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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幽然,远方的蝉鸣混着不知名虫鸟的细响回荡在这烟波浩渺的夜晚,直美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来。船舱顶部翘角处悬挂着五彩瓜形玻璃灯,船头的案几小桌旁则立着一支花梨绣罩飞翼烛台,如此柔和的光线对沈娡本就娇嫩的肌肤十分有利,看起来吹弹可破,美玉般毫无瑕疵,惹得太子出了好一会儿神。
太子怡然自得地吹着笛子,沈娡则慢慢捻盘子里的松仁和梅意饼吃。她自己动手斟酒,琥珀色的香甜美酒不愧是出自东宫里,澄净润口,一股蜜线从喉间滴到心肺,余甘又打着旋儿一*荡回口腔里,不知不觉饮下好几杯的沈娡双颊浮起淡淡的嫣红。
“这酒不可多喝。”太子笑着把沈娡手边的酒壶拿走,将果盘推了过去:“刚才在宴席上没有吃饱么?”
“宴席哪里是认真吃饭的地方。”沈娡整个人放松得有些萎顿了,她看了水面一会儿,忽然兴冲冲地对太子说:“殿下,这里的景色看腻了,不如把船划到那边去一点儿,那里有好多芦苇呢。”
太子有些意外,随即答应了。
他从来没被人支使做过这种粗活,一时间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篙杆斜斜刺入湖底,半天没找好着力点,好容易动了动,船身却不甚稳起来。太子露出了难得的窘相,沈娡的开怀大笑不但没使他感到羞恼,反而产生了点新鲜的宽慰之意。
“看来不行啊。”太子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我叫侍卫过来吧。”
“不行。”沈娡的声音和小时候弟妹们缠着他取纸鸢时没什么两样:“又不难,再试试就好啦。我不愿意那些侍卫带着刀站在身旁,一个个又黑又高,看着怪吓人的。”
太子无奈,好歹还是划到了沈娡指定的地方。潜伏在四周的暗卫们都异常紧张,想要跟过去却因为没有命令而不敢造次,好在船走的并不远,在他们所能将将接受的地方停下来。只要眼睛放亮一点,也不至于出大岔子,侍卫首领松了一口气,又融进了黑暗之中。
银白色的芦苇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萤火虫点缀其间,清澈的湖面倒映着皎皎明月,太子坐了下来,用帕子拭去额上的汗:“好个机灵鬼,以前从来没发现这种有趣的地方。”
沈娡说:“殿下久居深宫,看惯了名贵的花木,自然不把一个芦苇荡放眼里。我们郡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景地,想要享受野趣便只能自己发掘,实在没有,只能心里酝些味儿将哄骗自己,强说景美罢了,所谓画饼充饥而已。”
太子笑得不行:“这成语不是你这么用的,才夸你聪明,怎么就糊涂了呢?”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说郡里,难道你不是京都中人?”
沈娡没说话,只把头低了下去。
太子在沈娡身前蹲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我不是那种以出身贵贱定高低的人,虽然我身为储君,实际上,”太子的声音很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有一个不怎样高贵的母亲。”
沈娡吃惊地抬起头:“可是……大家都很尊敬殿下……”
“是啊,至少面上如此,已经足够了。”太子说:“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欢愉也是过,愁苦也是过,为何不尽情享受呢?真假是非有什么重要,不如把酒当下。我是何人,从何而来,将归何处,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恍惚的光线中,太子侧颜的轮廓十分柔和,沈娡只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和唇边一丝寂寥的微笑。
她没见到传说中的月华公子,现在看来,见不见到也没差了。前世她被卷入皇家权利风暴的时候很晚,该销毁的历史都已经被销毁得差不多,而这位首任太子早在她入宫之前就不明不白地死去。
有些东西牵扯到的人太多太可怕,□□,明睿帝自己避讳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和她说那些当年争储的经过。所以她只知道结果,但并不明白太子是如何一步步失掉皇位的。
敏仁帝是一个相当难以捉摸的人,他似乎每个儿子都喜爱,又似乎谁都不喜爱。太子的倒台或许和这个孱弱的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那理由绝不是出于情感上的偏好,想必有更隐秘的原因。
现在看来,或许太子本身就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尽管幕僚围绕,目前也算是自成一派,但是他心中没有猛兽,只有一朵稚软的花。这一点一旦被有心人发现,所谓的□□很快就会被各个击破,群臣们的态度也会变得虚浮,这个对于一个本来就不强硬的储君来说是非常危险的。王者气势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和*成正比,首先自己就厌倦抗拒了,这天底下还会有谁推着你非逼你当皇帝吗?他行他早就上了。
尽管太子是个聪明人,也懂得用轻浮的外表和各种桃色传闻在这漩涡中武装掩饰自己,但还是让敏锐的沈娡在这千载难逢的一刻窥破了他的心灵。沈娡相信,此刻的太子是比较真实的,因为他在她面前无需伪装,至少现在不需要。
沈娡笑出了声。
太子偏过头,轻声问:“你笑什么?”
