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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啊,你别和自己过不去啊”,田嫂说道,“你赎了身,以后的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如果不想欠他的,日后把钱还上也就罢了。”
“这番话他刚才也说过,让我别和自己过不去”,茹婷笑笑说,“可是娘,用了他的钱,就不可能没有瓜葛。而且他还更会觉得没有亏欠我,我不会让他这么好过的。”
说完,茹婷转身离去,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坐在梳妆台旁藏白发的美丽女人,当时她年纪很小,见得人也少,只觉得那女人美得不可方物,几根白发也丝毫不影响那份美丽。她甚至想过,即使有一日那女人满头银丝,也应该是美的。只可惜,她没见到那一天,女人几年后就病死了,死的时候面容憔悴。
当时茹婷想,自己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她要活得好好的,死也要死在温暖的家里,死得安详美丽。但后来颠沛流离这些年她才发现,去哪儿做什么根本由不得自己。她想自己不会活到很大年纪,最终也只会像那个美丽女人一样,年纪轻轻便死去。
林鸿文第二天下午到中国大街的时候,脸还肿着。徐卿之见了忙问出了什么事,林鸿文敷衍地说是自己不小心。徐卿之打量了他一番说,“昨晚茹婷姑娘来找你,我说你已经回去了。她又问你的住处,我看她好像有急事,就告诉她了,她过去找你了吗?”
“找了”,林鸿文魂不守舍地说。
“到底什么事儿啊?”徐卿之追问道。
林鸿文抬眼看他,“没什么事儿。”
“鸿文!”徐卿之声音大了些,“你这阵子不对劲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林鸿文疲倦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了眼正在前面的招待客人的沈烈,小声说道,“我不想骗你,这事儿本来你也应该知道。但在这儿不方便说,你今天跟我回去,我告诉你。”
徐卿之见他表情凝重,知道事情必定非同小可,也没再说什么。打烊后,便与林鸿文一起回到住处。
林鸿文思量了半天,决定从头说起,“俄国人和日本人打仗那年,我暗中资助了一个叫做‘天灭洋’的抗俄组织。”
徐卿之惊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林鸿文把自己与冯平如何联系,冯平等人如何被抓,姚顺昌与贺贵如何试探自己等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徐卿之听完后沉默良久道,“如果他们都死在里面,这事儿就算了了,可万一没有呢?贺贵现在肯定已经猜到你不仅仅是个伙计了,保不齐连茹婷透露消息给你的事情也猜个七七八八了。如果他活着出来,你知道你们有多危险吗?”
“顾不了那么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而且一旦出事,整个商行都会被拖下水”,林鸿文说道,“如果晚几天动手,现在在里面的就是咱们了。我想那些俄国人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有钱人,不会那么痛快放他出来的。即便最后能出来,恐怕也要被扒掉三层皮。”
“那茹婷姑娘呢?”徐卿之问道,“你有没有为她想过,她其实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原本是想等这件事结束就给她赎身的,但是她不愿意”,林鸿文无奈地笑道,“我想她大约是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吧。”
“她不愿意,你就不顾及她的安全了吗?”徐卿之质问道,“万一贺贵报复她怎么办,你就这么看着?”
