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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上的一列人手,为首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袭青黑僧袍,他徐徐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俊朗的堂堂面貌,和煦笑道:“原以为进京之后才能重逢,不想今日就遇见了,当真是意外之喜。西域一别,你气色倒是愈发好了,陆抱阳。”
陆升道:“还未曾恭贺宗主荣膺大统。”
那男子含笑道:“抱阳,你受命回京时,不巧适逢鄙宗内出了点变故,是以不及相送,每每忆及此事,总令我抱憾,如今总算见到你了。”
陆升道:“日光宗主言重了,不过,我倒有一事正要请教宗主。”
那男子正是日光,仍是笑容柔和应道:“抱阳尽管问。”
跟在日光身后的数人中,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人白衣雪发、容色冷峻;一人朱衣赤发,身材高壮。那白衣白发之人越众而出,手中提着一个朱漆木桶,正要自桶中舀一勺水,淋在痛楚呻||吟的诃梨帝母身上。
陆升眼神一冷,悬壶一举,剑尖寒气森森对准了来人,仿佛毒蛇蓄势待发,阻住他接下来的行动,一面冷声道:“敢问宗主治下,究竟是那揭罗宗,还是净业宗?”
诃梨帝母焦黑得不成人形,却仍在低声呻||吟,喘息道:“救……命……”
那白衣人许是见同僚受苦,眉头微蹙,却又慑于陆升所胁,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望着陆升的眼神中杀意渐浓。
日光却连笑容也不曾减少丝毫,只抬手示意,那白衣人连同其余随从一道退了开去,他缓缓走近陆升,颔首道:“阴阳和合、正邪相扶,所以天道平衡。陆抱阳,那揭罗宗与净业宗,原也是表里为辅,难分彼此。”
那僧人与陆升愈发冰冷的目光对视少顷,突然苦笑起来,又朝陆升靠近几步,压低了嗓音道:“此乃我宗门至高机密,我亦被蒙蔽二十六年,直至继任宗主之位后,才得以知晓内情——陆抱阳,命也运也,造化弄人,我委实是……不得已。”
陆升却往后退开,冷淡道:“狼烟四起、家园覆灭,故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是不得已;天灾人祸、饿殍千里,是以挣扎求生、易子而食,也是不得已。然则手握权柄,仍于一念之间兴兵犯境,令得城倾人亡、生灵涂炭,千万无辜百姓丧命,这绝非不得已、亦非别无选择,不过是——”
他话音未落,手中却剑光一闪,竟将诃梨帝母的头颅生生切了下来,呻|吟声戛然而止。
陆升骤然发难,竟连近在咫尺的日光也不及营救,眼见同僚丧命,净业宗一行人顿时哗然出声,那白衣人面色森寒,红衣人则勃然大怒,一把握住背在身后的厚重大剑,只等日光一声令下,就要朝陆升当头劈斩而下,一面怒喝道:“狂贼放肆!”
日光却只略略作了个制止的手势,笑容消散,目光愈发幽深沉凝,自诃梨帝母尸身缓缓扫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升这才续道:“——不过是权衡之后、刻意为之,委屈给谁看?”
日光阖眼叹道:“她本就是强行醒转,被你破了功法,再无力一战,何必非要赶尽杀绝?陆升,你何时变得这般心硬……难得欢喜圣尊看上个结缘童子,到底是空欢喜了。”
陆升只觉怀中藏着的一截枯藤有千钧重,森寒无比,冻得他心底毫无一丝热气。他奉命率大军前往西域,所为的正是与那揭罗宗联手退敌。如今那揭罗宗公然谋逆,陆升满腔期望尽成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得将悬壶一甩,几滴浓绿汁液溅落在地,发出烧灼般的声响,将地面腐蚀出小小的黑色痕迹,他视线落在那痕迹上,并不在意日光满腔遗憾,反倒冷然问道:“你既同净业宗同流合污,与我大晋为敌,为何如今却大摇大摆深入敌后,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
日光缓缓睁开双眼,柔声道:“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若你肯应承与圣尊结缘,入我宗门,随我离开这多事之地,自然再好不过。”
陆升冷冷哼笑出声,抬起头来,望向日光的眼神中满是讥诮,竟同谢瑢有几分相似:“蛮夷之邦,也配痴心妄想?”