沈娡说:“我笑殿下呀,明明是顶尊贵的人,一句话就可以让人上天下地,见到你的人没有不崇敬又害怕的,却说出这样沮丧又可怜的话,和我乳母老家传说的那个裘夫人一样。”
“哦?那个夫人怎么了?”
“她原本是教习郡主的女先生,因为为人严厉又才高,年纪很大了都没嫁人。王爷可怜她,就把她许配给了自己的下属,并亲口命令那位下属把她当做贵人看待,不能受委屈。上头没有婆婆给气受,丈夫又对自己好得不行,连妾都是看她脸色不敢多纳,只拣旧日几个粗苯的侍婢收了,管着家中大权,按理说该很快活吧?”
太子微微一笑:“的确。”
“可是她却说自己孤苦无依,过的不开心,作的诗词也是日渐凄凉,人还病倒了。殿下,这是不是自寻不快?我们盼着这等日子都盼不来,她却拿乔。”
“然后呢?”
“后来不知道哪根筋错了,居然自罚十杖求了和离书,卷起盖铺回老家,教几个乡绅子女糊口。每日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着布衣布鞋,卖书画也赚不了多少钱,却说自己过得安定,自给自足,自作自主,真真潇洒。”
太子听得入了神,许久才笑道:“一个女子尚且有如此心志,倒叫我惭愧了。”
“乳母说她那不叫心志,叫傻。”沈娡说:“她原先和丈夫也是有子女的,这么一走,舍弃了至亲的骨肉,亦是舍弃了自己的责任,嘴上说不后悔,心中岂能不痛?人生在世不称意多,担子重,有几个是十全十美舒舒服服的?若人人都跑去隐居归农,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太子拧了拧沈娡的脸颊:“这话怕不是你乳母说的,一个深宅里的老妇人怎会有这样感慨。”
沈娡嘻嘻笑着躲了:“我没有撒谎,真的是我乳母说的。殿下不要小看她,贩夫走卒亦会心忧天下,何况我那见多识广的乳母呢。”
这话的字面意思在太子心中就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了。他眸子一暗,心情猛地跌落谷底,许多不好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险些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待他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回到当下的景致之中时,沈娡依旧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用扇子扑萤火虫玩儿,那无忧无虑的神情让太子忽地心中一软。
“你何时离开京都?”
“几天后吧。”沈娡把扑到的萤火虫小心地包在手帕里,笑靥如花:“我要把这些小家伙也带回去,好歹也是入京一躺。”
“那个有什么好带的。”太子噗的笑了,忽然把一个冰冷的小东西放在沈娡手心,语气很轻松:“这个你自己收起来,仔细不要弄丢,回到家中后,把它给你父亲看一眼就行了。”
沈娡疑惑地低头一看,只见是一个极其精巧的玉雕小鱼,鱼尾处有一个小孔,应该是用丝线串了戴着的,便谢过了太子。
不知不觉中散会的时间到了,太子有些依依不舍,但总不能不放沈娡回去。正好新学会了撑船,有觉得很有意思,他便坚持着亲自送沈娡回去。这闻所未闻的纡尊降贵举动又惹得瞧见之人一片议论纷纷,说不得多少美人儿银牙暗咬。
沈乐等人提前得了消息,早就整整齐齐在岸上跪着迎接,沈薇也赫然在列。不过她却没能得到额外的青睐,太子从头到尾并没有多看她一眼,给她的赏赐也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沈乐心中暗爽,面上却若无其事,姐妹俩表情相仿,心思就差得远了。
沈娡得到的赏赐前所未有的厚重,除去常见的陪侍御船者的玉如意和锦缎衣料,太子还额外给了沈娡许多宫制的有趣玩意,譬如闺房内夹核桃等硬皮果子专用的小金钳,装香粉和粉扑的鎏金点翠八角盒,别在领襟上的宝石花针……见她在船上吃喝得欢,御制点心也赏了几大盒子,酒坛子用金色的缎带包起来一并堆着,看着和办嫁妆一样。内侍尖着嗓子一色色报过名时,沈乐有点好笑,然而口内自是不言其他,只随大众谢恩云云。
要说这几天国公府里最高兴的人,非沈襄莫属。
沈娡在泛舟会上的风光使得她也连带着炙手可热起来,以前不屑于和她们打交道有脸面的小姐们如今也会偶尔来串串门,叫她一声妹妹;更不提这些小姐们都是有钱的主,来的时候从不空手,捎带着送了她不少好东西。
这些玩意儿在她们看来不算什么,却着实震住了沈襄。在清水郡锦衣玉食又怎样,家中金银的边都啃不到,一纸一草都是按着数领,不会缺亦不会多,自己用刚刚好,很难攒下私房。京都沈府的小姐出手如此阔绰,对比着自己的寒碜,越发加刺激了她心中埋藏的那个念头。
相比之下,沈蓉等人的心情简直是糟透了,整日面上乌云密布,一点小事都要大发雷霆,可苦了身边的丫鬟们,白白做了好多次出气筒。沈虹沈芳平时做低伏小惯了,又懂得人前留一线,当着面还能做做样子,而霸道惯了的沈蓉连心平气和地看沈娡俩人一眼都办不到。
她克制着自己,称病尽量不出门,因为怕自己按捺不住上去掌掴沈娡那小人得志的脸。
这日沈蓉又在房间里发火,把东西掼了一地,又掐新买丫鬟的胳膊,直掐得那个小姑娘哭出了声惊动了殷夫人,在外头看了个尽。沈蓉发泄完毕后,一转脸惊悚地发觉素日严厉的母亲站在门口用冷冷的眼神盯着自己,那可怕的注视顿时让她的火都消了个干净,一阵心虚从脚底直冲到脑袋。
“十几年的教导,就教出了你这样一个沉不住气丢人现眼的女儿?”殷夫人的语气并不凶,却把沈蓉说得哭了起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你溺死!”
