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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春诀还能这样用?”田苦吃惊问道。
“当然可以。水满则溢,力满则竭。”清元子平静道,“万事万物之生长都存在度,一旦越过这个‘度’,便会立刻开始衰败。你只看到了这些树木的枯败,但在枯败之前,它们已经因化春诀而生长到了极致。”
只因他的化春诀运用太快,田苦武功不算高,一霎间只看到了枯,却没有看到它们转瞬即逝的荣。
“化春诀很难练,难就难在这个‘度’上。我徒儿心静,才能把握这‘度’与‘度’之间的微妙差距,若是别人去练,比如你……”清元子看着司马凤,“只怕是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的。”
司马凤点点头。
缠绕着骨头寨的树木十分粗壮,虽然方才唐鸥等人扯去了不少,但仍旧有许多紧紧缠着,枝条根须钻入骨头缝隙里,生长得密不透风。
沈光明看得入神,忍不住问:“白胡子前辈,你这功力只能对付树木吗?”
“不啊,什么都可以对付。”清元子回头笑道,“昨天我才刚刚炸了一条巨蟒。道理和这个是一样的,水满则溢,力满则竭,化春诀的功力能让血肉骨头都充分膨胀,然后就——嘭!”
“那……”沈光明顿了顿,“为什么不直接把化春诀用在这个寨子上,这样不就破开一个洞了么?”
“不行。”田苦立刻说,“骨头寨的墙壁厚有数层,里头是否有机关□□,我们不知道。贸然破坏,只怕不只我们有危险,迟夜白在里面也会有危险。”
但清元子和司马凤脸上都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可以。”司马凤看着清元子,“前辈,我觉得可以试试。迟夜白现在在里面,我们无法探知里面的情况。墙壁中可能有机关,但应当不会有□□,即便有□□,日久天长,风露雨雪,骨头寨的墙壁又不能贮藏东西,也早就散去了。”
清元子收回了手,轻按几下手指的关节:“我也这样想。”
他话音刚落,忽然抬起了头。
骨头寨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墙壁破开,一团白影缠斗着跃出来!
“小白!”司马凤失声叫道。
那团白影裹挟着风声与满天碎末,直直往谷中深潭坠去。
破墙而出的,正是迟夜白和文玄舟。
迟夜白从“房间”中挣脱出来,着实花了一番力气。
他问司马凤为何自己总是惧怕文玄舟的影子,司马凤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臂把他抱在怀中,吻了吻他的额角。
迟夜白在他怀中,话说得越来越多:“其实我心里知道为什么。他当时教我如何寻找‘结’,如何建造房间,这个影子本身就是我的恐惧。这是我的‘房间’,因为我恐惧他,所以他才能一直存在。我这个……胆小鬼……”
他也紧紧抱着司马凤。
“想到你才觉得有力气。”他低声道,“怎么办?没有你,我甚至无法从这里出去。”
在岛上待着的那段时间里,迟夜白多次进出“房间”,每次都靠着和司马凤亲密厮磨的记忆才将他从那处光明与黑暗混杂的地方拉出来。司马凤的手臂,他的背脊,他的腰,他的亲吻,他的鼻梁、唇角、眼睫,一切藏在黑暗中,又清晰无比。
要让迟夜白这样的薄脸皮回忆此般场景是很难的。可是除了那个时刻,他又找不到别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忆。
“司马……我太没用。”迟夜白小声说。
司马凤抚摸着他的背,如迟夜白回忆中一样,有力,又温柔。
“不是啊,你瞧,你这样厉害。”司马凤笑着,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报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迟夜白:“……”
“这是你的地盘,这地方存在你的心里。”司马凤悄声说,“因为你希望我在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那文玄舟呢?”迟夜白问,“我不喜欢他在这儿。”
“那你就赶走他。”司马凤说,“其实无需我帮助,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司马凤斩钉截铁地说,“你懂得那么多事情,武功又好,江湖上谁不知道鹰贝舍的名声,谁不钦佩鹰贝舍的当家?你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已将这帮派管理得井井有条,比我强多了。”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迟夜白低喃,“年岁渐长,越发觉难了。”
司马凤亲他发端:“连我你都能喜欢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来的?”
