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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皇怎么不知道明达的心,便笑道:“固城也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明达放心吧。爹爹只问你,对郎怀可满意?”
明达羞红了脸,嗫嚅道:“可她……她只怕是……”
这般小儿女情态,明皇不由得老怀大慰,卢有邻也在一旁笑道:“看来是许到姑娘心坎儿里咯。老奴明日啊,就去礼部宗正寺去催,选个好日子,免得郎怀那孩子着急!”
“她怎么会着急!”明达忙道,说了一半却慢了下来,几乎低不可闻:“我也不着急。”
明皇带着一丝了悟,笑道:“郎怀这孩子,久在军中,不识男女之情,只怕让明达吃了苦头。但爹爹是过来人,她对你情意深厚,这恐怕得明达慢慢去点拨了。”明皇低声和女儿说了些体己话,见她听进心里,才转了神色,郑重从怀里取出一块儿方形玉佩。旁人不认得,明达却认得那是明皇的行玺。这般玉玺,明皇登基以来,只刻有一块。
“明达,爹明白你不愿拘在宫中,因而爹爹不会把你记入宗牒。”明皇放进女儿手心,柔声道:“爹爹如今大不如前,将来说不得,只能靠郎怀那孩子护着你。但是她毕竟是外臣,爹不放心。”
“爹爹如今也是看透了,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爹爹不在乎。可这东西,你收拾好。爹爹如今,也只信得过你了。”明皇说罢,不容拒绝,道:“老四的心思太重,爹却不忍心要了他命,这件事,就交给郎怀,还有你了。”
明达心里一紧,抬眼去看,明皇的鬓边,原来早就雪白。
蒙参有着典型土蕃人的长相——不算特别高大,眉目深邃,皮肤是健康的铜色。他的唇上蓄了两撇胡子,让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市侩。
等他跟着金吾卫,在驿馆外看到那个清瘦的年轻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
这就是那个以不知道什么妖法,攻破了于阗的唐军将领?蒙参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唐人,毕竟她看上去,像个书记官更多。
但等郎怀的目光对住他,蒙参猛然睁大眼睛——锐利、审视,有着唐人骨子里的高傲。蒙参下意识躲避开,又在下一刻暗骂自己。
郎怀只是默不作声打量了那位神秘的国师,却实在没有精力去做别的想法。礼部的那些章程实在繁琐,她又是主使,是半分差错都不得出的。好在塔坨荼和唐飞彦尽职尽责,在一旁小心提示着,郎怀才慢慢放下顾忌,放开去办事。
等到终于带着这些人走进丹凤门,郎怀才松口气。春末夏初,已然有些焦热,郎怀额头都见了汗,暗自拿衣袖擦了擦,看了远方的含元殿,正自愁苦,唐飞彦在旁低声道:“都尉,快要完事儿,坚持坚持。”
郎怀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果真正了神色,在马上坐直,等召见的圣旨。
这便是,大明宫?
一路从朱雀大街而过,这座巨城的富饶、盛大,已然让蒙参心惊。然而百姓们看到使团那种了然的眼神,却更让他愤恨——土蕃战败,丢了丝路的商权,这是莫大的耻辱。如今唐人虽然允诺可以缔交国书,共同商讨贸易,却让蒙参怎么都觉得,那是施舍。
所有的情绪,在经过丹凤门后,化为乌有。
等他奉召进入含元殿,心中只剩下了敬畏。
文武百官俱在,李迅立在明皇身侧,看着那个骄傲的国师先用土蕃语,再用有些生硬的汉话念完国书,老老实实双手奉上。
作为储君,李迅请示过明皇后,抬脚走下御阶,不理会李进刀锋一般的目光,接过这份大唐等了几十年的国书。
郎怀心里半块石头落地,这些明面上的荣光,总算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谈判桌上的博弈,虽不足外人道也,却是最要紧的事。
含元殿的大宴开始了。
郎怀因为主使的身份,位置和蒙参在一处,并排坐着,摆明了要她和那位国师迅速了解,好为下面的事儿做好准备。郎怀暗自无奈,却不得不摆出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仿佛当真熟络。
“都尉的大名,如今在整个土蕃都是响当当的,”蒙参也是刻意结交,说的的确是实话:“临别之际,赞普特意嘱托我,一定要和都尉好生结交。赞普最佩服的唐人便是都尉了。”
他声音可不小,不少人都听到,李进正要做些文章,郎怀已然接过话头:“赞普过誉,国师可知,本将在大唐,不过是末流的小小军官。把我丢到安西,不过是父辈们觉得那里无趣。本将运气太好,才捞个名声出来。”
“而我唐军心目中唯一的战神,可是当年披甲上阵的陛下。”郎怀双手一拱,摇摇对明皇行礼,口中却不停:“陛下英武果决,那些故事本将从小耳濡目染,最是敬佩。国师在我长安多盘衡些日子,便懂了。”她挑眉,故意笑道:“只怕国师待久了,不愿归家。不过这也无妨,你看看那位,那位是西烨国的国王,自来我大唐朝贡后,竟然放弃了王位,一心考取科举,在我大唐为官。如今也有……”她装作思索,一旁的唐飞彦接过话头,续道:“已经二十三年,陛下特旨赐姓李,如今是宗正寺卿。听说前儿接了旨意,正为郎都尉你的婚事烦恼呢。”
果然这话挑起蒙参的兴趣,听他问:“郎都尉便要成婚了么?莫非是固城公主?”
“哪能啊,”接话的仍旧是唐飞彦:“是未央居的李姑娘,陛下已然下旨赐婚,择良辰为他二人热热闹闹办事呢。郎才女貌,郎都尉艳福不浅,唐某好生羡慕。对了,国师可曾娶亲?”
