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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晙新官上任,尽管在幽州都督府中第一个见的不是底下属官,而是杜士仪,然而接下来的正式升座接受属官行礼,接着训话听各种军情禀报,这一番折腾却一直持续到了太阳完全落山方才结束。哪怕大多数属官不是住在都督府后头的官舍中,就是在这都督府所在的军都坊置办或是租赁了房子,可依旧叫苦不迭。尤其心里有事,还得随时随地防备王晙发问的杜孚更是心力交瘁。
从前张说主政幽州,少有差池张口就骂,这已经够让人难以应付了,如今王晙竟是更加不留情面,连官阶只比自己差一丁点的长史亦是骂得狗血淋头!偏偏如今营州兵败,奚和契丹正打得如火如荼,若有什么万一,在战场上几乎无往不利的王晙相当于幽州的定海神针,更何况那是天子嘉奖的重臣!
“阿郎回来了。”
门前老仆的问候,杜孚只是随随便便点了点头,等到了里间由婢女服侍脱下外袍,他疲惫地歪倒在了座席上,由着人按捏了好一会儿,这才半眯着眼睛问道:“十九郎可来过?”
“十九郎?”杜孚元妻韦氏顿时挑了挑眉,随即打手势让婢女乳媪暂且退下,随即慌忙跪坐在杜孚身侧,低声说道,“外头传言说王大帅刚到幽州,第一件事就是见了今科状元郎,莫非十九郎真的到了幽州?”
“嗯。我在都督府见了他一面,只是王大帅急等着升座,没来得及说其他话。”
樊川韦杜皆为关中大姓,然而和杜孚出身破落官宦之家一样,韦氏亦是出自旁支末族,自小清苦惯了,嫁给杜孚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小了,说不上是良配,不过是门当户对而已。此时此刻,她的眉头直接蹙成了一个结,音调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几分:“既然来了,就算之前顾不上说话,也该来家里看看,哪怕他如今不比从前,科场连连告捷,就连陛下也嘉赏不已,可到底还是你的嫡亲侄儿,总不能连这尊卑上下都忘了!”
“你少说两句!”杜孚恼怒地喝了一声,见韦氏面带不忿地住口不言,他才心烦意乱地说道,“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他们兄妹在家,我几年都没见过一面,顶多是捎带书信回去,其他照应更加谈不上,如今你硬要人家礼敬,他一句长辈不慈,就能把你的怨言都打回来。”
“话可不是这么说。”韦氏愠怒地哼了一声,这才低声说道,“前时崔氏有意联姻,还不是让人专程投书给你……”
“可那时候还不是你扣着书信久久没有回书!”
“清河崔氏何等名门望族,更何况永丰里崔家是正经的嫡脉,不比我们,不是说门当户对吗?”韦氏理直气壮地昂着头,可在杜孚那冷峻讥诮的目光下,她自知私心,便心虚地嘀咕道,“若是十九郎迎娶了崔家女,岂不是更加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要我说,之前城中范家派人来见你,那方才是真正的诚意,不仅范三娘子品貌俱佳,而且谢礼十足……”
见杜孚只不接自己的话茬,韦氏不禁重重一拍凭几道:“更何况人家愿意帮忙说合,把十五娘说给卢家五郎!那可是范阳卢氏,而且是嫡脉主支,那位卢五郎马上就要应幽州解试了……”
杜孚何尝不知道妻子的算盘?然而,以尊长压卑幼,这倘若杜士仪只是他的嫡亲侄儿,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京兆杜氏把这好容易出的一个状元郎当成宝贝疙瘩,怎么容得下他随便做主?因而,见妻子喋喋不休只念着卢五郎的种种好处,本来还腹中饥饿的他连饭都不想吃了,直到外间传话,说是二位郎君来见,他方才坐直了身子。
进来的兄弟俩,年约十五的是庶长子杜黯之,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五岁小童则是嫡次子杜望之。杜孚当年为了仕途无心周顾婚娶,娶了韦氏时,庶长子杜黯之已经很不小了。因还聪明伶俐,便为其启蒙读书,韦氏虽对其很不待见,可最初她只得十五娘一女,也只能容下了他。如今有了嫡子,她看庶长子自然越瞧越不顺眼,尤其是如今杜黯之竟然和杜望之一块进屋,她更是目露寒光。