迟夜白:“……”
“小白,你做得到的。”司马凤认真道,“为什么在这个‘房间’里一直有一个我,一个手持莲花灯的我?因为你希望我在这儿,无论何时,你都信任我,从小到大,对不对?为什么文玄舟在这里,因为你害怕他,所以他才能趁虚而入。”
迟夜白沉默片刻,捏了捏司马凤的手腕。
他清楚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真的司马凤。这个地方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是不真实的,包括文玄舟。可懂得是一回事,去对抗又是另一回事。
司马凤笑道:“我帮你。”
他手里不知何时已持着那盏莲花灯。莲花灯仍是幼时两人所购的那盏,花瓣边上镶着金色丝线,一截永远不熄灭的蜡烛粘在莲蓬之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趴在莲蓬上,手里捧着两颗莲子。司马凤提着莲花灯,走到了迟夜白身前,回头一笑。
莲花灯便在此时被他扔了出去。烛光熊熊燃着,似是因为这无声的风势而更加迅猛。
“不!!”文玄舟面前的黑影轰地一声散了,他面目狰狞,大吼了一声。
莲花灯落在书架上,下一瞬间,如同被火油浸透了一般,文玄舟身边的书架腾地同时燃起了大火!
火光飞快地在房间中蔓延,霎时照亮了这个广阔的空间。司马凤消失了,站在熊熊火光之中的,只有迟夜白和文玄舟两个人。
那些缠绕着两人的黑色烟雾也无影无踪,各类怪异的嘶叫从书页中传出来,似地狱的饿鬼夜哭。
文玄舟大汗淋漓,疯狂地扑向燃烧着的书架。火从他的衣衫、手脚,渐渐爬满了他全身。他身体一分分在火焰之中消融,只剩一张扭曲的脸,仍在大声吼叫:“不如杀了你……不如杀了你!!!”
“世上只有我知道神鹰策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要神鹰策了吗?”火焰虽烈,却无法伤害迟夜白分毫。他在火焰中行走,渐渐接近文玄舟。
书架虽然被烈火焚烧,却仍旧完整无缺。唯一被这火焰摧毁的,只有文玄舟的影子。迟夜白站立着,摇摇晃晃。他的头疼得厉害,后脑上一抽一抽,似是被针狠狠扎着。
他在疼痛中仍惦记着田苦,还想再多说一句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忽见四周的火焰猛地一收——火光消失了,文玄舟的影子也消失了,只有一盏莲花灯安然放在过道中央。
年幼的司马凤弯腰把它拿起,高高举过头顶:“小白,你真厉害!”
“……你才最厉害。”迟夜白疲倦地笑道。
莲花灯的火焰渐渐膨胀,接着无声炸裂。细小的光点四散开来,遍布房间,它们飞掠过迟夜白身边时还扬起了他鬓角细碎头发。房间中一时温暖明亮,但莲花灯没有了,司马凤也没有了,只有迟夜白一个人,站在这个明亮的空间里,四处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完好无损。
水滴落在地上,声音极为清晰。
迟夜白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忽地从四肢百骸传来,令他骤然清醒。
水滴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血还是汗,总之他跪在地上,膝盖下一片温热。
文玄舟站在他面前,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迟夜白张张口,没有发出声音。颈上仍别着那一截断剑,迟夜白无声吸了一口气,忽然奋起力气,以左手一把抓住那截断剑,随即立刻后仰,就地一滚,立时远离文玄舟有丈余远。
文玄舟仍震惊着,甚至没能对迟夜白的一连串动作做出反应:“你为什么能出来?”
迟夜白一直退到墙边,才敢出声回答他:“我为何不能出来?”
“不可能的。”文玄舟显然不能相信,“还没人能从我手底下走得出来。”
迟夜白将断剑咬在齿间,空出的左手伸到脑后摸索。
文玄舟的声音顿时变了:“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窜到迟夜白跟前,一把捏住迟夜白的手:“没人赢过我的,这一招从来没人赢过我!”
