闪烁,当真是个得道之人,神情间愈发尊敬起来。那道士来来回回打量她二人,而后道:“既如此,请随我来。”
他引着二人进了一处厢房,道:“你们先歇息,山中清苦,青菜面条,凑合吃点吧。”他说到这里才露出些许笑意,又道:“这观里就老道一个,久不见人,怠慢失礼之处,贵人莫怪。”
郎怀忙道:“还未请教道长尊号?”
“曲曲小名,不提也罢。”老道士转身出门,明达郎怀互相看了眼,明达先道:“他好像很是看了我几眼。”
郎怀点头,又道:“不会是恶意,放宽心。”二人又说了两句,才打量起这小小的房间,也是和大殿一般,虽说朴素,但一尘不染。
也没什么好拾掇的,二人只好坐在床边,忍着饥饿说些闲话。过了一会儿,先是火狐回来,口中叼着只兔子,很是兴奋。
郎怀犯了难,道:“这毕竟是道观,不知那位道长修习的是何种,能不能见荤腥……”
说话间,老道士端着个大碗进来,眼见郎怀满面歉意,明达在一旁不知如何开口,又看着脚底下一只通体火红的狐狸,一只早已死透的兔子,不由笑道:“二位莫忧,老道并非不用荤腥之人。虽说做了黄冠,也还是娶妻生子的。”
“二位自便,柴火院子里有,尽管用便是。”老道士放下大碗,告辞离开。
二人顾不得旁的,拿起筷子便吃。一天一夜未曾进食,郎怀只觉得腹中犹如火烧。碗甚大,满满一碗素面,只有些许菜叶子,大约只放了把盐,却让二人觉得世间美味不过如此。
郎怀吞了两口面条进肚,才缓过来。她怕明达不够,刻意放缓速度,慢慢吃着。又想起火狐,忙挑出几根,喂给了它。
“慢点慢点,”郎怀看着明达,只觉得她分外可爱,不由出言提醒:“先吃面,待会儿我去烤了那只兔子,再给你解解馋。”
明达含糊不清道:“我现下就觉得这碗面最好!”
送了一半兔肉给那位老道,换来两身旧道服。郎怀的外衣是当真不能再穿,便去砍柴烧了水。厨房里有一只大木桶,老道士指了指,意思明显——要用自己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