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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这样的身份便容不下一个并非是陆家子孙的孩儿,”姚千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将军,是与不是?”
窗户被风刮得“砰”的一声关起了半面,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偶尔有雨点打在窗檐上,便将原本规律的雨声有些打乱。
听到踏着雨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是朝着这书房而来的时候,姚千里却是忽而一慌,下意识的从陆离身上跳了起来,闪离了挺远,而后一脸警惕的望向屋外。
却只是个下人稍远的路过,在这书房门口连出现都没出现。
陆离眼中的伤色更重……之前那句话他还可以勉强当做是因为姚千里内心太过牵挂娃娃,可是方才,却是她未经大脑之前做出的反应,那么明显的是在避嫌,就好像唯恐被别人看到他们如此亲近,就好像那是多么天理不容的举止,就好像,他们是在偷情……
不知是不是姚千里自己也觉得这动作有些过激了,下意识的开口唤了陆离一声,却又半晌都不知当说什么。
恰此时,有下人在门外报说言先生来了。
两个人竟然似乎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外等人进来。
有外人在的时候姚千里从来都是贤惠的,自然也不会再同陆离别扭争辩,垂首敛目,温婉和顺,全然就是一个以夫为纲的规规矩矩的将军贤夫人。
“夫人这头痛症多少时候发一回?”廖正言一面号脉一面问道。
“白日里两三回,时轻时重,夜间大概一回……是不是我也不知。”
廖正言轻轻点头,不再说话,宁神把脉。
外头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陆离这书房后头种了一小片芭蕉,雨水打在上头,声音清晰又好听,陆离与姚千里隔案而坐,都在细听那沁心的声音,雨打芭蕉,从来都是一幅有声的画,纵然已经被文人墨客赞过了百遍千回,却依旧美得诱人。
“夫人无病,”廖正言面向陆离道,“夫人身无大碍,之前箭伤并未留下余患。”
陆离蹙眉,“那何以……”
“忧思过重。”看了姚千里一眼,又道:“过重忧思。”
陆离亦看了看姚千里,“言先生是说此症无方?”
姚千里拿左手的手指去剥右手的,廖正言的话她自然也听到了,她知道他说的不假,她的确是日日忧思,时时忧思,刻刻忧思,只要一想到娃娃现在在岳青青那里,她心上便就阵阵抽痛,恨不能马上冲到右相府去将娃儿夺回来——
是啊,那是右相府,当今天下,帝为尊,下权二分,左右二相居之,左相敛而右相张,也就是说,右相府乃是仅皇宫之下万府之尊的地方,所以她去了又能如何?或许看在将军面上左相面上不至将她照着面门打出来,但若想从那里将右相千金的“宝贝儿子”要来,岂不是在痴人说梦?更何况,她之前做的那个梦岂不也是她之顾虑,若是将岳青青或者林群芳逼急了谁,苦的也只有娃娃……
眼看天又渐渐要热起来,走着走着很快就会到六月了,到六月初一便是娃儿的生辰,真快,娃儿都要两岁了。
说起来娃儿的第一个生辰是怎么过的,她竟然有些记不起来了,按礼第一个生辰当是抓周礼,可她怎么记不起娃娃当时抓的是什么了,她的娃儿聪慧的很,定然是抓了样顶好的东西,她似乎还抱着娃儿得意的给林如烟看……
唔,说到林如烟,她好像还险些同他成了婚,婚期似乎是在四月里,白云山的很多花都开了,好看得厉害,她坐着花轿绕着山寨走了一圈,一路都闻得到花香,然后她在嬉闹的人声中下了轿,她听到周围有人在夸赞林如烟样貌好看,然后她便认真的去想那被大胡子遮住了一大半去的脸有哪个地方好看,再然后,再然后好像陆离就杀上来了,搅了婚礼,剿了山寨,然后她在杂乱的人群里去找娃儿,可是没找到,然后林如烟也去找,也没找到。
啊,好像那时候她便就将娃娃丢了,她在白云县等了几天没等到消息,然后她就不等了,将娃儿一个人留在那里,留在不知是谁的手里,自己却要随陆离来都城,然后她便开始做梦,梦到一直很乖的娃儿突然很激烈的朝着她哭,她想要去抱他娃儿却又不肯让她抱,转身就跑了,她便紧紧在后面追着,一直一直在追……然后有一天她突然醒来,陆离受了伤,狼狈的趴在床上。
再后来呢?
再后来到了都城,陆离似乎一直在帮她找娃儿,可是一直没找到,后来娃娃被林群芳找到了,还跑到将军府来跟她炫耀。
她想将娃儿抢回来,可是她只是一个弃妇,她知道单凭自己肯定抢不回来,她便去指望陆离,一直指望,直到她知道娃娃现在是在心机深重的岳青青手上……
不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些事情她明明都记得很清楚的,所以说,娃儿是在去年四月时候就丢了的,可是娃娃的生辰是六月初一,那,那她是怎么给娃娃过的抓周礼?她明明记得她抱着娃娃去跟林如烟显摆娃娃抓的那样顶好的东西,林如烟还龇着牙冲她们笑……
“夫人?可是又头痛了?”