他话音刚落,迟夜白便将嘴上咬着的刀片狠狠吐出,剑刃直冲文玄舟喉间。文玄舟为了躲避,迫不得已放开了手。
在这个空隙中,迟夜白终于从耳后两寸处扯出一根细针。
针约寸许长短,光滑柔韧,扎入时若无内力加持,只怕无法入肉。
短剑终于落地,迟夜白将那根细针扔了,胸口起伏,连续喘气。
“这东西……是你刚刚扎进我脑袋的。”迟夜白低声说,“无论你如何神通广大,但言语不是巫术,我从未听过有人能凭几句话就可令人陷入昏迷。”
文玄舟沉默不语,迟夜白只能听到他粗喘的声音。
“神鹰营里所谓的言语操纵……实际上还是要借助这些工具吧?”迟夜白飞快地说,“你将铁丝嵌入我手臂,这种疼痛太猛烈,于是掩盖了细针带来的痛楚。若不是方才脑后疼得厉害,只怕我也想不到。你的姐姐也是这样死的么?所谓的水满则溢……你们是如何伤害她的?一边念诵,强迫她听那些杂乱的内容,一边以这样的器械来折磨她,对不对?能令我发疯的东西和令我死的东西可是完全不同……”
他话未说完,文玄舟已奔至身前,铁爪似的手紧紧钳着迟夜白颈脖,手指掐入他颈上伤处。
迟夜白知他彻底起了杀心,脑中一空,方才自己以化春诀功力崩断绳索的事情突然清晰浮现。
他唯一可用的那只手没有用于抵抗文玄舟,而是立刻摊开五指,印在身后的墙壁上。
所有功力全凝于掌中。他手掌底下的骨头飞快地膨胀,随即出现了细细的裂缝。文玄舟并不知道迟夜白在做什么,他使出浑身力气压在迟夜白身上,手上劲力越来越大,几乎要拧断迟夜白脖子。
“不抵抗么……我有许多方法可杀你的,许多方法!”文玄舟嘶声怒吼,“谁都逃不出去!”
这人的脖子真细……他竟没有运功抵抗……文玄舟心中掠过一丝怪异感觉。还未等他理清楚这丝异感的源头,迟夜白身后的墙壁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
文玄舟收力不及,顿时和迟夜白一起跌了出去。
在跌出去的瞬间,迟夜白凝起仅剩的内力,往文玄舟胸前狠狠一击。文玄舟反应极快,迟夜白招式未老,他已将自己断了的那根手臂迎上。
两人直直坠入深潭,激起十余丈高的水柱。
在风声呼啸中,迟夜白隐约听到有人唤他,似是司马凤的声音,又似是清元子的声音。
他分辨不出,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抓住文玄舟,为司马凤抓住文玄舟。
五指成爪,一把插入文玄舟胸口。迟夜白在失去力气的瞬间,终于将文玄舟和自己一同扯入水中。
冰凉的潭水立刻将他包围了。水疯狂涌入他眼耳口鼻,涌入他伤处。因为冷,反而不觉痛,但也因为冷,他丹田空空,再也使不出一份力气,只能睁眼看着文玄舟将自己狠狠挣开。
迟夜白的右臂沉重无比,左手仍在水中虚抓着。文玄舟一旦逃了,他们也许再找不到他……但他抓不住了,有人揽着他腰身,哗啦一声跃出深潭。文玄舟没有出水,他一直往深水处潜去,没有回头。
迟夜白浑身都湿透了,司马凤将他抱在怀中,清元子抓着他的手臂,温暖的内力立刻涌进他的身体里。
他冲司马凤张了张口:对不住,没抓住他。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清楚,已立时昏了过去。
一场跌宕,昏昏沉沉。
迟夜白睡了几日,醒来时胡茬都长了出来。
房中只有坐在他床边打瞌睡的沈光明。迟夜白声音嘶哑,喉咙疼痛万分,只能动动手指碰沈光明的手臂。
沈光明吓得几乎跳起来,等发现是迟夜白醒了,脸上满是狂喜:“迟大哥!”
