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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令仪大哭一场,疲惫再难忍耐,便睡着了。
兰芽充分发挥双宝会抱孩子的特长,将那个小的男娃交给双宝,叫他带出去找点米汤,先给喂喂。
那个懂事的小女孩儿却不肯走,跟兰芽一起守着她娘。
秦令仪倒下便睡熟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只隐约听得见风吹过窗外的树叶,唰啦啦的动静。却不觉得吵,反倒将这房间里映衬得更加静谧。
兰芽知道那个小女孩儿在悄然打量着她,她便忍着没有去望那小女孩儿,让那小女孩儿先打量个够该。
终于,小女孩儿转回头去,仿佛小小的年纪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兰芽想笑,心下却紧跟着又是一疼,便悄然走过来捉着她的小手,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啦?蹂”
那小女孩儿别样地早慧,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地转过来,认真望着兰芽:“大人……我娘她,从未睡得这样安稳过。”
被这苦命的小孩子这样一说,兰芽的泪便又挡不住了,唰地落下来。
她本就心软,现在就更严重,尤其是在涉及孩子的事情上便更是无法控制自己。
那孩子的话,她听明白了。从前秦令仪在军营里被人糟践,一个日夜二十条汉子……她如何可能还有时间睡觉?即便是睡了,又如何能不时时从梦里惊醒?
这一番回来,虽然心下还含着怨恨,虽说方才还想杀人,可是秦令仪却还是睡着了——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这小小的孩子竟然能分辨出这其中的差别,便更是叫兰芽觉得心疼。可以想象,在边关的那些绝望的岁月里,她既要忍受着娘亲的冷遇,又要拼尽全力帮着娘亲照顾弟弟;以及,要一点一点明白自己将来的命运也会如娘一般……这个孩子的际遇,实则比大人要更惨。
兰芽便伸手拥住了小孩子,尽量忍住眼泪,柔声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儿瑟缩了一下,仿佛惧怕兰芽身上的锦袍,或者也是担心兰芽是男子,便想从兰芽怀中挣脱出来。
兰芽明白了,便也忙撒了手,只用真诚的目光望着她。
那孩子这才悄然地松了口气,眼睛里满是羞怯与紧张,却还是勇敢地回答:“回大人,我没有名字。”
兰芽喉头狠狠一梗,尽量轻描淡写问:“那,你娘平素时怎么称呼你的?”
女孩儿惊慌地想了想,竟然露出超乎年纪的苦笑:“娘叫我‘无名’,叫弟弟‘无姓’。”
兰芽心上便如同被狠狠捣上一拳,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明白,那是秦令仪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发出的最最微末而无声的反抗,可是,却毕竟苦了孩子……
她再度忍不住将小小的无名抱进怀中,柔声说:“其实无名,无姓也都没什么,女孩儿家以后嫁了人,的确就没有自己的闺名了啊,就算诰命一品,留在家谱里、史书里也不过是某氏……只要我们自己这个人好好地活过就好,你说是不是?”
那孩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乖巧地不为难兰芽。
兰芽便深深吸一口气:“无名,公子我家里也有个小女孩儿,很小,比你弟弟无姓还小。我想问问你,如果我带你去跟那个小女孩儿玩儿,你愿不愿意?”
无名的脸上登时一片悄然的光辉。
这孩子从小到大,必定从未有过机会见弟弟以外的小孩儿,便忍不住神往地点头,可是随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娘亲,却又连忙摇了摇头:“无名不去。无名,只守着娘。”
兰芽又忍不住掉了泪。
无名为什么非要总守着娘?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也明白,娘曾经寻过短见?她是怕她若离开了,等回来了就再也看不见娘了?
兰芽用力地忍住哽咽:“无名不用担心,我到时候会派人陪着你娘。你舅舅现在已经是状元郎,你娘会开开心心地住在你舅舅的状元府邸里,不会再发生让你担心的事。”
无名认真看着兰芽的眼睛,终于缓缓露出一丝羞怯的笑意:“好。”.