黑沉沉夜色中人群攒动,火把骤然亮起一片,弓兵自房顶现身、步兵手持刀枪剑戟,将这小小一片空地团团包围。更远处则是司马愈同谢宵并肩而立,笑意不再,肃容看向场中,只等时机一到,就将这数名贼子当场斩杀。
日光含笑道:“既然如此,倒是可惜了。安底罗、招杜罗,召请鬼叶上师。”
陆升才听到鬼叶二字,瞳孔骤然收缩,然而红发招杜罗早已迫不及待,日光令下声未歇,他已经勃然大喝出声,厚重大剑带起凛冽劲风,犹如咆哮巨龙横扫而来,遇墙墙倾、遇树树折,一路披靡。陆升才勉强挡了一挡,就被劲风抛得撞在半截石墙上,顿时胸口血气翻涌,自喉头涌出,化作鲜血喷得胸口染红。
其余僧众如炮弹弹射四处,同羽林军混战起来,正中唯有安底罗与日光在原地不动,日光两手合十,手臂间松松环着禅杖,口唇开阖,正快速念诵经文。安底罗却将手里的桶高悬到头顶,将浓绿汁液当头倾倒下来,随后带着满身汁液,盘坐原地,亦是两手合十,虔诚诵经。
绿色汁液顺着安底罗面颊身躯缓缓流淌,渗入身下的地面,随着诵经竟越淌越多、越流越快,竟连他整个人都轮廓不存、化为了绿汁。
陆升直觉不妙,又听飞羽急急喝道:“拦住他!经文完时,有大祸临头!”
陆升强忍闷痛,提剑迫近,却被一名通身黑衣的陌生僧人拦住,他手持一柄挂满垂环的镔铁禅杖,只略略一震手腕,垂环互相碰撞,清脆乱响,竟震得人心神昏乱、脑中胀痛不已。
陆升靠近不得,心急如焚,只得大声道:“放箭!”
谢宵转头看向司马愈,司马愈却深深皱眉,低声道:“此时放箭……恐怕伤了陆升……”
陆升见弓兵全无动静,往四周一看,他与日光、安底罗只有五步之遥,便明白了司马愈的顾虑,扬声又喝道:“莫要管我,快放箭!”
他催得声色俱厉,谢宵亦是从旁道:“若再犹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司马愈只得叹气,下令道:“放箭。”
刹那间白羽箭犹若蝗虫蔽空,密密麻麻射向场中,说时迟那时快,日光却两手紧握禅杖,大喝一声如雷云震空,白羽箭便如遭遇狂风,竟以比来势更猛烈的力道反弹回去,弓兵闪躲不及,纷纷中箭倒了大片。
安底罗早已融尽,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染得脏绿不堪的僧衣,刹那间,染满绿汁的泥地开裂,一根两人合围粗的绿藤猛地冲出地面,带起成片泥雨如注。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土地开裂的隆隆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数不尽的绿藤接连冲出了地面,如上古猛兽,妖邪怪异,朝着地面活物扑杀而去。
弹指间,天地倾覆,尽化血腥炼狱。
令狐飞羽在第一条藤蔓现身时便不顾左右羽林卫视线,恢复了原型,双翼一扇朝陆升冲去,将他捞在了后背,随后朝着头顶夜空疾冲而上。那绿藤好似根根绿色的利箭破空,发出呼啸撕裂之声,在其后穷追不舍。
变生肘腋,又太过匪夷所思,陆升只得牢牢抓紧那绿头鸭的羽毛,回过头时,只见藤蔓纠结蠕动,血腥满地,哀嚎遍野,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随着藤枝起伏,又被卷紧撕裂,成了那妖藤的养分。
陆升恍惚间仿佛见到司马愈的头颅滚了一滚,没入藤蔓之中不见踪影,原本风流倜傥的轻佻笑容不见踪影,只剩满目骇然惊恐,不可置信,将那张俊颜扭曲得狰狞青黑,不堪入目。
一根绿藤呼啸袭来,陆升反手一剑挑开,另一根绿藤紧追而至,陆升险险避开,肩头却被扎了个对穿,剧痛时第三根、第四根……数不清的绿藤铺天盖地追杀而来。陆升勉力反击,令狐飞羽自然也受了多次重创,仰头发出一声凄厉悲鸣,愈加奋力扇动双翼,飞得快逾闪电。
陆升只觉狂风如刀割在肌肤上,几乎睁不开双眼,与绿藤缠斗时,衣衫扯破,那截枯藤也落了下去,掉在绿藤根部,不见踪影。
半空中羽毛飞散、鲜血挥洒,令狐飞羽全身被扎了数不清的血洞,逃速越来越慢,眼见得就要被绿藤织成的天罗地网席卷其中。
绿藤随即却撞在半空,再难以寸进,碰撞之处,隐约有紫芒频闪,竟好似无形无质的光墙将绿藤阻拦在外,只容那一鸭一人通过。
日光右手持禅杖,左手单手作礼,足下绿藤犹如一头巨蟒高昂头颅,稳稳托着他立于寒风凛冽的高空,黛青僧袍袍角猎猎飞舞,好似黑日凌空一般。
他望向虚空之中,令狐飞羽已恢复原形大小,被一只灰毛细犬如猎物般叼住双翅,垂头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陆升却被一个身着古朴姜黄深衣的年轻人所搀扶,透过满脸鲜血,仍是坚定冰冷地瞪着他。
日光皱眉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擅自插手凡间事,非神仙本分。”
那年轻人自然就是紫印,只含笑道:“我何时插手了?不过凑巧遇上了,也算是缘分一场。大师何不高抬贵手,放这位军爷一马?”