他手忙脚乱地端起手臂温热的水喂给迟夜白。水里加了些蜂蜜,是润喉的。迟夜白一口气喝尽了,才觉得舒服了些。
沈光明跑出去叫人,很快田苦、沈晴和宋悲言都进来了。甘乐意来得最迟,手里垫着一块厚布,布上是一煲药。
众人看着迟夜白喝药,喝完了才各各松了一口气。
迟夜白对时间没了概念,此时才晓得已经过了几天。他看看周围,没见到司马凤,也没见到清元子。
“一会儿就回来了。”田苦说,“他们在外面搜寻文玄舟,但始终没找到。”
天生谷的潭子底下有通道连接郁澜江水道,当日迟夜白和文玄舟落水之后,清元子立刻紧随着潜水追赶。但文玄舟的水性与清元子不相上下,且熟悉天生谷底下的情况,三绕两拐,就没了踪影。清元子随后才发现水道竟是连通的,但众人再在郁澜江水面上寻文玄舟,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迟夜白醒了一阵,听了一会儿这些事情,因为疲累,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灯烛点了起来。司马凤坐在床边的矮几上,一只手托着个散着臭气的药皿,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迟夜白的头发,眼睛半闭,像是困极了又硬撑着,不太清醒。
迟夜白默默瞧了他一会儿,那人眼珠转过来看到他时才突然亮起:是兴奋的。
“醒啦。”司马凤欢欢喜喜地俯身,“你这个不要命的,可吓坏我们了。”
“也吓坏我了。”迟夜白低声说。他声音没那么嘶哑了,只是听上去像是说了许多话,接不上气似的。颈上的伤口被包扎着,连转头都觉困难。
司马凤托着那药皿,原来是为了保持里面药膏的温度。这是用来给迟夜白敷手臂的。
“什么东西?”迟夜白好奇问道。
司马凤:“五香续络膏。”
迟夜白:“……可它真臭啊。”
司马凤:“所以才用这个名字,难道叫五臭么?”
迟夜白右臂里头的那根铁芯已经被甘乐意除了出来。除去这根铁丝很是花了甘乐意和清元子一番功夫:甘乐意虽然十分了解人的骨骼筋脉,但却没有对着活人开刀的充足经验,不敢下手;最后还是清元子使用浑厚的内力,先将铁丝稍稍弄软,甘乐意顺着筋骨方向一分分抽拉,终于给折腾了出来。
“花了四个时辰。”司马凤一边给他敷药一边说,“为了不让你的筋骨损伤,不敢贸然行事,清元子前辈说他头一回用内劲来绣花。不是绣花,胜似绣花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动作却极快极娴熟。这五香续络膏每日都要敷一次,且必须在七分热的时候敷上去,否则药力大打折扣。迟夜白看司马凤这般娴熟,便大概猜到,这几日为他敷药的应该都是司马凤。
“这五香续络膏也不简单,是田苦从医书里找出来的。唐鸥和沈光明为了找制作续络膏的几味药,几乎翻遍了彩雀涧周围的山岭。唐鸥白日里要跟我出去寻文玄舟踪迹,夜里就跟沈光明出去找草药。这续络膏制作不易,要熬足六个时辰不可断火,一会儿文火一会儿大火,一会儿加这个一会儿添那个,甘乐意和宋悲言日夜守着,谁都没睡过囫囵觉。”
迟夜白不由感叹:“辛苦了。待我好了,一定好好多谢大家。”
司马凤放下手里的东西:“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吧。”
“骨头寨里,文玄舟他……”
司马凤打断了他的话:“别说,现在不用说。等过几日你能起身了,再慢慢讲吧。”
迟夜白愣了片刻,觉察司马凤似乎对自己怀着怨气:“你怎么了?”
司马凤给他包扎好了,抬眼无声看他。
迟夜白因为手臂和颈脖处都有伤,背上也遍布着鳞鳞伤痕,因而一直裸着上身。他颈上除了受伤的那处,还有一道极深的勒痕和抓痕。司马凤也曾想过里面发生什么事,但他不敢细想,也无法去细想。
“你对不住我什么?”他问迟夜白,“你从水里上来,跟我说的什么?”