姚千里抬头,看向陆离,看了好半晌,忽而道:“陆将军可是有了娃儿的消息,娃儿可是还在白云县?”
陆离脸色一变,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夫人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喜不喜欢府里的那片荷花塘?喜不喜欢荷塘中间的那座白云山?”片刻后,陆离凑近了些,小心地问道。
姚千里歪头想了想,“那荷花塘缺了一块,我并不大喜欢,荷塘中的那白云山倒的不错,我还在上头住过,林如烟剃光了胡子确是俊美,只是灵姝说他万不能开口说话。”
陆离颤颤抿唇,手在袖中收紧。
“竟还得了癔症……”一旁廖正言似也有些吃惊。
陆离眼中神色一闪,“言先生方才可是说无方?”
“方自有方,滋补宁神之方,每个大夫都开得出来。”
“先生此话何解?”
廖正言冷哼一声,转身去收药箱,“老夫不知道你们何以将一个女子逼得这般境地,她这再往下便就是疯症了。”看了眼犹在自语的姚千里,轻轻叹了口气,“老夫也不知道她何以能走到今日,还这么一直憋着压着,若换了个人,怕不是早就自己将自己逼疯了。”
顿了顿,廖正言望向陆离,“不错,不是你们逼的,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她自己硬生生要将自己再逼疯一回。”
说罢不再留,背着药箱便就朝着门口走去,身形一如往前,老而不显老态,只是这回的背影却似乎有些沉重,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步子忽而慢了下来,直至停住,“不管段华卿当年如何,她却是全然不知情……本以为忘却前尘是老天赐给她的福分,可如今看来,她倒还不如一直疯着,没有再活过这一回。”
……
陆离在姚千里旁边坐下。
姚千里似乎是又头痛了,皱起了眉,可却似乎是在忌惮什么,在极力压制,极力在缓和面上的痛苦之色。
陆离伸出手去,按住她的额角,轻轻揉按,“这样可要好些?”
姚千里点了点头,“我时时梦见有人给我按头。”
“嗯,”陆离轻轻道:“不疼了就再睡会儿。”
姚千里斜眼奇怪的看他:“此时方才申时,如何就要睡了,晚膳还不曾用。”
“……”
雨水又下得小了些,只连成了一道道细细轻轻的帘子,从空中簌簌飘下来,似还带了股撩人的味道,撩人去亲近。
姚千里就被撩得起身走到了窗口去,伸手到窗外去接雨水,打断了水帘。
陆离坐在原处看她的背影,下雨天天色本就暗了许多,此时姚千里又是挡着窗口背光而立,他竟是连她的背影都看不清楚,陆离似是有些急了,半眯起眼努力的去看,那背影却愈加模糊愈加朦胧,似乎稍不慎一眨眼,连这个背影都将要消失……
那方的姚千里忽而轻轻晃了晃头,而后转身过来看陆离,“既然言先生也说我无病无碍,将军是不是可以让我回去了?”
陆离微愣。
姚千里又走了回来,面上有些迷茫,“言先生可有医嘱留下?”
陆离定定看了她许久,忽而起身,抓起姚千里的手腕将她带到方才两人看段引臣的文书的桌案边上。
姚千里看他又将那文书拿了出来,在她面前展开,而后陆离轻轻在那文书上点了两下,“这上头的东西,便是段引臣不写,我也早就猜到他有此心。”
姚千里更加不解,没想到他会又同她说起这个。
陆离垂眼看着她低头看文书的侧脸,“段引臣从来不是愚钝之辈,他敢这么做便已经算好了种种,的确,右相那边不敢拿他怎么样,当年段家全亡是得了圣上御批的,右相大人自来最会揣度圣意,如今圣上还没说话,他不会去动段引臣。”
姚千里一边的眉角微微跳了跳,他这是……在解释其中的道理给她听?
“圣上那里也不会再去将段引臣治罪一次,一来,前宗正大人段华卿只有一子,‘段引臣’死了就是死了,段家再没有子嗣可以再死一回,所以现在这个段引臣已经无罪;二来,圣上根本早就知道段引臣还活着,而且还就活在他眼皮子底下,既然圣上没有任何动作,那便就是默许,所以段引臣可以继续留在都城;而第三……”
陆离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去说,直到姚千里抬起头来看他,他才继续道:“第三,右相近年越发肆无忌惮,若不是左右二相相制衡,怕更是猖獗,圣上怀疑他有不臣之心,偏生又反过来需要右相来牵制左相权势,故不能动他,这时候如果有些什么人去扰乱右相,不管这人是谁,只要威胁大不过右相,圣上都将欣然侯之,所以,段引臣可入朝。”
姚千里愣住。
“所以夫人不必担忧,至于入朝后之事宜,我自会打点。”
雨势反复,这会儿又大了起来,几乎将姚千里细微的声音淹没,“可是将军,你告诉我这些是要作何呢?”
“我怕你再胡乱去猜,而后偷偷伤神。”
……
作者有话要说:此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