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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笑容温婉动人,眼神却极冷,无声无息扫过来时,令人无端端便察觉到寒风凛冽,自这女子身上传来的可怖强大威压感,却远非昔日惊鸿一瞥可比,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
她扫完这一眼,遂又叹道:“谢先生身承上古神学,福缘深厚、前程阔大,为何不静修长生道,偏要染指红尘事,囿于一隅之微尘,白白落一身孽债,结无穷因缘,于修行百害而无一利。”
谢瑢只嗤笑一声,尚未开口,这次却被陆升抢了先,他一把按住谢瑢手腕,沉声道:“少来绕弯子,虞姬,你潜入侯府,究竟安的什么居心?”
虞姬略略露出诧异神色,凝目细细打量他,突然抬袖掩住半边脸笑道:“大王也总嫌弃妾身话多,陆功曹……说这话时,竟有两分同大王相似,叫妾身好生心慌。”
她竟含羞带怯夸赞起陆升,倒叫陆升神色尴尬不已,心道我若是楚霸王,我身边这位美人倒也不输给倾国倾城的虞姬,只是关起门来“捅”人时,未免太凶狠了些,委实辜负了美人如玉的好皮相。
谢瑢却好似看透他的心思,沉沉哼笑道:“我这小友非但有霸王的脾气,手中剑也有霸王凌厉杀伐之遗风,王妃但凡还肯为麾下的诸位无头卫操心半分,就莫在口舌上多招是非,惹他发怒。”
虞姬笑容略僵,终于收敛神色,重新放下流云水袖,垂下眼睑,突然淌下两行清泪,幽幽叹道:“两位误会了,妾身哪里敢有什么居心,不过是一缕无依无靠的孤魂,难得有了依托。那……总兵大人固然比不得大王,却肯收留妾身这无依无靠、身份不明的弱女子,妾身铭感五内,只愿在益州宁静度日,为老爷照料后宅。旁的……再不愿多做他念。”
谢瑢轻轻一笑,道:“抱阳,你信她几成?”
陆升道:“十成……”
虞姬才动容,陆升又续道:“俱不可信。”
谢瑢方才莞尔,略略一颔首,怡然笑道:“王妃指望我们信几成?”
虞姬叹道:“只需信上两成,妾身就能用上后招。”
她言辞云淡风轻,被当面揭穿谎言,也不见半点慌乱,米分面上泪光仍存,却已安之若素笑道:“无妨,益州内外俱被我无头卫包围,今日并非在楚豫王府中,卫将军……自然不会再发救兵。两位若是肯配合妾身行事,妾身自然不再多生是非。”
虞姬说哭便哭,说笑便笑,说示弱便示弱,说威胁便威胁,变脸之快,令陆升叹为观止,心中却愈发忌惮,皱眉问道:“你究竟待要如何?”
虞姬轻振衣袖,款款起身,对二人略略一福,叹道:“妾身终究为人嫡母,总不能坐视家中幼子被来路不明的贼子拐走,还请两位,将四郎还给妾身罢。”
陆升立时道:“侯彦不愿意,夫人又何苦强人所难。”
虞姬仍是叹道:“妾身是继母,他自然不肯。然而家中上有祖母亲父、下有三位兄长,忧心爱孙幼弟、幺子轻狂,四郎也不肯见了不成?”
陆升不由语塞,谢瑢却笑起来,他也不知自何处抽出一柄云龙洒银宣绘水墨山水的折扇,徐徐展开了轻轻摇动,姿态潇洒从容得很,“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王妃甘为着眼大局,连伦常也不顾,不愧能成大事者。”
虞姬顿时面色微沉了沉,却转而笑道:“谢公子谬赞,妾身冒昧,敢问公子,如何看当今天下?”
谢瑢哼笑一声,反口相诘:“生者之世,与尔等亡灵何干?”
虞姬不以为忤,却正色答道:“妾身只见:狄夷肆虐、生灵涂炭,狼烟过处,十室九空。台城阶上无明君,殿下缺贤臣。天子德不配位,山河四分五裂,百姓惨受灾殃。谢先生心怀锦绣能经世,手握强权可安邦,如今坐视九鼎倾崩、国祚悲断,何以偏偏……却一味作壁上观?”