迟夜白想了一阵才回忆起当时心里的想法。
“没抓住文玄舟。”迟夜白现在仍旧很遗憾,“我倒不是打不过他,而是……而是我当时心里有些乱了。加上里头没有光,文玄舟是个高手,下手狠,角度刁钻,我心里头一乱,就没能作出好的应对。”
司马凤更糊涂了。
“抓不住就抓不住,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迟夜白犹豫片刻,才哑声开口:“若是擒住文玄舟,或者能知道多一些神鹰策的事情,你就能尽快把他和那些情报交给朝廷,好让晴姨尽快回家。若是你爹以文玄舟和文玄舟手里的信息跟朝廷交涉,说不定还能让你家从神鹰策和神鹰营这泥淖里尽快脱身。”
司马凤一时无语,迟夜白越说越觉得懊恼:“是我不好,没帮上你,反而辛苦你了。”
“唉……”司马凤长叹一声,扔了手里的帕子坐在床沿上,把迟夜白脸颊上的头发撩开,低头就去吻他。
迟夜白不便移动,也着实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一时僵了,片刻后才惊得开口阻止:“你……”
他张开了口,司马凤便趁虚而入,擒了他舌尖密密地搅弄。
迟夜白被他从水里捞上来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回到杰子楼的当夜发了热,如今热度退去了,口内温度却仍旧略高于体肤。司马凤顾念着他身体尚未恢复,不敢过分,吻了片刻便退出来,鼻尖抵着他鼻尖,轻声说了句“混蛋”。
迟夜白被他吻得脸上发红,人也有些糊涂,愣愣张着嘴,喉结一动,将嘴里的津液都咽了下去。
司马凤顿了片刻,伸指慢慢抚着他眉峰:“吞什么……不许吞。”
迟夜白:“……”
他没法移动身体,左手却能动。司马凤这句话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此刻亲密依偎着,他却毫不讨厌。迟夜白略略抬起手臂,把手掌搭在司马凤腰上,慢吞吞唤了声“司马”。
“你这个混帐,傻子。”司马凤说话的声音很低,气息滚烫。两人没有亲吻的时候,仅是片刻气息交换都令人燥热。
迟夜白按了按他腰身,司马凤明白他意思,便又低了头,噙着他唇轻吻。
直到迟夜白额上沁出薄汗,司马凤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你以后再说这样的混账话,说一次我就亲你一次。”司马凤说,“无论何时何地,反正我素来不要脸,迟当家也与我一样不要脸好了。”
迟夜白:“……什么混账话?”
“就是什么回报我啊,对不住我啊,之类的混账话。”司马凤擦去他嘴角的湿痕,“我不喜欢听。”
迟夜白:“……你喜欢听什么?”
司马凤:“听你说中意我,日夜想我,想得不得了,想得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武也练不好。”
迟夜白:“那些我说不出来。”
司马凤:“但你心里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他占了便宜,在难过中生出心满意足,一时间又忍不住调笑起来。只是他没想到,对于他这句厚脸皮的话迟夜白没有否认,反而眨眨眼,“嗯”了一声。
司马凤差点激动得又扑了上去。
“我要死啦,小白。”他干脆坐在床边,把下巴歪着搭在床上,“你说你想我,中意我,我真的快活得要死了。”
“在骨头寨里的时候……我确实在想你。”迟夜白低声说,“我常常想着你的,但……但你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司马凤捏着他的手指,松松地握拳,把迟夜白四指圈在自己手心里,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等你能起身了,我给你刮胡子,好不好?你喜欢干净,这胡茬乱七八糟的可不好看,刮了比较好。”
迟夜白心中仍愧疚着,觉得自己没有帮上司马凤的忙,此时却也不敢说出来,只好模模糊糊地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多好啊。”司马凤笑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报贩子,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说完了,却见迟夜白愣愣看着自己,突然红着眼眶笑出声来。
迟夜白自己当然很清楚,在“房间”里出现的司马凤也好,文玄舟也好,都是因自己的心障而生。
因而“司马凤”在那儿跟自己说的话,不是司马凤本人的想法,反而是迟夜白自己的想法。“房间”里尽是文玄舟的踪影,他必须要不断给自己鼓励,接着司马凤的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才觉得有力气。
只是当眼前的司马凤说出和“房间”中那位“司马凤”一模一样的话时,迟夜白忍不住心头骚动鼓荡,万千种情绪都一一涌了出来。
司马凤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而自己何尝又不是最了解他的人?
你也是天底下最好的。迟夜白在自己心里悄悄说。
数日之后,五香续络膏用完了一个疗程,迟夜白的右臂终于可以稍稍转动,在清元子的反复确认下,他得到了起身的许可。
元气稍微恢复的第一件事,迟夜白立刻将骨头寨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众人。在提到某些部分的时候,甘乐意把宋悲言暂时带离了房间。等迟夜白说出文玄舟插入他身上的那根针,田苦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怀疑宋悲言身上也有针?”