“我能怎么办?”林鸿文反问道,“她若愿意,我现在就去给她赎身,然后把她送出城。但她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没办法,你只是不想去做”,徐卿之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做的事,她说不愿意就管用吗?你若是真为她担心,就算她不愿意,你都能把她捆起来送出去。”
“卿之,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也不喜欢勉强人”,林鸿文低声说道,“如果是你,我确实会把你捆起来送出去,因为你会理解我所做的事。但是茹婷不一样,哪怕她再不喜欢留在醉胭脂,她也不希望我伸手去帮她。”
徐卿之叹了口气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林鸿文摇摇头,“一开始,我在医馆做伙计,她是个小骗子,把一帮人骗得团团转,是她让我知道,一个人的表情和眼泪都可以是装出来的。后来再见面,她已经被卖到了醉胭脂,她以为当年那个傻不愣登的样子,我以为她还是那个苦笑都能做戏的骗子,其实我们都想错了。”
“既然你不方便出手相助,那我去试试看吧”,徐卿之说道,“她帮了咱们的忙,涌泉相报谈不上,至少不应该让人家犯险。”
“那你就尽管应的去试试吧”林鸿文说,“但我想她不会答应的。”
事实证明林鸿文说的是没错的,徐卿之去了醉胭脂,刚表明了来意,茹婷就拒绝了。徐卿之再三劝说,茹婷也没有同意,只说不想再和林鸿文扯上关系。
林鸿文知道这件事后没说什么,徐卿之只好嘱咐沈烈,让他盯着点醉胭脂,如果发现有人要对茹婷不利,立马回来通风报信。沈烈倒是听话,什么也没问就应承了下来。
几天后,林鸿文去傅家店找何穆的时候,何穆拿了一叠钱给他,“是个大婶送来的,她说她姓田。”
林鸿文收起钱问,“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她说你这钱不是给她买店铺的,是给你自己买心安的,她不要”,何穆转述道,“她到底是谁啊?”
“她是茹婷的娘”,林鸿文说道,“一年多之前,她就托我帮她在桃花巷找女儿,后来我发现茹婷就是她女儿,但跟贺贵的事情没了结,我就没有告诉她。想来,她们是自己碰上了。”
“那茹婷姑娘不是要恨死你了吗?”何穆问道。
“她恨死我的事儿太多了,不差这一件了”,林鸿文喝了口茶问道,“警察署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何穆说,“咱们的人都在外面,这时候如果贿赂他们,倒显得反常。但是他们说看见贺瑶到处奔走,贿赂了好多俄国人。”
林鸿文笑笑说,“我记得贺贵还有个儿子来着,怎么出了事儿,只能让女儿挑大梁了?”
“他那儿子据说是妾室所生,从小娇生惯养,不学无术,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何穆说道,“也不知贺贵怎么想的,由着他胡来。”
“还能怎么想,他无非是觉得儿子再不好,终归是要继承家业的,女儿再好,终归是要嫁出去的”,林鸿文笑道,“贺瑶本就有几分小聪明,如果从小好好教导,她何止这点本事。”
“你别夸她了”,何穆说道,“现在他们父女俩是还没见着面,一旦见着了,贺贵一定会跟她说所有的事都是你搞的鬼,到时候她不来找你算账你就偷着乐吧。”
“她怎么可能不来?”林鸿文说,“不招人揍我一顿就算是对我客气了。”
何穆看了眼他脸上还没消下去的淤青,叹了口气说,“你最近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林鸿文摇摇头,“人你还是留着打听消息吧,我少出门,不走背街小巷就是了。”
“那你小心些”,何穆嘱咐道。
“知道了。”
贺贵被抓进去半个月后,贺瑶终于得到了去探视的机会。王翻译叮嘱她要长话短说,因为探视的时间不会太长,想说什么问什么提前想好了,另外还要带这些钱去贿赂那些看管犯人的警察。贺瑶一一记住,准备妥当后才去警署探视。
半个月的时间,贺贵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角和眉心的皱纹全都显现了出来,人看起来老了十岁。见到贺瑶激动得手直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贺瑶忙握着他的手安抚他,“爹,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外面该打点、能打点的人,我都打点了,他们说你勾结日本人,说姚叔资助‘天灭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是林鸿文那小子做的”,贺贵说,“他根本不是什么伙计,我估计他应该是合众商行的大老板。原本是他资助那些人,但我和你姚叔当时不知道他是老板,觉得一个伙计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所以就想他是不是让徐卿之那帮人当枪使了。再加上你又中意他,所以我和你姚叔就请他吃了顿饭,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是这一问,就打草惊蛇了,他知道之后先下手,把整件事都栽赃到我们头上来了。”
“真的是他做的?”贺瑶有些茫然地又问了一遍,“他怎么可能是什么老板呢?”