日光正长,门棂倒映在砖地上。
忽地门口光影一闪,兰芽便一警,回头去望。
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蓝衫的公子。
兰芽心下这才悄然舒了口气,伸手立在唇边,起身轻轻开了门。
压低声音道:“刚睡了,你且等等。”
蓝衫公子,立在金色的阳光之下,一双眼黑白闪耀,却已是有了水意。他轻轻伸手扯住兰芽衣袖,目光里百转千回,无声诉尽万语千言。
兰芽却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别说出来。若说出来,反倒与我生分了。”
秦直碧深深凝望她淡泊容颜,狠狠闭住眼。
那门内的小女孩儿却早慧得叫人惊讶,她盯着秦直碧便僵住。
兰芽一颤,连忙回身去抱住她,柔声对她说:“……舅舅。”
无名转眼盯住秦直碧,一双可爱的大眼睛里。便清泪一对一双滚下。
兰芽轻轻捉住无名小手,嘱咐道:“嘘……暂时不要声张。你舅舅刚中状元郎,不宜踏足教坊这样的地界。他是偷偷来的。”
无名便双眼含泪,没有出一声,只是走过来,伸开双臂,抱住了秦直碧的腿。
这样孤苦的孩子,从小不知爹是谁,只知道有娘,后来有了弟弟,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一共就这么三个人。而眼前的舅舅,将是她人生中第一个见到的男性长辈,这个人对她来说,重要程度不亚于爹……
秦直碧这样一个人,当日被当街受刑,未曾掉泪;后来被藏花吊在青州山洞里鞭打,未曾落泪;这些年明里暗里忍下多少委屈,未曾落泪……这一刻却伸手抱住小小的甥女,忍不住泪如雨下。
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泪人儿,相拥而泣却都不肯出一点声响,兰芽便也忍不住,再一次陪着他们两个,哭红了眼睛。
终是秦直碧看不过去了,找回双宝来,叫双宝陪着兰芽先回去歇息。
感念她陪着他的家人一同落泪,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她这样哭红了眼睛。
兰芽略有不放心,临走捉着他的袍袖嘱咐:“万万莫说你的身份。教坊司的奉銮职司低,他永远没有上殿的资格,所以见不着你;不过你也要小心为上。他若问起,你就说是我交待带来的先生,教无名认字的。”
秦直碧只能悄然叹息:“你为我秦家已经用尽了心。你的心……我都明白。”
兰芽这才一笑,转身离去。
她知道无论她做多少,都不足以赎大人曾对秦家做过的事。她这样做,不为求得秦家原谅,只为让大人能得一丝安心——只因她最明白,大人做下那些事,也会烙下同样的伤.
秦令仪醒来,惊见榻边的弟弟。
弟弟长高了,更加丰神俊朗。又在从边关回京的路上就知道了弟弟高中了状元。秦令仪无声地投入弟弟怀中,姐弟两个还是无声地抱头痛哭。
两人哭够了,诉尽了别情,秦令仪方垂首望着那还吊在桌子下头的剪刀:“方才这位小公公,倒是特别。”
秦直碧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大姐!万勿恨她!”
真怕大姐因了对阉人的恨,便连兰芽一并恨了。
秦令仪抬眼望着弟弟:“她救你我姐弟出苦海,可是她自己事实上比你我还难。”
“大姐?”秦直碧心下惊跳。
秦令仪缓缓叹息:“你我遭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份能遭的罪,可是她却要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有了身子却要勉力掩饰。将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秦直碧惊得半晌喘不过气:“大姐知道了?”
秦令仪点头:“若不是被那个小内侍说破,我自己实则也猜着了几分。她言行举止与众不同,来了便与我亲厚,说着话便不自觉要捉我的手;说到孩子更是感同身受,更时时忍不住轻抚肚子……这天下,唯有女子,唯有当了娘亲的女子,才会如此。”
“大姐切勿以此害她!”秦直碧惊得噗通跪倒:“此事若叫人知道了,她是死罪!”
秦令仪叹息一声,缓缓摇头:“这世上,咱们见遍了人心冷暖。却有这样一心替咱们着想的,我怎会便因为那一身宦官的袍服便嫉恨于她?”
“我们是与宦官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她,却是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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