“对。”迟夜白肯定地点头,“文玄舟操纵着宋悲言,宋悲言向他传递信息而不自知,我觉得极有可能使用了这个手段。”
“宋悲言的事情先放一放。”司马凤说,“文玄舟的目的是神鹰策背后的钱,我认为那笔钱也是朝廷突然在现在要翻出神鹰策的真正目的。”
能让朝廷都觊觎的金子,必定不是小数目。田苦在这段时间里多次深入杰子楼的第十层,却没有看到任何和金子有关的内容。
“但账目不对,这是肯定的。”田苦说,“鲁王肯定转移了很大一笔钱,用于第二个神鹰营的建造。而当时当今的……那位也暗地里参与其中。朝廷要清查神鹰策的旧事,我想一方面是想要那笔金子,另一方面也是想要毁去当今上头那位参与在里头的证据。”
迟夜白和司马凤对视一眼,都是忧心忡忡。
若真是这样,即便干净利索地向朝廷交出所有神鹰策相关的讯息,只怕司马世家也难以脱身。
但在这担忧之外,迟夜白和司马凤另有一层歉意:田苦、唐鸥、林少意等人是被他们拉进水里的,如今也是难逃一劫。
田苦和唐鸥这几位却都觉得无所谓:“虽说江湖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毫无黏连?”
田苦认为无论掩盖得多么密实,钱财过账,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他会再次仔细翻阅杰子楼里头的卷宗,找出第一个神鹰营取缔前后的金钱流向。沈晴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嘴上不停磕瓜子,此时立刻举手:“我帮你。”
田苦:“不行。”
沈晴:“说到算账,我比你在行万倍。”
田苦:“不行!”
沈晴皱了眉头:“大哥,你妹夫欺负我。”
沈光明看看她肚子:“我也觉得不行……”
沈晴:“……你觉得你说不行我就进不去了吗?”
司马凤也开口帮腔:“沈女侠,算账太耗费脑力体力,你已身怀六甲,实在不方便再……”
“你们这帮大男人看不起女人。”沈晴不悦道,“司马家主,你喊我一声女侠,便是承认虽属女流,但我也算是江湖中人。既然是江湖中人,见朋友有难,怎能袖手旁观?再说即便是耗费脑力体力的事情,那也是在杰子楼里,若这胎真有什么不稳,我立刻上来便是。楼里大夫不少,接生婆也不少,有生孩子经验的女人更不少,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田苦正要说话,沈晴又呵斥了一句:“生孩子又不会死人!我身体好着呢。”
她一口一个“生孩子”,一屋子的男人都十分尴尬,最后齐齐看向田苦和沈光明。
田苦:“我……说不过她。”
沈光明:“我也从来说不过她。”
司马凤点头,朝着沈晴深深一揖:“好罢,那便劳烦沈女侠了。”
沈晴十分高兴,继续坐在一旁咔咔咔嗑瓜子了。
唐鸥和沈光明则表示不日即启程前往少意盟,跟林少意通通气,好让少意盟在暗地里也抓紧打听打听。
迟夜白接口道:“我回家。现在文玄舟的情报也要抓紧搜集,鹰贝舍的力量必须调动起来。”
司马凤和清元子放心不下,自然要随着他一起走了。
各人商议好了,便定下接头时间,各各散去。
等众人都走了,司马凤才将甘乐意和宋悲言叫了进来。
宋悲言只知道是文玄舟害得迟夜白成这副样子的,想到自己和文玄舟的关联,万分愧疚,头都抬不起来了。
甘乐意想得却比他还要多一层:“问题出在小宋身上?”
宋悲言吃惊地抬头,看看司马凤,又看看迟夜白。
传讯之事虽然不是他本意,但着实是经他手才传递出去的。司马凤在心里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跟他说清楚:“宋悲言,待会儿也许有些疼,你忍一忍。”
宋悲言:“什么疼?”
