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心头血(三更)

七月初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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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城门前,急着出城的富户车马排了长长一条街。

    宫中动乱不知何时才能停止。有阅历的富户们已能推断出后面两个月的京城境况。

    宫中先平乱。

    接着是四处捉拿乱党叛军。

    极可能采用连坐制,但凡有一丝儿嫌疑,其邻人、亲友皆要治罪。

    不如趁着宫里顾不上外间事时先跑,待半年后再回来。

    马车里坐的是富户,逃命的穷人拖家带口挤挤挨挨行在马车周围,要靠双腿逃命。

    一行三十余口装扮褴褛,混在人堆里,根本看不出此前是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

    他们并未带任何家产,只随着人群急急往城门去,指望能尽快出城。

    一位少女看着身畔的青年,口中着急道:“阿哥,莫看了,等我们出了城,有机会还会再回来……”

    柳太医心急如焚,心中估算着时间。

    来不及了,再不救治,就来不及了。

    他心中再也按捺不下,向少女交代道:“你们先出城,出了城莫停歇,只管逃命。我……”

    他紧紧搂一搂少女,又上前一把拉住母亲,扑通一声跪地叩首:“阿娘,莫惦记孩儿,孩儿去替父亲赎罪。”

    他狠心一转身,便反向而去。

    少女在身后着急追了几步,便再也追不上他……

    皇宫里,猫儿为皇帝上着妆。

    这回要画的,名叫“精神抖擞上朝妆”。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只加重腮红,使得面色红润;强调了眼妆,令他双目炯炯;用浅色粉底打在面颊处,抵消了受伤带来的消瘦感。

    待她为皇帝晕开一点点口红,打扮停当,方紧紧盯着皇帝的双目。

    她想让皇帝记得应承她的事,然而到了此时,她已无力多说一句话。

    皇帝正色道:“你放心,朕记得。”

    他一步步挪去院里,看着院中的几位皇子,一声震怒:“不肖之子,胆敢弑父!”

    皇子们齐齐跪去地上,纷纷辩解不敢。

    猫儿靠在里间,听着外间的骚动,只觉全身已无一丝力气。

    她心中想着,这回怕真是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也罢了。

    既然搏不到性命,只能搏自由吧。

    她看着受伤瘫靠在墙根的明珠,低声道:“对不住你……”

    想一想穿过来这一趟,她对不住的,都是废殿之人。

    对于萧家,她没有对不住的。

    她甚至没有对不住凤翼族,他们同泰王合力威逼挟持她,也达到目的了。抽她的血也抽了。

    她这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

    外间忽的传来一声沙哑的男声。

    她立刻扶着墙起身,踉跄而去,见萧定晔如天神一般站在院里。

    她一步窜过去,满怀希望的望着他,问道:“心头血,可得了?”

    沉默,他低垂着眼皮,不敢看她。

    她心下已是明白,活是不可能了。

    “证据,可得了?”

    半晌,他终于抬眼,缓缓摇了摇头。

    她不由的后退,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不可能,一场宫变,泰王不可能痕迹都不留。

    她立刻转身扑向泰王,抓着他衣襟道:“你老奸巨猾,你……你……”

    她脑中的声音忽然道:“别着急,还有吴妃,她是人证。”

    没错,还有个吴妃,她手里还有个吴妃。

    只要她将吴妃带到皇帝面前,由吴妃戳穿泰王,皇帝就能赦她出宫。

    她面上浮现笑意,指着泰王道:“你等着,你等着……”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忽儿往院外跑去。

    萧定晔焦急呼喊:“猫儿……”

    她一边跑一边转头看他,笑道:“放心……我有法子的……”

    外间一片混乱,满地皆是叛军和义军的尸骸。

    两夜一日其间,不知上演了多少生离死别和友人相残。

    很可能前一日,双方还在议儿女亲家,后一日,双方便站在了不同的阵营里,举剑相向,最后为了各自的前程和信仰,拼出个你死我活。

    她不停歇的往前跑,穿过白玉金水桥,穿过御花园,穿过竹林,穿过或宽或窄的宫道。

    耳畔有人仿佛在呼喊她,她只略略转头瞟去一眼,便再不理会,继续往前而去。

    吴妃的宫殿在最偏远处,此时已黑寂一片,不见宫灯。

    她用力推开殿门,竭力大喊道:“吴姐姐,吴姐姐……”

    不知何处传来孩童的哭泣声,她听出那是康团儿的声音。

    她想着,这场战乱必定将那个小萝卜头吓的七魂不见了六魄。他常常说要见鬼,要看死人。现下真的见到了,必定比想象中残酷的多。

    然而过了今日,打倒了泰王,一切都会结束。再不会有人拿康团儿的命相威胁。吴妃再不会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宫殿的宫娥太监们已不知躲去了何处,没有任何人为她带路。

    她推开正殿,没有人。

    推开左配殿,还没有人。

    再推开右配殿,还没有人。

    她脑中越渐昏沉,只不停歇的大喊:“吴姐姐,吴妃娘娘,康团儿……”

    她身畔的仓室里,孩童的哭声越渐响亮。

    康团儿,康团儿……

    她口中喃喃呼唤,立刻便往那仓室奔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仓室里没有点灯,黑压压一片。