陆升闻言,却徐徐转过头去,望向谢瑢俊逸无双的侧颜,一时间又是怔然、又是错愕,喃喃道:“阿瑢……莫非你……”
他固然同谢瑢一道历险良多,然而谢瑢……也不过有几分手腕、能通鬼神罢了,这顶着虞姬名头的怨灵为何却做起了说客,言下之意,竟颇有几分大逆不道的煽动之意。
大晋皇权不稳,帝位动摇,如今王座之上的少年,亦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然而群王虎视眈眈,世家居心叵测,个个犹如饿狼般,盯着帝位垂涎三尺。故而,若是游说彭城王争一争,尚在情理之中,为何却看上谢瑢了?
谢瑢却依然半分也不动容,淡然一笑,却好似清冷月辉荧荧散开,容貌间愈发缺少人气,隐约竟有几分迎神舞时,招引神明临身的模样,唯有嗓音仍是饱含讥诮嘲讽,与往日并无差异,“王妃年老昏聩,看错了人。谢某不过一介白身,内无亲族,外无助军,连世子之位也被夺了去,有何德何能,当得起王妃青眼,力挽狂澜?抱阳,休听这老妖婆信口雌黄。”
谢公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果然毒辣,美人怕白头,是人之本性,纵使这怨灵有数百岁的年纪也概莫能外。虞姬果然露出几分怒容,一甩长袖,怒道:“妾身好言相劝,你执迷不悟便罢了,如此不识大体,其罪当诛!吕马童!”
果真是楚霸王的宠妃,一言不合,就要诛杀。
陆升也倏然起身,一把握住悬壶剑柄,谢瑢仍游刃有余笑道:“抱阳,你果然有霸王之相,就连昔日的楚霸王,如今也要唤你一声大哥。”
话音才落,虞姬长袖无风而起,猎猎翻飞,仿佛骤然化作一团暴烈烧灼的红云,谢瑢手中折扇一翻,室内顿时卷起一阵狂风,他只简短吩咐道:“护住那小崽子。”
随即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客栈最好的天字客房顿时自内而外、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龙卷风冲破房顶砖瓦,扶摇直上,顿时满城风云变色,堪堪晴朗一日的天空再度被乌云笼罩,狂风呼啸,竟有片片碎瓦被卷上半空,碰撞敲击,无声无息碎成米分末。
变生肘腋,陆升只得压下满腔疑问,他屈膝沉腰,逆着自墙壁破洞畅通无阻传堂而过的狂风,几步跨过满地砖瓦残柱,一把推开侧厅大门,却只见侯彦正惊恐瞪着双眼,孤零零一人抓着长鞭,正作势推门。
陆升见本应当伴随左右的若松、若霞等仆从一个也不见了踪影,不禁微微错愕,遂问道:“为何只剩你一个人?”
侯彦满脸茫然,“不……不知,先前一阵巨响,房屋动摇,我一时不查,回过神时,人便不见了。”
陆升同若霞等人相处日久,情感甚厚,如今却隐隐察觉异常,不禁愈发心中焦灼,不等他开口,身后却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他倏然回头,侧厅残留的半扇梨花木窗户突然被劈斩得裂开,一个全身披挂玄黑铜甲、头戴漆黑头盔、身披漆黑披风的魁梧武将两手持着厚背长柄青铜大刀,往陆升当头斩下来。刀身带起风声厚重,来势凶猛异常。
陆升不假思索推开侯彦,足下一跃,那长刀自他耳侧凌厉掠过,噗一声陷入坚硬地板之内,竟如刀切豆腐般轻易劈开一道大缝,足见这武将力大无比,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他轻松拔出长刀,单手一甩,长柄刀仿佛一道玄青闪电,雷霆万钧般迎面袭来。
陆升反手拔出悬壶,扔开剑鞘,仍是膝头一沉,身形灵活闪避其锋芒,剑尖便精准刺入大开大合招式唯一的破绽之中。
不料那武将看似魁梧笨重,动作却灵巧异常,大刀顺势转了个弯,再度劈在地上,随即一脚踢在陆升腰侧,将那青年踢得横飞了数丈,后背撞破偏厅单薄墙壁同屏风,跌落在会客正厅的瓦砾堆当中。
陆升摔得全身剧痛,左肋更是重伤,连呼吸也停滞了片刻,一时间肢体僵硬,却见那武将迈着沉重步伐靠近,长柄大刀高扬,眼见得就要当头斩下,将他劈为两半。
随即那武将手腕却被一条赤红皮鞭牢牢缠住,却是侯彦追了出来,一面甩出鞭子纠缠,一面喝道:“放开陆大哥!”
