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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张名看见摩托车的前筐里有王丽写给她的信。团成了团，象擦过了什么东西以后随手扔掉的废纸。只有他俩知道那样的纸团不是废纸。张名从容跨上摩托，把手提袋压在纸团上面，用手按了按。手提袋里是老婆用微波炉热的包子，热乎乎地舔了舔张名手指的皮肤。中午，张名看见给公司送盒饭的伙计拎着头盔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纸团。按一贯的程序，早晨他一直很从容地猜测着那个纸团里的内容，没急于在家属院或者路上打开。到了公司车棚，接了客户一个电话，拎着袋子匆匆忙忙往楼上跑，连着一上午的焦头烂额，就把它给忘在车筐里了。这还真是头一次忘，看来习惯成自然的事反而容易被轻视，被疏忽。张名收拾着办公桌上散乱的合同和单据，自嘲了一番。吃完盒饭，头枕着椅背，眯着眼缓解了一下疲惫的神经才下楼，到了车棚却前后左右好几遍也没找到它。张名研究着车筐的网眼，心想可能是掉路上了。不太可能！多少次也没掉过，纸团通常只有一个归宿，就是先经过自己的裤兜，然后冲进厕所的下水道。张名心里有点儿没着没落，中午没能休息，下午也净想着它。三点，把文件夹放手提袋里拎着，假装去仓库，下楼就骑上车回家了。
张名在洗澡，老婆急火火地进门，脱鞋换衣服，喊他：“怎么回来这么早？”“去仓库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咳，王丽出事儿了！”张名刷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手里攥着香皂，停在腰间不能动。老婆的头伸进来，从镜子里看着张名笑了：“你紧张什么，没多大事儿，王丽刘军上午闹离婚。不过打的那个狠啊，你不知道，整个家属院中午饭都没吃好。”老婆边说边在门缝里摇头，然后噔噔地奔卧室去了。她的声音继续从门缝里窜进来：“刘军把王丽打了，上午一直打到单位，然后刘军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就这么小个单位，几年也出不了一个这样的大事儿啊，他们闹这么厉害，中午连院长都来了，办公室派了车盯着，怕再出事儿。科里委托我回来晚上守着她和孩子，不说咱也得靠上啊，成天背靠背的姐妹。你说刘军他不是烧的，放着日子不好好过。”老婆的头又伸进来，张名从镜子里冲她笑，老婆做个鬼脸：“晚上饭自己想办法吧，我把吉利快餐的卡放在架子上了啊。”老婆的脚步声噔噔地奔楼下去了，临走喊了一句，让他去幼儿园接孩子。张名想着王丽的纸团，擦了把脸就披上睡衣，到书房去开电脑。显示屏变蓝，张名的脑子才仿佛能转动起来。qq和邮箱都有王丽的信息：“等了你半天，等到半夜。祝你今晚好梦。今天我想了一天，我们都属于：天天晚上睡在，‘幸——福——旁——边’”落款不是王丽的网名“雷峰夕照”或者“candlelight”而是“幸福旁边alongside of felicity”
张名很少独自到幼儿园，隔着栅栏站在一群家长中间，看见自己的儿子，就迎向门口，在唧唧喳喳一锅粥中间把儿子抱起来。儿子跟老师说再见，张名也冲那个老师笑。张名看着老师幼稚的笑容想，模样分明还是个丫头，会教育孩子吗。纸团上能写些什么呢？儿子在怀里玩果冻的小塑料碗儿，问他：“爸爸，妈妈呢？”“妈妈有点事儿。”“妈妈有什么事儿啊，妈妈以前都没事儿。爸爸，我要吃果冻。”
晚上，儿子抱着果冻睡了，张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走到阳台看月亮，溜进书房开机，又关机。这么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抱着头倚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儿，又起来各处转悠。老婆进来时他刚在坐便器上蹲了将近二十分钟。老婆蹬掉皮鞋，就跌进沙发，咳了一口气说：“哎呦，累死我了。”张名从洗手间出来，递给她一条湿毛巾。老婆接过毛巾，坐直了，边擦脸边问他怎么吃的晚饭，孩子几点睡的，都吃饱了吗，不行我给你下碗面？张名夸张地揉揉肚子，做个苦笑。老婆就乐呵呵地从沙发上跃起，直奔厨房。