“未曾。”蒙参疑惑看着郎怀,小心翼翼问道:“李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可是陛下的小女儿么?”
郎怀心里一笑,做出个得意的表情,答道:“这事儿国师都知晓?看来对我大唐是做足功课。不瞒国师,的确是她。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情谊深厚,陛下便赐婚于本将。”郎怀做出个坏笑的表情,用土蕃语低声道:“可比真正的金枝玉叶,还金贵许多!”
“陛下,您看,这郎怀还挺滑头,没说得几句话,已经和那个什么参混得熟悉了。”梁贵妃今次也盛装出席,和李迅一左一右,坐在明皇下首。
“那孩子精通土蕃语,想来很得蒙参喜欢罢。”明皇不甚在意,对李迅道:“虽说此次迎接以郎怀为主使,你这个储君,也得多照应。明白么?”
“儿臣明白。”李迅应过,看了看梁贵妃,才续道:“只是父皇,安西的事宜,儿臣自问做不到如郎都尉那般了解。大事,儿臣信她做得好。”
“殿下这话……”梁贵妃话未说罢,明皇已经笑道:“这倒是真的有见识了,不过你也多留心留心,不懂的不必觉得掉面子,该问郎怀便问。”
明皇多久没这般和颜悦色跟李迅说过话,他心里一酸,举起酒杯,含泪道:“儿臣记下了,请父皇放心。”
御阶上的情形,李迁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但还是八面玲珑,和朝臣们举杯对饮,风流倜傥极了。上官元自然是唯他马首是瞻,陪同着来到蒙参桌前。
“国师,本王敬你。听闻你们腊月就已经出发,这一路上艰难,很是辛苦了。”李迁亲自斟酒,面如春风,让人心喜不已。
蒙参得到这位殿下的慰问,当真感激,忙站起来接过酒杯,举过头顶行了大礼,又将酒一饮而尽,才开口道:“殿下这般礼遇,着实让蒙参感激。”放下酒杯,他从脖颈上卸下个金框,双手奉上:“此为活佛赐下的,可保平安,还请殿下收下,才全蒙参一片真心。”
李迁自然风度翩翩,极为重视接过,当着面含笑戴上,道:“国师在长安多盘衡些日子,本王将来送上帖子,请您游览长安景象,还请您千万不要拒绝!”
“蒙参不敢不从。”
这俩人仿佛至交好友,郎怀却只简简单单见礼,根本不打算多说什么。塔坨荼虽挂着副使的名头,到底是礼部尚书,事务繁忙,又真头疼郎怀明达的婚事,是不会插手太多的。
“郎都尉,冬狩之后,也只得和都尉见了寥寥数面,不知都尉伤势可是痊愈?”李迁和蒙参说罢,转过身笑道。
郎怀点头:“殿下挂心,本将已然痊愈。不过想起当日伤痛,还是难以释怀。父亲说的对,武艺一日不练便退百日,本将自痊愈以来,更是勤勉。若是再给遇到,便不会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了。”
李迁唇角痉挛了片刻,笑道:“都尉真是妙人,想来那黑熊运气太差,但也不会一直那么差。”
郎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清亮:“管它运气好坏,若再遇到,本将定然再为它割喉放血。”
第36章殿前欢(二)
“开扬三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明皇设宴含元殿,迎接土蕃使团。群臣毕至,舞乐作乐,宾主尽欢。”
《唐书》中的这段记载,寥寥数语。然而此次宴席,却对大唐未来十余年产生弥足深远的影响。
安置好了土蕃使团,郎怀又客气几句,才告辞离开。
酒饮得多了些,郎怀略有些不适。唐飞彦则脸颊通红,看他那样子,恐怕是恨不得拽开身上繁琐的衣衫。
也怪不得他,郎怀看看自己,一身正式官袍,哪里比得上平日里窄袖便服舒坦?可国之大典,自然非得守礼的。
“唐兄,今日便这样吧。待明日再会,你陪着他们游览,我来谈正事。”两人出了四夷馆,郎怀先摘了头顶的三梁帽,凉快多少是多少。
唐飞彦一乐:“那郎兄便去斗智斗勇,我且去寻欢作乐了!”
“外面太热,屋子里凉快嘛。”郎怀莞尔,留下唐飞彦骂她狡猾,上了马,策马回府。
但终究是神不知鬼不觉绕到未央居北侧门,踌躇不决。倒是门口的侍卫看到了她,过来作揖,笑道:“都尉来看姑娘?听璃儿姑娘说,今日姑娘可好多了,在沉香亭处看鱼呢。都尉不进去看看么?”
郎怀跳下马来,道:“我自己去便是,劳烦你送它回去吧。”
从这边儿门进去,得走好一段路才到沉香亭。一路上,未央居里的丫头们看到她,都是捂着嘴娇笑,侍卫们只当看不到——未央居里的金吾卫可都是郎怀的部下。
走得近了,远远只看到亭子露出半边,扇板还未曾去完。明达倚着栏杆,随手丢下食儿,去引栖凤池里的鱼儿。
璃儿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郎怀猜都不用猜,定是告诉她自己来了。果然等她走到近前,璃儿从亭子里出来,福了一福,打趣道:“都尉来了,璃儿去给都尉泡茶,都尉稍坐。”
郎怀有些别扭走进去,也扶着栏杆,口中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大朝会,含元殿里真热闹。”
“嗯。”明达丢下一把鱼食儿,逗弄得水面顿起波澜。
“那个蒙参一时间看不出深浅来,明日让唐飞彦去陪着他,我去探探他副手。”郎怀说起这个,不由得认真:“好在是个唐人,否则土蕃人的名字太绕口,记不住名字,当真是头痛啊。”
“嗯。”明达又丢了一把,这次丢远了,有一条红鱼儿几乎是从水面飞过,抢食抢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