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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沈荷回顾,斗篷舞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她持着油伞,身后炉鼎内袅袅青烟,空中漫漫飞雪,不似人间。风帽白绒轻摆,拂着白净的脸上,鼻尖被寒风吹得微红,愈加娇俏可爱。
“小姐。”齐映长长一揖。
周嬷嬷接过伞,沈荷腾出手,双手捧出锦盒:“给你。”
他接过锦盒,盒子四四方方,面上刻着龟鹤松柏,一看便知沈荷的用意。
“嬷嬷会告诉其他人,你去采买元宝蜡烛。道观外能租到马匹,寿礼也有了,你去吧。”沈荷心底偷偷笑着,好像是在命令,却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齐映十分犹豫,姨母唤了又唤,催了又催,他还是不肯动身。刚想到不错的说辞,只见沈荷纤手覆上盒面,抽开时,上面多出一枚铜板。
“你看那。”沈荷指向远处的放生池,天气寒冷,池中空无一物,“你一枚,我一枚,投入池中者视为赢家。若皆能投入,稍远者胜出。若距离相等,光背者胜出。输家必须听从赢家一件事。”
幼时在扬州,沈大人亲授投壶的技法,沈荷幼年活泼,不爱拘束,投壶比试上,总是输给他。最后一次比投壶,在四年前,那时,她十二,苦学几年,依旧败北。
“我是男子,手上气力大过小姐,胜之不武。”齐映道。
“你认定我必输无疑?”沈荷拈着铜板,举到眼前调试着高低,“不要小看女子,有些事上,人定胜天。”说罢,她抛掷出的铜钱打雪飞去,落中放生池中,哐当一响。
齐映易钱到左手,还未抬起,沈荷睨他一眼,他但笑不语,乖乖换回右手,抛出,又是一响。
沈荷迫不及待提起裙摆,奔向放生池,一看,含笑回眸,凝视着齐映:“我赢了。”
他握拳抵在唇上,用咳嗽掩盖笑意。
“哥儿,别辜负姑娘为你的谋算。”周嬷嬷干脆把碎银子塞入齐映袖内,推他转身,不停挥手催促。送走齐映,周嬷嬷搀着沈荷回后头的净房。经过元君殿,拐角时与一个小尼姑撞了满怀。
沈荷抬眸,微微一笑,竟然是她。
黑马飞快奔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铁蹄印记,冷风呼呼扫过耳畔,齐映一路往北,约莫半个时辰,抵达太丰楼。楼外招子高挂,上头写着:生熟腊酒新酿。
酒楼内伙计手执箸纸迎上来,齐映下马询问,伙计却说:“小官人听谁说的,曹县令没有在我们这里设寿宴。”
下着雪,街上鲜少行人,他牵马走到衙门外。两边小摊子只有王家瓠羹还在烧灶开张,锅灶热气熏得招子上的雪花化了,湿湿地贴着竹竿,瓠羹的香气扑面而来。
“齐兄,请留步。”曹方从摊内追出,绕到齐映面前,一揖,“在下曹方,家父与我,在这恭候多时。”
齐映顺此人所指看去,摊子上坐着一位鬓白老翁,正啃着骨上的肉,吃得津津有味。单凭侧面,他已认出老翁是曹景春曹县令。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各笑了。
“附的骨头滋味好,烂肉入口即化。老板,再来一碗羹。”曹县令抬手,高声道。
齐映纠正道:“是两碗。”
待他栓好马儿来到桌前,桌上两碗新做的羹冒着热气,齐映长揖:“县令大人。”
“坐,趁热。”曹县令忙得眼都不抬,专心在吃肉喝羹,又对曹方道,“方儿,此人正是伯父先前与你提过的人,今日一见,如何啊?”
“确实如爹所说,温和淡泊,谦谦君子。儿子输了。”曹方道,随即举杯,以水代酒,“齐兄,仰慕已久,斥吏一言大快我心,这碗代酒的清水,亦是恭候多时。”
齐映端起粗碗,和曹方相碰,一饮而尽。
并不是巧合地邂逅在瓠羹摊,一句“恭候多时”,关于邀帖太丰楼之事,齐映大概能猜想出几分。眼前,他不解的是,曹县令自称“伯父”,而曹方却唤曹县令作“爹”。从相貌上看,两人的确毫无半点相似之处。
“既输了,这顿你掏钱。”曹县令道。
曹方:“掏钱是小事,输赢需论清。儿子上一把赢了,前后相抵,扯平,不算太丢人。”
曹县令放声大笑,看看齐映,示意曹方:“他还没明白过来,方儿,你说说。”
“愿闻其详。”齐映道。
“齐兄莫怪,我爹和我——”
“是伯父。”曹县令打了个岔。
曹方耸耸肩,接下话:“我爹和我打赌,赌那位冯家老爷与齐兄你会不会应邀,前来参加他的寿宴。冯家老爷毫无悬念,一猜就中。至于齐兄,我们父子看法不一,终是我爹神机妙断。”
齐映会心一笑,设宴是假,那么寿辰……。他略略思考,“请教”了曹县令。
曹县令抹抹嘴,道:“今日的确是老夫五十,没诓你。太丰楼动辄数钱,我这微薄俸禄支撑不住。所以设宴在这瓠羹摊中,食肉饮羹,佐水赏雪,小友可是嫌弃啊?”
“哪里。”齐映起身,郑重道,“月好风清胜过急管繁弦。”
“月好风清,急管繁弦,庆人间瑞,祝千千岁。”曹县令低头一笑,“你祝寿来了。”
齐映将锦盒呈上,曹县令打开盒子,不由一愣,目光锁在盒内,似有所动。齐映也不知道沈荷预备的是什么,能使曹县令如此动情。
只见曹县令从锦盒内拈起一小撮东西,昂起头,撒进嘴里。齐映看清了,是米,小姐预备的寿礼,是一小盒未煮过的生米。
曹方也很惊讶,问齐映何故送米,齐映亦参不透。曹县令能痛快吃着瓠羹,俸禄再怎么微薄,不至于买不起常见的生米。
“不瞒大人、曹兄,这份寿礼非我所备。”齐映如实道明。
“看来你有高人指点。”曹县令嚼着嘴里的生米,调转盒子朝向齐映。盒子里面盛放着生米无误,但盒内刻有四个大字——湖州新米。只要打开盒子,就能看见。
曹县令又拈了一撮放进口中,仿佛比瓠羹还要美味。
湖州是他的家乡,少年时,一场沴疫,全县黄纸满地。寡母在他兄妹的袄内缝上口袋,填入家里为数不多的生米,带着他们投奔外祖父家。一路上,风餐露宿,口袋内的生米让他们活了下来。自从入仕为官,他多年没有返乡。可喜山水长情,湖州新米的滋味,还是这样好。
面对两张惊讶的脸,曹县令盯着齐映:“不妨问问,给你支招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