这少年固然也是力大无穷,终究输在年纪尚幼,那武将只一扯便挣脱皮鞭,然而这一缠一扯,仍是令得他行动有了几分迟滞,陆升当机立断,强忍疼痛往侧面滚开,砰一声巨响,长刀重重砸进他脸侧地板,硬邦邦的木屑横飞,飞溅在他面颊和眼睑之上。
陆升手中悬壶反手横扫,便将那武将手腕粗的刀柄斩为两段,那武将却索性弃了武器,转过身去,五指大张去抓那少年。
侯彦自然惊恐无比,手中半截皮鞭不痛不痒抽在铁甲上,全无威慑,好在他行动敏捷,在残破客房中借着桌椅屏风左躲右闪,竟灵活得好似顽猴般,那武将一时抓他不住,追在后头,一路却摧枯拉朽,将本就残破的房间撞得破烂不堪,只剩断壁残垣,侯彦能躲的地方眼见得便愈来愈少了。
那少年惊慌加剧,虽有心去查看陆升的伤势,却屡屡被那武将挡住去路,不禁大怒道:“你是哪队护城卫的偏将,还不速速让开!若再纠缠,我叫爹爹革你的职!”
那武将却置若罔闻,一言不发穷追不舍,侯彦怒火中烧,半跪在一个巨大斗柜上方,捡起落在身旁的半根木柱往他当头砸去。
那武将有心活捉侯彦,故而不曾如何设防,二者离得又近,一时竟躲不开,被砸个正着,木柱排山倒海般当头砸下,力道好似有千钧重,咣当一声,那漆黑遮面的头盔顿时落了地,顺着倾斜的地板咕噜噜滚进一堆家具残骸之中。
乌黑天空突然劈开一道惨白闪电,雷声隆隆中,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益州百姓惶恐不安躲在家中,不敢朝外张望,风雨如晦、雨似瓢泼,墨黑夜色的半空当中,却不合常理地亮着一轮皎皎名月。若是目力极好者,尚能窥见环绕名月的团团阴影,却比夜色更浓黑阴森,一时将月辉压下,一时反被击溃,四周却渐渐用来越来越多的阴影,仿佛乌云汇聚,誓要将那名月吞没入黑暗之中。
豆大雨点砸得人头脸生疼,侯彦却察觉不到疼痛,只目瞪口呆望着脚下,那黑甲武士丢了头盔,肩膀上方空空如也,如今失了准头,正张大两只手,胡乱四处扑打走动,跌跌撞撞全无章法。他固然胆大桀骜、闯祸无数,连皇后娘娘的表弟也照打不误,如今见了这诡谲恐惧的景象,仍是骇得不知所措。
随即只见那武将胸膛上突然冒出一点耀眼银光,银光边缘冒出浓烈黑气,那武将手足乱抖一阵,突然间盔甲四散,化作碎片散在地上。那银光被陆升握在手中,正是他那柄悬壶。
侯彦大喜,忙唤道:“陆大哥!”他自那木柜顶上一跃而下,作势欲扑,却见那青年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急忙刹住脚步,走上前去搀扶住他一条手臂,慌张道:“陆大哥、陆大哥?你伤势如何?”
陆升单手捂住肋下,一阵急喘之后,总算心神镇定下来,随即福至心田,明白了先前谢瑢所言。他怔愣望着身边一脸不知所措的少年,突然间苦笑起来,喃喃道:“我陆某何其有幸,能得阁下唤一句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