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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如果不想,亘古如斯。
五年前的雨,十年前的阳光,二十年前的寂寞。生之前,死之后,江山如画,四季长新。
而有时想,——想不清楚。
数字排开,有一段隐约,平沙落雁两个音符间长达几秒钟的间歇。痴,绝。而痛一瞬洞穿了心,如干搐的易拉罐。只一瞬,没有延续。
记得如何死去。
比如悬三尺练,喷一口血;
又比如西域的石丘,经风霜久,无言崩落;
又比如卸甲的武士,为爱人血刃,空余沧惑的眼神。
令我死,不过如此。
仙界总是寂寞的。
为无端的抑郁,衣衫不胜白,又不甚飘举。有种垂滞的伤感。是谁说尘缘未断?遂落了世。其实人间亦不是她想要的,仍是寂寞,且又芜杂,遂更多泪。想回去,险些触到了死亡冰冷的唇息,她爱那一点冰凉。然而,仍不许,捱着。
知道了许多事,七仙女和董永,白娘子和许仙。
她是不愿的。董永老土,许仙简直是个白痴。
我不会落到她们那样,至少,我是要回去的。她对自己说。
至少,要象曼仙一样,这样永远可以在轮回里。
曼仙,那是她的师兄,他比她早,所以永远见不着。他的故事,她是知道的,有情有义,愿死愿生。
过尽千帆不是。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她这个谪仙当得窝囊,在世里做无期徒刑。回不去,又没有未来。
然而未来,还是来了,且猝不及防。
她看见他的头发,她的心跳快了;她看见他的脸,一眼,她不能再看了。如果这是尘缘?她笑了。吃了许多苦。原来是为了等他,算上界照顾她。看他那样灵醒,大约是仙罢,是哪处的小仙沦落?这样看着都心疼。那个潘郎貌,沈郎腰。她马上算计,至少这一生是幸福的,肯定还有下一世。只要两心许了愿,就算上界作梗,佛家的因缘也不会漏过的。要许——无数的愿,把生生世世都套在轮回里,不去做神仙,也就罢了。有了他,也不稀罕。
“小仙”她唤他。
他不动。
半是暗语,半是真心。他是听不懂,还是别有所思?
梨花初放便复委。她有些失落。
她准备了很多话题,印证从前。
他的沉默令她无从开口。她有些胸闷。
认错了?不可能。这般的瘦,又在吃苦,难道他不知她要来?她想他大约如她的从前,在世里总有些约执,放不开。
她一展袖子,那是最好的舞,柔软慑心。长袖惹他,拂他的腰,他的臂,他的瘦瘦仙骨,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然而,他静若木鱼。
“象个和尚是的。”半是嗔,半是怜,掩盖自己的失意。她喜欢曼仙的雪白僧衣,她穿它在空气里跳舞,委曼着过腰的长发。冷不丁,眼前人开了口,幽幽:“本来,就象个和尚”
她轻旋在半空中的手一怔而僵,心蓦地疼。
她一握他的瘦骨,半是安慰他,半是撑住自己。就是他了。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他良久沉默,说:“要个结果。”
只是令她伤感的是,这句话应该由他问伊。人间天上的长理。她悖得太自然,无有底气。
结果,什么是结果?是婚姻,是今生还是来世?
他是小仙么?她忽然疑惑了。
他是小仙,那么她还有下辈子,她会安心。不是她贪,是她不肯幻花水月,黄泉路上看不到归人。如果他仅是这世间的色相,如果有一天形销迹灭,她该如何找他?信的人,心总不灭。如他不信,她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自寻堕境么?
而他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她要印证。
她有心。
一句一句问他。
“你是我要遭遇的,是我等来的,你告诉我,我是什么?”
他吃着烧烤,无心去看他的绣帕,良久说:
“比如说,有一个园子,开满了玫瑰,有人挑最大的,最美的,结果看来看去,不知摘哪一朵好,总觉得最好的不是手上的这一朵。有人,摘了一朵,直接就出园子了。”
她的心堵住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拿她比,在尘里。
她屏住呼吸,继续问:
“你是那种?”
“我是后一种。”
太斩截了,无有回旋。可是,可是----她噫住了。她如何跟他解释不是这样的,但又是怎样呢。
她要的不是这样的,他在她的对面,仍是那样如歌如画的好的样子,她的眼泪要下来了。
她欲散,为她自己想;欲流,为已开的闸,如何能收?想都是痛。最可悲的是长年无梦的她,总在梦里经历同样的辗转。心口痛,生痛。
一起走路,他冷不丁的一句“怎么这么憔悴。”
她想回身,脚却跟在他侧。
她的胃无端疼了,痛苦地弯下腰。她期翼他的体贴,他已走到前面。她的心竟自摧折。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是小仙?难道上天的沦谪就是如此,用不刃之刀杀她么?但她又不能不信,为他入了自己的心,为看见他就有如同痛在自己的心疼和心酸。她迷惑了,一双空洞的眼,眼深处不能示人的焦灼。
她想放弃。
他来了一封信,里面一枚古簪。
开笔幽苍,尘间总总,终是不幸。一语不及心,或处处有心。落叶之风,无咽秋蝉。
打了她的眼,恸了她的心。
郁,不能发。
望眼生泪。她知道她对他是重要的,可她要的呢?纵他不是小仙,纵只有今生昙花一梦,纵他对她再不知解,她却知道自己,爱了他。他明白了七仙女为什么爱董永,白娘子不能释怀于许仙,乃是有情。而她这样秉情沦落,他知道她的苦吗?而她如何开口,说起三生石上的故事,又如何能教他给生生世世的承担?