“父亲。”
“阿爷,阿爷。”
杜望之几乎和从前一样径直冲进了杜孚怀中。若是平时,对于这个好容易才得来的嫡子,杜孚必然会和颜悦色,可此刻他心情不佳,再加上兄长的儿子已然名扬海外,可自己的嫡子却还只是懵懂孩童,他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憋闷,竟是本能地把杜望之往外一推。亏得杜黯之进屋就留心到父亲神情不对,此刻见状连忙抢上前一步扶住了杜望之,这才没有让弟弟摔倒。可即便如此,从来不曾遭到父亲这样漠视的杜望之仍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韦氏哪里忍心看到儿子哭,慌忙上前从杜黯之那边把杜望之拉了过来,等揽了他在怀,这才冷冷说道:“你父亲心绪不好,二十一郎自回房去读书。”
见父亲也好嫡母也好,全然仿佛不记得早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尽管饥肠辘辘,杜黯之只能低头行礼后悄然告退。直到了外头穿上鞋子,见里间依旧是气氛一片僵硬,尽管不知道这是所为何事,他仍是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右手无名指上因为执笔太多而磨出来的老茧。
要是他能像堂兄杜十九郎那样天赋异禀就好了!
就在他打算饿着肚子回房看书的时候,却只见外头一个仆佣匆匆进来,到了寝堂前报说了一句什么。尚未来得及听清楚的他一回头,就只见父亲已经出现在了堂前,仿佛要出去,可脚趿拉了鞋子便看见了他,立时扬声叫道:“二十一郎,去门外接一接你十九兄!”
“啊……是,父亲。”
杜黯之只觉得眼睛大亮,慌忙快步往门外走去。他在樊川老宅长到七岁,这才跟着父亲到了外任上,对于堂兄的印象便是那个瘦削的白衣身影。尽管那时候杜士仪很少留意他,可其寒窗苦读的身影他却一直看在眼里。尽管此后杜士仪一度名扬樊川,继而又因老宅失火而重病不起,可他一直觉得堂兄能够振作起来东山再起,果然不如他所料,那竟是如同古书上所言的凤凰涅槃一般!
到了门外,杜黯之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约摸比自己大两三岁的白衣年轻人,其身后则跟着一个抱着包袱的昆仑奴。只是,比起当年脸上很少有笑容的堂兄,如今的杜士仪看上去神色更加从容,身量也不似从前的瘦削,而是高大挺拔,见到自己行礼时,听到一旁的仆佣说了一声这是二十一郎,还笑着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原来是二十一郎,一晃你长这么大了。”
对于叔父杜孚一家子的记忆,杜士仪都很淡薄,依稀只记得最初有一子一女,后来又添了个儿子。此时此刻,见身材单薄的堂弟见着自己两眼放光,分明极其崇拜的样子,他不禁有些意外,进门之际就索性以哥哥的架势打趣了一句。可不想他这随随便便一句话,竟是引来了堂弟更加意外的回答。
“十九兄难得来幽州,倘使有空,可能指点一二我所做的诗文?”见杜士仪踌躇不答,杜黯之不禁低下了头嗫嚅道,“我知道我不比十九兄的天赋,诗文平平,可是……”
“那好,回头给我看看吧。”想想今日初至,总不至于连堂弟这要求也要推搪,杜士仪思来想去也就答应了。当看见杜黯之那掩不住的雀跃狂喜,又突然听得那一声藏都藏不住的肚子咕咕叫声,他不禁哑然失笑。看似半大少年,可这还只是个孩子……
到了寝堂前,他便从田陌手中接过了一个包袱,随杜黯之脱鞋进屋。
“十九郎来了。”
见杜黯之领着杜士仪进了屋子,杜孚用亲切而有别于殷勤的口气颔首打了个招呼,等杜士仪向自己和韦氏行过礼后,他便示意其入座,顺便也吩咐杜黯之坐了下来。之前那会儿来不及寒暄,此刻他少不得说几句久别重逢的亲近话,又问了樊川近况,可当听到一声极其不合时宜的咕咕声时,他顿时愣住了。见是庶长子杜黯之,他眼神倏然转厉,却不想杜士仪抢先道:“九叔见谅,之前我一路疾赶到幽州城,午饭也是匆匆吃的,如今腹中实在饥饿难当,不知道可容我先在九叔这儿蹭一顿饭再说话?”