张名倚在厨房门口，两口子闲扯，话题也离不开王丽。两个人都“啧啧”地摇头。老婆想起来什么，说：“你看我都陷到事儿里边去了，我今天晚上给她们买的包子，都没吃几个，我给掂回来了。”张名说：“那咱对付几个包子行了，你也再吃点儿，陪人也是个苦差。”老婆关了火，张名倒了两杯热水，两个人到客厅坐下，老婆从茶几底下拎出张名的手提袋来。张名一愣，看见自己的文件夹也在茶几底下放着，原来下午老婆出去的时候用了他的手提袋。
盛包子的方便袋下面，粘着个纸团。分明就是那个纸团。张名顿时僵了。
老婆随手把纸团放到茶几的烟灰缸里，想给他拿包子，又站起来去洗手。纸团在烟灰缸里瞪着张名。张名扩了扩胸，扭头看老婆，老婆边洗手边看他，说：“孩子也没吃饱吗？”“应该没问题。吃了几块上校鸡块儿，一个冰激凌，半片汉堡的面包，还有几个果冻。”“你给他买果冻了？”“啊。”“不是给你说过吗，那东西危险，听见几个孩子噎死了都！要买果冻就买可以吸的果冻。”老婆木着脸，抹抹手坐下。张名挪了挪屁股，苦不拉叽地说：“不高兴了？对不起，我错了。”老婆和他对视一眼，递给他一个包子。两个人就着热水吃起来。
纸团在烟灰缸里，一直瞪着张名。
老婆把手里捏着的包子皮放进烟灰缸，看看纸团，说：“咦？我记得走的时候袋子我给你掏空啦，怎么有个纸团？”老婆把纸团拈过来打开，张名一口包子噎在了咽喉。老婆辨认着读的时候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水被包子当住了，也咽不下去。一旁，老婆夸张地“唏嘘”作响，抖动着那张皱巴巴的纸，转过头来，看见张名难受的样子，赶紧给他拍背。几巴掌拍下去，拍得张名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纸团恐怕是早晨接电话的时候随手拿起来放手提袋里的。险啊！幸亏老婆以为那是王丽写给她的，估计王丽这次在上面写的又是什么诗之类的隐晦语言，看来无关紧要，不伤大雅。“什么东西？”张名若无其事，手从脖子一路抚摩到心口，闭上眼睛吐出噎在咽喉的那口气。“你看看。”老婆递给他，又凑过头来和他一起看。是王丽的笔迹：“跟你那口子说，明天起进入程序，我要占你旁边的地方。”换行“我们现在都生活在幸福的旁边，不是吗？：）”末尾画了个笑脸。张名和老婆一起嘻嘻哈哈，反复抠了抠这两句话的字眼儿，王丽真让人摸不透啊。幸福旁边，嘿！好一个幸福旁边。“王丽还真有文学细胞，看来她还挺想得开，还有心思弄这个。”老婆说：“知道吗？你们男人全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刘军那样儿！王丽这次可委屈大了，笑都没个笑模样，尤其一说起孩子，就抹眼泪。”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张名盘算着说：“睡吧，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给她也打个电话吧，毕竟都是长来长往的，还涉及到了我的家庭地位。要是你们成了幸福的一对儿，我和刘军就成了难兄难弟了，哈哈。”老婆笑着去洗脚，嘴里却在嘟囔：“这个王丽，真让人摸不透，今天也不跟我多说话，倒写了个小纸条。哎，女人还真是这样啊，睡在幸福的旁边。”张名活动活动腰，在门旁边说：“旁边是幸福，不也很幸福！”
直到半夜，张名想辗转反侧，却猫在床边没动，听着老婆孩子的呼吸声，计划着明天一早的行动。老婆一早去幼儿园送孩子，自己应该有空儿抢先打电话，千万千万，老婆可别热心肠热到一早就去关心王丽。想着王丽各种各样的哭相，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得默默叹了口气。寂寞在胸口憋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老婆已经开始忙活早饭，儿子正在小床上撕果冻的塑料膜，怎么也撕不动。张名看看窗帘上的光明，感觉自己身体沉了许多，咽喉干得有些疼痛，晃晃脑袋，也疼。一夜之间，怎么感冒了。儿子光着爬到大床上来，张名给他撕开塑料膜，儿子就坐在床头舔吸果冻的甜水。张名脚下轻飘飘的，走到客厅呲牙咧嘴地，给老婆说自己可能昨天洗冷水澡洗感冒了，老婆还没来及说什么话，就听见儿子那里不对了。