“我要问你一些事情,你记得住的就完整回答我,记不住的就算了。”司马凤坐在凳上,招呼他走到自己面前。
宋悲言十分紧张。这屋中其余三人里,他比较怕的就是司马凤。
“文玄舟让你试过什么药吗?”司马凤问。
宋悲言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地回答:“试药是肯定的,我是他的药徒,再说学医的人,没有哪个不亲身试药的。”
“是否试过一些怪药?”司马凤又问,“比如吃下去之后昏迷不醒,或是吃了之后脑袋发疼的。”
“有啊。”宋悲言点点头,“有时候剂量多了就会那样。但师父会不断调整剂量,后来渐渐也就没事了。”
司马凤拉着他的手,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现在脑袋还会疼吗?”
宋悲言皱眉想了片刻:“有时候会的。但也不算难受,针刺那样疼几下,睡一觉就好了。”
“都是睡前疼?”
“嗯。”
“平时白天不疼?”
“偶尔也疼,但晚上睡得好,第二天就没事了。”宋悲言热切地说,“甘大哥也跟我说了,说有些人新到某个地方,水土不服,也常有头疼脑热之事,不算新奇,没大碍的。”
一问一答,宋悲言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甘乐意却皱了眉头。
“你们是什么意思?”他反复看着迟夜白和司马凤,迟疑许久才问,“小宋他……脑袋里有什么?”
宋悲言一下抱住自己脑袋,惊恐地回头。甘乐意示意他别害怕:“迟夜白,司马凤,有话请清清楚楚地说。”
“我在骨头寨里与文玄舟打斗的时候,他曾将一枚针刺入我耳后数寸之处。”迟夜白平静道,“之后我便受他言语蛊惑,出现了片刻神智迷乱的迹象。我怀疑神鹰营和文玄舟所谓的操纵别人,指的是用这样的器械阻隔或改变人脑袋壳子里的气脉流向,进而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
司马凤在一旁补充:“我们这段时间以来见过不少怪异的杀人犯,都与文玄舟有黏连。他们或是心智不足,或是想法与常人有异。或许都是因为受了这种针的影响,除却天生就不太灵敏之外,只怕脑袋里都有些异物。”
宋悲言终于明白两人怀疑的是什么,胡乱地摸索自己的头皮:“不是的……不会的……师父不会这样害我……”
他挠了片刻,没觉出自己脑袋上有什么异样,反倒是又惊又怕,抖个不停。
“小宋,你别怕。”迟夜白斜靠在床头,温声说道,“我们为你检查完了就知道。无论是与不是,都不会让你有分毫损伤。若是真有,取出来便是了,你瞧我,取走了,仍旧是好好的一个人。”
他受了这样的重伤,如今虚弱地说着“好好的一个人”,明显说服力不够。宋悲言只觉得百味杂陈,他想相信文玄舟,也想相信迟夜白和司马凤。两边都曾救过他,也都曾对他好,他不愿意怀疑任何一方。
“小宋。”甘乐意走上去拍拍他肩膀,“在你之前,文玄舟有过其他弟子吗?”
“我不知道……”宋悲言答道。他明白甘乐意的意思:文玄舟收留他,或许不是为了救他,只是为了便于试药和进行这种试验。
甘乐意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弯腰劝他:“检查检查,好吗?”
他说出这句话,宋悲言眼泪立刻流了出来:“甘大哥……你别怀疑我,我不会害你们的……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害迟大哥的……”
“我晓得你是好孩子。”甘乐意抖抖袖子给他擦眼泪,“我们都晓得,都信你。”
宋悲言抽抽答答地点头。他乖乖坐在椅上,缩着脖子,像个做了天大错事的孩子。甘乐意站在他身前,双手放在他肩上安抚他,司马凤则散了他的发髻,十指在他发间细细摸索。一丝温厚内力钻入宋悲言体内,沿着头部经脉缓慢流窜。
与文玄舟同吃同住许久,若是那针早早扎下去,只怕此时也极难拔除,更何况随着宋悲言长大,针只会渐埋渐深,愈加难找。
迟夜白紧紧盯着司马凤的神情。当看到司马凤皱起眉头,他整颗心也随之揪了起来。
“如何?”他急急问道。
宋悲言更是全身绷紧,又不敢回头,只好抓着甘乐意衣角,瑟瑟发抖。
“我探了一边,若是他头上没针,我输入的内力应当顺畅运转,绝无阻滞。但是……确实有。”司马凤揉了揉宋悲言的脑袋,低声说,“而且不止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