杜士仪话说得随性,杜孚自也心头轻松不少,当即笑着颔首道:“我下午战战兢兢对着王大帅,险些也忘了如今早就过了晚饭的时辰。快,让人送上食案饭菜来,先果腹之后再说话!”
韦氏本还想训斥杜黯之两句,显出主母的样子,可杜孚抢过了话头,她只能搂着杜望之闷声不言,根本忘了也该让儿子去拜见兄长。等到一具具食案送上来,她这才发现上头菜肴寒酸,想起不及预备,她顿时暗自咬了咬牙,好容易忍到一顿饭吃完,食案一一撤下,她方才迫不及待地说道:“十九郎,你此番得进士科甲第,杜家上下都以你为荣。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话还没说完,杜孚便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时候,杜士仪却是拿起身边的一个包袱,欠了欠身说道:“此次我来幽州,虽是奉旨观风经过,但也给九叔带了些樊川特产,虽则只是干枣,石榴饼等物,但故乡之物,也是个念想。除此之外,还有朱坡老叔公给九叔的信。”
一听说竟是杜思温捎信给自己,杜孚连忙神色一正。而杜黯之已经主动站起身上前去接过东西,又恭恭敬敬双手呈送到了父亲跟前。包袱中那些樊川特产尽管勾人回忆,但杜孚没时间注意这些,拿起那个竹筒随眼一扫后划开封泥打开塞子,取出里头的一卷纸笺,他方才凝神细看了起来。
对于如今隐隐为京兆杜氏最大尊长的杜思温,他一直敬畏有加,可科举无成,仕途上亦不算如意的他一直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位朱坡京兆公。可此刻那信笺一张一张地看下来,他不知不觉就感到背上一阵冷一阵热,面色亦是变幻不定。
韦氏亦是极其关切杜思温这封信,此刻忍不住问道:“九郎,朱坡京兆公这信上说了什么?”
杜孚此刻被那些告诫的话砸得头昏眼花,攥着信笺心里五味杂陈,哪里还有工夫理会妻子。只恨身前还有外人在,他不得不勉强按捺心绪,好一阵子方才勉强笑道:“京兆公语重心长,我这么个不成器的晚辈,实在是让他老人家费心了。他还惦记我一直不曾回乡,说是来年回京调职之际,务必回樊川看看。唉,一事无成,实在无心回去……对了,十九郎今晚便宿在家中如何?”
“九郎,你事先不曾说,屋子都没腾出来……”
杜孚几乎被妻子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给气死,然而,杜士仪却再次抢先说道:“不用了,之前王大帅也曾经留我在官舍暂住,不过我此行人多,已经赁下了军都坊内一家旅舍。此刻天色已晚,九叔明日还要去都督府点卯,我这就先告辞了。”
站起身的杜士仪见杜孚令杜黯之相送一程,而堂弟连声答应,面上却仿佛有些失望,他想了想刚刚杜黯之的请求,便开口说道:“二十一郎刚刚求过我看他的诗文,不若就让他跟我回去在旅舍暂住一夜。我此番毕竟是公干,不知道在幽州能停留多久,恐怕之后未必能抽出空来。”
“那是他的福分。”杜孚想也不想便连连点头,这才板着脸冲满脸狂喜的杜黯之说道,“你随你十九兄回去,务必恭敬请教。”
“是,父亲!”
杜黯之完全没注意到嫡母那铁青的脸色,等到送了杜士仪出门,又见家仆牵了马匹出来,他只觉得心情激荡,高兴得恨不得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