而怕,他担不起。
子不杀伯仁,而伯仁因你死。她怕他受伤,却知道自己的伤。
开口仍是错,是她。
她说“我错了,请你原谅我。”美人鱼喝了巫婆的药,为了英俊的王子,两脚行在地上,应是这种举步维艰的痛吧。
她的哭泣,也许是他认为的忏悔。
不再有机会解释。美人鱼割了舌头。
她只有哭泣。
一个真心的女人。
杂沓重叠,一咏三叹。男人或以为罗嗦。
“我在你心中如何?”卖着嗲,老生谈。
男人仍是拽,半天才答:
“很重要。”
“如何重要?”
“就象自己的左右手,用惯了。如果没有。会觉得有缺憾。”
“你待我如何?”
“不好?也许吧,不好或不够好。”
真是直截,令她无地自容。不甘心又如何?不甘心也得如履小鞋,十指生疼。他竟不知,是她委屈换来的,也只有委屈了,别无二路。
她委屈了自己,把旧时羽衣层层叠叠折在箱笼里,算是一生有定。她终于明白,不管自己是什么或愿望是什么,只是因为爱他,怜他。那些用以幻惑世人的小小把戏,她也不为了,比如诗,比如华丽。为她是他的女人,一个尘间宿命的女子。或她本不是,她必须装。
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她所有坚持和委屈的源头,她不得不问,问得自己都觉得小气。
她有一些愿望,那倒不是关于天界的。她只想等他长大一点,懂得心疼她。
然而他仍不懂,甚至心疼。
委屈极了,她就说分开。
他倒理直了,仿佛分开是个罪恶的理由,是她的无信。
堵住了她最后的退路。
她退让了一切。
如果他爱她,给她一个结果,做一世平凡的夫妻。
她也认了。
然而竟不。
他渐渐瞧不起她。
那是正常的。她封闭了自己。
世上的一切本与她无关,或曾在寂寞里招摇,也有眩彩。她私底是不屑的,如今更有理由了。
她看见他的路,只有今生。她只不能言,亦不能有所为。
还是因为重他。
只是小小言语的激伤,总令她难堪。
她守住最后的底线,生生吞忍。
如果,如果。
她不知道这世上的如果
是只开的花,不结的果。
做仙女是容易的,无论怎么沦谪,都有期限。她不肯他的离去,是自己太心疼了他,仍不愿做伯仁杀。
他欺她,或这是正常的。哪个男人愿意把好脸做给他以为熟如烟气的女人看。然而,她的结果迟迟地未来。
迟迟地未来。
回首之间,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沧海桑田的岁月,青丝长复短,短复长。红颜足老。是人间一茬一茬执手盟月,是天上一声声云萧雨乐。而她的,发了大愿的,许了人间的,竟如宣纸之白,复被岁月冷就,滴泪成漶漫山水,她做不行之舟,做凄凉辗转守。
而结果,迟迟地未来。
终于沉到底了,平静地疯,玛尼堆坏,雷锋塔倒。
她青锋一亮,反手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走。”她才是伯仁,凄风苦雨,为爱寸蹀。
未必是真杀。从来都不忍,如何又能忍。
他眼里一丝淡淡恐慌。
男人的命,总是贵的。
她冷笑。
他到底还是不懂她。
她知他太多了。他泪,又如何?
或他将来会有更好的。
她知道自己要灭了。
她知道他恨她。
就算他知道她
他也会恨她。
他纵是小仙又如何?她是彻底知道永没有小仙了。他在来时,就把自己当做“男人”了,他忘了。他弃了她,一开始。只是她死得零碎而惨淡。
自己收尸。
而当初,她兀自凄凉笑:
上邪!吾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最美的,最好的最想永生的,最愿地老天荒的,-----如此收场。
他不著一言,兀自走了。一句对不起都没有。
断肠最是无肠断。
她风干了。一点泪水,很少的,粘住裂口,不至化灰。
她抚她的琴。有琴无情,仍是有情五情。
记忆仍不肯死,伸向渺远,如何第一次握他的骨,唤他小仙。
他来了电话,说:“看见刀,疯了。”
她想说我为你寸寸杀,一开口,却失语。
纵不甘心,也是为他死。
又能如何。
弦断了,而泪为风收尽,她看见自己如世贸大厦的垮塌,尘烟呛人。
她不在尘间,也不在天上。在某个幽寂的角落里,她和曼仙无语而座。很久。
“为什么?”她说,并不追的问。
“如果知道为什么,我也不会在这里。”
“我冷。”
“我也是。”
寂静,只怕是要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