日光垂目道:“退一步是无尽深渊、放一马则万劫不复,贫僧不敢放。”
随即手腕一震,禅杖鸣动,更多藤条如毒蛇抬起头来,往那无色无形的壁障接连冲撞而去,紫芒闪烁,仿若连成了一面光幕。
紫印只得叹道:“澡雪。”
那灰毛细犬忙将飞羽往背后一甩,嗷嗷叫了几声,两只前爪在虚空中奋力挖了起来。
待紫芒炸裂,浪涛般的藤条杀到时,陆升与紫印已不见了踪影。失去目标的绿藤缓缓扭动尖梢,茫然四处摇摆。
日光沉下脸色,转头看向了建邺方向,禅杖笔直指向前方,喝道:“攻!”
藤条彼此纠缠,仿佛化作一头通天彻地的绿色巨兽,翻开大地土壤,宛若破开层层泥浪,往大晋都城逼近。
若是凭空往下远眺,则可以见到并非仅此一处,距离建邺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头巨兽正迫近而来。
台城之中,司马靖眉头深锁,守在仍旧沉睡不醒的谢瑢身旁。一名中年道人手捧漆盒,匆匆赶往观天台,小心翼翼将漆盒奉给了葛洪。
葛洪自盒中取出巴掌大的玄色龙龟,按在八卦阵图当中,一面肃容念诵经文,一面取了细长银针,扎进那龙龟四肢、头颅之中。
刹那间,台城上空一道金色光芒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渐渐化作八边的龟甲形状,将台城笼罩在金色纹路形成的光幕内。
然而台城之外,天崩地裂。
有无数细小藤蔓四处突袭民居,遇活人则群起而攻之,吞噬血肉、疯狂孳生,大晋无论边关、都城,尽皆沦陷,只见哀鸿遍野、百姓哭声震天。
雁回山下,卫苏仍在浴血奋战,气息沉重,眼见得就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周围,弟子、亲随先一步力战而亡,血肉尽被吞噬,尸骨无存。
平郎郡外,无头卫全军覆没。在一间外墙爬满藤条、暗无天日的石室当中,侯彦半个身躯血肉模糊,靠在虞姬怀中,突然畅快笑道:“这小子执念倒深,我要先行一步了。”
虞姬容色平静,只轻轻抚摸他面容,柔和笑道:“妾身稍后就到,必不叫大王久候。”
那少年轻轻叹息,沉声道:“只可惜我神州百万山河,要落入邪魔之手。”
虞姬柔声道:“后人的江山,留给后人守护,大王何必多虑。”
那少年嗯了一声,缓缓合上眼,低声唤道:“虞姬。”
虞姬应道:“妾身在。”
那少年又饱含情意唤了一声:“虞姬。”
虞姬那绝色娇艳的容颜上,缓缓划过晶莹剔透的泪珠,却仍是笑得温婉柔和,水一般应道:“妾身在。”
然而那少年沉稳神色渐渐隐去消散,最终恢复成了十三岁孩童原本的烂漫稚嫩,低声呻|吟起来,“疼……爹、娘……”
藤蔓一丝一毫撬开了石室缝隙,朝里奋力挤压,坚固石墙受不住力,发出刺耳声响缓缓裂开。
石块开裂声中,伴随着少年虚弱无力的啜泣,“陆大哥……救我……”
深不可测的地底,有一颗足有三人高的绿色圆球,无数根系自球体开始蔓延,最终冲破地面,便化为了横行的绿藤。鬼叶安坐其中,皮肤已成了幽绿色,正合掌虔诚吟诵经文。
一段经文完毕,鬼叶缓缓仰起头。
透过无数藤蔓,他倾听到神州之上生灵濒死悲鸣,挣扎怒号,不禁露出了明朗笑容来。任凭有万千钟鼓琴瑟,名师汇聚,也奏不出此刻这悲怆雄壮、走投无路的动人乐韵。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这乐韵之中,隐隐有人声嘶力竭,泣血般唱道:“魔道昌,人道亡。我佛慈悲,普渡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