小孩被果冻呛住了，呃呃地憋得小脸通红，鼻涕淌出来了，头往前伸着，两只小手蜷在下巴底下。老婆吓呆了，张名冲过去，拍孩子的背，冲老婆喊：“你快过来！”老婆也冲过来了。张名抓住儿子的脚，头朝下提起来，指挥老婆拍，瞅见地板上的果冻盒，还有一半晶莹的软体在那里闪着柔和的色彩。
还是拍不出来，儿子的脸更红了，眼睛凸瞪着。在老婆的哭腔里，张名咬咬牙，用胳膊箍住儿子的脚，腾出一只手来拨开老婆虚软的手，朝儿子背上用力一拍。儿子在他的胯下“咯”地一声，紧接着就咳，并哭出声来。张名松了口气，赶紧把儿子放床上。老婆已经吓傻了，手忙脚乱地在儿子身上摸。张名把手伸到儿子嘴里往外抠，儿子嘴里有鼻涕，有眼泪，有果冻，被张名抠得干呕了两下，伏下身，这些粘乎乎的东西流在床单上，一块绿色的果冻妖冶地摊在黏液中间。
老婆呜地一声哭出来，儿子也颤抖着哭，张名颓然坐到床上，搂住儿子，低声对老婆说：“别哭了，去拿纸擦擦这儿。”老婆旋身出去，拿来毛巾和那张王丽的短信，用那信纸把果冻抓起来，用毛巾给儿子抹脸。张名接过手来弄那张纸和秽物，团成一团。逢着老婆还慌张着的目光，张名勉强笑笑，说：“老婆都怨我，不该给他买果冻，别难受了，都怨我。”老婆没理他，安抚着儿子，儿子也慢慢地平息下来。张名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把纸团又放进烟灰缸。仿佛是连急带吓出了一身汗，乏力的感觉里，感冒反而象好了些。老婆一边给儿子穿衣服，一边温言细语地跟儿子说话。“往后咱不吃果冻了，多难受啊，不好吃，噎住了怎么办啊，对不对？”儿子点头，颤抖着喘了口气，问：“爸爸呢？”张名弹起来，一个箭步跳进卧室：“猫——，哈哈，爸爸在这儿呢。”儿子微微笑了，还抽抽地喘气。老婆瞅了他一眼，说：“还真亏了你，我可吓糊涂了。你看危险吧，要是你不在家，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想掉泪。张名赶紧过去拍拍老婆的肩膀，俯在老婆耳朵旁边说：“对不起，我错了。”然后把小床上的果冻收拾起来，放在了茶几上。老婆在身后说：“往后可别往家里弄这些东西了。多玄啊，伤着孩子还了得。你真是办了件糊涂事儿，往后可得牢记。”
老婆带着儿子去幼儿园了。张名坐在沙发上抽烟，昨夜考虑的行动计划被早晨的这场惊慌给冲乱了，冲淡了，张名对是否该给王丽打电话说说别穿帮的事儿有些恍惚。打，是该打，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影响今后的生活。可说什么呢？说说昨天发生的事，说王丽你别穿了帮、漏了馅？王丽和自己一样，哪里仅仅是“生活在幸福旁边”张名欠欠身，打开那团粘乎乎的纸，字迹都模糊了，王丽画的那个笑脸变得很滑稽，象扭曲了，象淌着鼻涕和眼泪。果冻碎在纸上，绿荧荧的，说不上来是诡异还是丑陋，反正让他非常不舒服。张名把那几个没打开的果冻一把抓起来，想了想，把那纸一把握成团儿，也一起扔进了垃圾袋。
寻思了十多分钟，张名拨通了王丽的手机。王丽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还微微有笑声，说正送孩子去幼儿园呢，什么事儿？张名轻松地笑着说：“昨天晚上她看见那个纸条了，一起研究了半天‘幸福旁边’的意义。我一时疏忽，把纸条忘在手提袋里了。”王丽沉默了几秒钟，说：“那是我放她袋子里的，怎么了？”张名的脑子霎时变得空荡荡的，笑呵呵地扯到孩子们身上胡乱聊了两句，就挂了。拎着垃圾袋下楼，张名的眼里心里都半梦半醒，走过了垃圾箱才想起来手里的垃圾，又回头去扔。
在这样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里，张名晃悠到到了车棚。在把摩托车推出来的瞬间，他突然发现那儿，卑微地瘪在地上，又是一个纸团，印着摩托车轮子的压痕，都扁成了饼。张名慢慢支好车，把纸团捡起来，这才一定是昨天遗失的那个纸团。张名看了一眼车筐“呲”地一笑。把那信纸打开，上面却什么也没有写。张名甚至还把纸放在头顶，对着阳光看了看。
那确实是和往常一样的信纸，老婆单位红字抬头的便笺纸，一直以来作为王丽实施的那些两个人之间小把戏的载体。
可是这一次，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