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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鸡啼前,陆升换了一身由野兔刺猬不知从何处取来的玄青窄袖长衫,腰挎悬壶,手提素白纸灯笼,就与谢瑢一道踏上九曲桥,往岛外行去。
他原本同谢瑢商议,若是被守在桥头的侍卫看见了要如何寻个借口,谢瑢却只叫他好生提着灯笼就是。
湖面雾气氤氲,但一点灯笼光顺着九曲桥移动,何等显眼,然而直至二人穿过桥头,踏上岸边,竟无一人前来阻拦询问。
陆升不禁咋舌道:“这是什么法术?莫非隐身了不成?”
谢瑢穿着身香色暗云纹的窄袖衫,外罩枣红绣绿银松枝的半袖,腰系青金石米珠点缀的云锦束腰,足踏黑缎绣祥云团纹的薄长靴,衬得这小小人愈发玉白晶莹,粉团可爱,却偏生板着一张脸,要做出成竹在胸的模样,老气横秋一点头,只道:“闲话少说,提灯引路便是。”
不愧是谢大少爷的派头,无论他十岁、二十四岁,这颐指气使的姿态,却是一成不变的。陆升只得闭口不语,只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他不认得路,穿过踯躅花丛,望着面前的三岔道便停了下来,转头征询谢瑢。
谢瑢却也沉着脸不语,他长居无为岛中,如今无人带领,竟连自己家中的路也不识得了。好在这小童也不如何伤春悲秋,已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三两下叠成纸蝴蝶,他摊开手掌,那纸蝴蝶便轻轻扇动半透明的双翅,自手中腾空而起,往左侧岔道飞去。
陆升心领神会,不等谢瑢开口,就跟着翩然蝴蝶踏上左侧岔道,过游廊,穿花门,越过香樟林,行走了足足一炷香时分,方才见到了谢府后院一处角门。那纸蝴蝶轻轻停在深褐漆的门板上,蝶翼犹若呼吸般张合,守门的两个仆人正坐在一旁花丛里打盹。
谢瑢越过陆升,轻轻一推,角门便无声无息打开了,露出外头的街道青石板,他迈步走出去,陆升急忙跟上,又忍不住回头,却见角门自发关上,守门人竟也半点未曾察觉。
陆升加快步伐,追上那小童,这才问道:“如今要往哪里走?”
谢瑢仰头望着仍在三尺开外轻盈飞舞的纸蝴蝶,沉吟道:“城西,送子娘娘庙。”
陆升凝神回忆,当年京城西郊,确实有个送子娘娘庙,也不知何人所建,竟选在西郊一处荒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十余年前一场雷雨,天降大火将其烧毁,庙祝不知所踪,那送子娘娘庙迄今也不曾修复。
他兄嫂求子,也多往兴善寺、无尘观去,少有人再提及这处寺庙,陆升不禁眉头深锁,问道:“这送子娘娘,莫非就是诃梨帝母?”
那小童眉头一扬,笑道:“孺子可教。”
陆升抬手在他头上狠揉,佯怒道:“没大没小,谁才是孺子?”
谢瑢何曾被人揉过头,一时间又呆愣住,陆升却一弯腰,勾住腿弯,将他抱了起来。
那小童脸色呆滞,坐在这青年健壮稳定的手臂上,并不挣扎,却板着脸道:“放肆。”
陆升道:“你人小腿短,这般行路,只怕日落也到不了城西,不如我抱你走。”
那小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气得张口结舌,半个字说不出来,然而陆升所言句句属实,谢瑢只得闷闷生气,只恨自己不能迎风就长成昂藏七尺的大丈夫。
陆升见这小童既生气又无奈,心头畅快,脚步生风地朝着城西走去。
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出了城,抵达那处送子娘娘庙,然而陆升再是迟钝,也察觉了异常。
这一路行来,城中静悄悄全无人迹,不见人打更巡街、挑水送柴,就连买早食的小贩也不曾遇到半个。
自晨起到行路至今,陆升估摸着戊时早就过了,然而天色依然浓黑,毫无日出的征兆,四周薄雾飘摇,除了白纸灯笼映照的几丈地段,别处皆笼罩在昏暗之中。
陆升中途就将谢瑢改抱为背,如今提着灯笼往前一照,幽白光芒照出一对朱漆陈旧的大门,门上牌匾刻着送子娘娘四个填金漆大字,如今金漆也剥落了,处处透着颓败之相。
陆升问道:“为何……不曾天亮?”
谢瑢伏在他背上,哼笑道:“这灯笼是送葬时用来引路的,照的自然是阴阳路,你可要好生护着,光照处,阴阳交泰,活人行走安全无忧,若是光灭了,阴阳路一断,阴间的魑魅魍魉就要扑上来将你生吞活剥了。”
陆升骇然,顿时头皮发炸,他终究胆小,被如此一吓,按捺不住心头火,随手在那小童屁股上捏了一下,“你这娃娃,当真是坏心,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只听身后那小童倒抽一口气,却不肯发出半点声息,只埋头在他背后,陆升却察觉身后人身躯微颤不已,莫非竟哭了?
陆升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只觉手足无措,忙背着他在原地绕圈踱步,时不时颠一颠,哄一哄,柔声道:“阿瑢,阿瑢,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那小童道:“若是我先说了,你因了惧怕,抛下我不管怎么办?”他虽然努力想要掩饰,浓浓鼻音却掩不住泣声。
陆升素来吃软不吃硬,被这小童一句话就哄得心软似水,他将谢瑢放下来,那小童倒也倔强,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将两只手捏成拳头,挡住了眼睛,任陆升拉扯,却是死活不肯放下手。
陆升只得叹道:“阿瑢,我陆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了陪你一道来,如何会做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谢瑢问道:“不离开?”
陆升道:“自然不离开。”
谢瑢又问:“一直不离开?”
陆升却迟疑了一瞬,随即单膝跪地,将那小童拥入怀里,柔声道:“阿瑢,我如今身不由己,不敢信口开河承诺于你。”
那小童后背先是僵直,随即就要将他推开,陆升却仍是将他牢牢抱着,这小子身小力弱,挣扎不开。陆升又道:“阿瑢,你听我说。眼下固然不能承诺,然而十四年后,我便再也不离开阿瑢了,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离开,可好?”
那小童方才停止挣扎,伏在陆升怀里,轻轻攥紧了青年的衣襟,茫然道:“为何要等十四年……”
陆升道:“十四年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小童轻轻一哼,抬起头来,分明神色清明,眼角没有半丝泪光,只道:“你将魔剑爱若至宝,日夜不离身侧,十四年后,只怕早被这魔物消磨神魂,化为活尸,这倒当真赶也赶不走了。”
陆升初时不曾听明白,待他渐渐将字字句句理得清楚,便只觉一股透骨凉气,顺着手足丝丝缕缕灌入心肺之中。
他看着这小童清如寒潭的双眸,凄然笑道:“阿瑢,这魔剑是你十四年后,亲手送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