“娘,去见爷爷的明明该是我,为什么让老三那个贱种抢了先!”
话音刚落,殷夫人就毫不犹豫地扇了沈蓉一掌,那狠脆的耳光把沈蓉彻底噤住了,抚着脸张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勾勾看着殷夫人。
“老三是你父亲的女儿,也是你的妹妹,你这样轻贱她,亦是在自轻自贱!”殷夫人的目光十分冷峻,像万年不融化的冰峰:“无论她风光或者落魄,只要她守住了姐妹的礼仪和分寸,你就必须拿出长姐的友爱和从容相待,这才是我鹤川殷氏的气派。你和老二老四成天混在一起,好的没学到,鹿氏的小家子气倒是学了个十足十,长此以往,你只怕会落得比她们还不堪!看来,我得考虑让你们分开住了。”
樨清园这边鸡飞狗跳,其他各房人暗自议论掂量,全府上下只有一个地方特别淡定。
沈令年纪虽大,却一直不肯搬到清静的后厢去,依旧住在北边儿的正堂里。为显庄重气派,正堂修建得极为高深,夏天凉飕飕,冬天特别地冷,屋内所用炭火比别处要多几倍。老国公一生以克己出名,尽管府内别处花团锦簇,自己屋里却是布置得很朴素,近乎纸窗木榻,即便是很贵重的摆设,外表也必定是乌黑一团,看着如当铺里拖来的旧货一般。
他的身材很高大,脸也是胖圆赤红的,掺了白丝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胡须修剪得极顺长,细溜溜地搭在他的深色缎袍前襟上。
沈薇捧了茶盘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她见爷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便放了心,亲热地唤了爷爷一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沈令点点头,有些含糊不清地问:“我听说,那天,老四家的一个女儿去搅了局?”
沈薇说:“也没什么,就是惹得章政公主不怎么高兴,太子倒是很喜欢。”
沈令呵呵一笑,把口里的枣核吐到茶盘里去:“太子风流成性,喜欢的女子多了去了,有几个是长久的?得罪那位公主的能有几个,下场又如何?老四一向老实,他家的夫人也是几锥子扎不出声儿的,偏偏教出了这样的女儿,真不知是哪辈子的孽缘,少不得还要我收场。你很好,只可惜太子不识眼色,为他挑好的名门贵女不要,尽去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家里这些人也都蠢,乱哄哄地凑热闹。”
沈薇好奇地问:“太子并不蠢,为何一直装糊涂不肯顺陛下的意?”
沈令没有当即回话,半晌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蠢!”
祖孙两人笑骂了一阵后,就有几个老仆端上饭菜来。沈令一向不习惯别人伺候,沈薇站在他身旁替他盛饭夹菜,动作中满是熟稔和灵巧。老人家牙口不好,偏又喜欢吃略硬的春玉米煮的饭,沈薇便贴心地拿笋汤泡软了,又在菜檻子上整整齐齐地摆上一溜亲手制的酱渍椒,沈令就着这个椒呼噜噜地扒下三碗,又喝过一碗茶,其他菜肴看都不看,安安顿顿地靠在太师椅上,享受着沈薇不轻不重的锤肩。
“你也不用急。”沈令说:“晚上我让那丫头过来请安,且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再一顿撅出去。不过是个泛舟会,又不是采选,即便是采选也得要过一遍圣目呢。我不和小孩子计较,只管教管教。”
沈薇抿嘴微笑。
服侍沈令午睡下后,她回到侧厅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对着一桌冰冷丰盛的饭菜发呆。沈令算是节俭的了,午饭份例还是有八菜两汤四小碟,以及两味糕点,粥饭和茶另备,实际上每次他所动的就一两样,剩下的归沈薇吃,沈薇吃剩下的再分给自己的婢女和仆从,一道道过下去。
沈薇的贴身丫鬟碧泉也曾建议过让她把这些饭菜热一热再吃,可是沈薇没同意,坚持吃冷的。
吃几天热饭,恐怕就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她想。
沈薇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鹡鸰蛋放入口内,木然地慢慢嚼着。蛋嫩而鲜,但她品不出滋味,很快就停了筷子,叫碧泉她们都拿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