“如果他不是老板,我们告诉了他合众商行资助‘天灭洋’的事,那他应该赶快离开啊,为什么他要反过来对付我们呢?”贺贵语重心长地说道,“女儿啊,这小子接近你,恐怕都是别有目的的。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关于咱们布行的事?”
贺瑶仔细回想,一开始林鸿文都是躲着她的。可是有一次,她在中国大街把他堵了个正着。她想给林鸿文些报酬,但他不要,于是自己就在合众商行挑了几匹布做衣裳。他们闲聊了几句,对了,自己曾经说过,贺记的洋布不比他们的少。就是那次,林鸿文答应她,以后可以常来。后来自己再去时,他的态度似乎也好了一些。
“我当时跟他闲聊,说起去他们傅家店那边的店转过。他说那边洋布比较多,我就说,我们的洋布也不比你们少。”贺瑶说道,“我没有说其他的。”
“这就对了”,贺贵说,“那些袭击巴特金的日本人,被巴特金扯坏了衣裳,掉了一块碎布,而那块碎布,只有咱们家卖过。我想你跟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应该就起了疑心,暗中调查这件事来着。他们跟那个美国人的关系又那么好,美国人跟他说了实话也正常,他早就知道了那个美国人偷偷把货卖给我们的事,这次正好利用起来。”
“爹,那现在可有什么办法?他做了这么多事,总会有什么马脚的吧?”贺瑶问道。
贺贵摇摇头,“巴特金把我和你姚叔关在这儿,头七天光晾着我们,我们一头雾水,都不知道他把我们抓进来做什么。若是早知道立刻派人去,那些布、还有那辆马车,他们可能还来不及毁掉。但现在,估计连个渣滓都不剩了。”
“那怎么办?”贺瑶焦急地问道,“我不能让你一直在这儿待着啊。”
“巴特金给我两条路选”,贺贵把心一横说道,“一是你姚叔暗中资助‘天灭洋’,我勾结日本人,我们俩全枪毙;二是……你姚叔资助‘天灭洋’,知道我要举报那些人之后,为了保住那些人便栽赃嫁祸我勾结日本人,他死,我不用死。”
“爹!”贺瑶慌乱地抓住贺贵的手,“不能那么做啊,姚叔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这些年又鞍前马后的跟你一起做生意,婶儿又对我那么好,咱们不能那么做啊!”
“无论如何你姚叔都出不去了”,贺贵红着眼睛说道,“如果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我还有一线生机,不然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爹……”贺瑶强忍着泪水看着贺贵,贺贵伸手摸了摸贺瑶的头发,“乖女儿,出去之后,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过,跟你婶子也别提起,继续给那些当官的送钱,尤其是铁路局的那些人。这个巴特金贪得无厌,如果上面的人不给他压力,他不把我所有家产榨干净是不会放我出去的。”
“爹,铁路局的人咱们认识的本来就不多,后来我听你的话,通过他们去贿赂更大的官儿,但他们的胃口都很大,家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如果还要继续,我就只能先把铺子卖掉了”,贺瑶从衣兜里拿出张清单,“我准备先从盈利少的开始卖,把这阵子熬过去再说。”
贺贵点点头,“你拿主意吧,现在是你当家,你哥是指不上了”,贺贵叹气道,“早知道如此,以前你要学什么看账本,我肯定由着你去了,家里怎么样?”
“我只管在外面跑这些事,家里的事还是娘做主”,贺瑶说道,“二娘三娘愁得直哭,哥哥也没什么主意。”
贺贵摇摇头说,“到头来,这一家子人只能靠你了。”
贺瑶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爹,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贺贵点点头,“去忙吧,记住,你姚叔的事儿别和任何人说。”
“我知道了”,贺瑶说完,擦干眼泪,塞了些钱给那些警察,然后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