    她摸黑往前而行,口中急切换道:“康团儿……”

    眼前有什么东西在半途阻挡,荡来荡去。

    她拨开那东西,急切呼唤:“康团儿……”

    一声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怀中立刻扑进来一个小人。

    那小人哇的一声长哭不止,口中不停歇的喊道:“大仙……我害怕……”

    猫儿耐着性子安抚他:“莫哭,你母妃呢?她在何处,我来救她。”

    康团儿捂着眼睛不愿抬头,只在长哭中抬了手,往空中一指。

    外间不知何时跑来个太监。那太监提着灯笼,急切唤道:“胡姑姑,殿下担心你……”

    灯笼亮光飘忽,眼前一个人悬挂在半空,身上妃嫔宫装满是褶皱。她挂在那里,青紫的面上还有未干的泪,舌头已吐了老长……

    宫道上依然混乱。

    风迎面吹来,仿佛一道不可打破的软墙,触之温软,却永远裹覆在人身上。

    猫儿将康团儿交给太监,喃喃道:“吴妃死了,你将六殿下交给五殿下,他们是兄弟……”

    太监手忙脚乱接过康团儿,急切跟在猫儿身后,道:“五殿下在等姑姑,姑姑跟着咱家去。”

    猫儿摇摇头。

    能去哪里。

    泰王深不可测,发动了一场宫变,却连一丝儿痕迹都不留。

    必将有人要替他背黑锅,接下来的定然是血流成河。

    此时康团儿已哭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太监一边要顾着康团儿,一边要顾着猫儿,忙的满头大汗。

    猫儿推开太监,道:“让他莫等我,我……不值得他等……”

    太监只当她要自己回去,只得抱着康团儿先行离去。

    夜幕憧憧,便是在此处,都能听到皇帝的声音从太和殿传来。

    “大晏开国百年,国泰民安……”

    那虽然是表演出来的“中气十足”,然而安抚政局已足矣。

    皇帝露面,是对宫变的最大打击,宣告了宫变的彻底结束。

    待皇帝说完最后一字时,猫儿已扶着树子进了掖庭。

    沿途有人呼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说的是:“胡姑娘,胡姑娘……”

    那声音纵然充满焦急,她依然能从中听出温润的关怀。

    脑中的声音叽叽喳喳道:“是柳太医,是他这个叛党呢!”

    眼前倏地出现一个身影,她的原身站在她面前,祈求道:“再见见他,他是个可怜人,求你再见见他……”

    她不由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来者。

    暗夜中,她能闻到浓浓血腥味扑面而来。

    继而,一个暗影踉跄跑过来,抓着她手,喘息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泰王宫变失败,柳太医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带她离宫。

    她着急道:“你在宫中作甚?你主子败了你可知道?”

    他喉间梗的厉害,只从袖中掏出一粒丸子塞进她口中,喃喃道:“我父亲……他……我……”

    猫儿没有时间同他多言,她强自提起一口气道:“我有出宫的法子……你随我走,我救你……”

    她见他口中开开合合,然而此时已顾不上听他言,拉着他踉踉跄跄往前跑去。

    黄金山近在眼前,她知道,这里有一处隐秘坑道,便连泰王和萧定晔都未发觉。

    只要她进了坑道,挤出铁条投身进河里,她就能得了自由。

    她要离开,离开这手足相残、夫妻暗害、父子离间之地。

    离开身不由己的地界。

    离开见人就要下跪、自称奴婢的地方。

    离开人与人互相倾轧、陷害的腌臜之处。

    离开这每一口井里都藏着亡灵的无间地狱。

    她拉着他绕过无数恭桶,往坑道而去。

    黑漆漆的恭桶堆里,眼前忽的亮光大盛。

    于亮光中显出个人影来。

    那人影身穿黑甲长身祁立,面色如腊月里金水河的河水,冷的她全身起了震颤。

    他就站在属于她一个人的坑道旁边,那坑道边上,甚至还放着她早就准备好的银袋,以及用来捶砸冰面的两柄铁锤。

    她脚步一顿,感受不到任何力气。

    眼前一切仿佛蒙了一层红色幕布,幕布的那一头,站着数不清的人。

    胡猫儿原身,她阿娘,吴妃,痦子男,还有数不清的凤翼族的人……

    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迅速撤离。

    她想透过血雾再多看一眼。

    她想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想说:原来不只是我骗你,原来你也在暗中看我耍猴戏。

    她想说:猫儿不见了……

    她的眼皮重的半点都抬不起来,她身子一晃,往后直直倒在柳太医怀中。

    柳太医一把抱住她,泪流了满面,往她口中塞了一粒药丸,抬手抚在她面上,喃喃道:“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喜欢你。

    他手中不知攥着个什么东西,毫不犹豫的往胸口一刺。

    心头血泼天一般的喷洒出来。

    他同她一起跌落在地,他捧着那血灌进她口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凑去她耳边:“要记着我,我叫柳……”

    他再没有机会将余下的话说完。

    夜,越来越深沉。

    这样的夜,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毁了多少人的希望,改变了多少人的未来……

    然而夜就是夜,它永远这般单纯。

    复杂的,从来都是人心……

    (本卷完)

    ------题外话------

    到了这一章,这一卷就结束了。下一卷将进入新的征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