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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消息,可把清秋惊动了。等阿囡去后,可有点不耐烦起来。洗了一个脸,将头发梳理了一会,牵整齐了衣服,分付李妈看好毛孩子,自己便要向金太太这里来。两个老妈子见她要走,都拦住了房门,说是前两天在院子里站了一站,惹下一场大病。现在病没好,人都坐不住,怎么又要走呢?清秋被他们一拦,走不上前,复在椅子上坐下了。果然头上昏沉沉的,如戴了铁帽子一般,简直抬不起头来。头一持重,身子也支持不住,靠在沙发上,就坐着呆住了。两个老妈子牛头不对马嘴的瞎劝解了一阵,清秋也没有去听他们的,只是坐着想心事。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一只手靠了椅子撑着,恰好对面是刚才打破的那面镜子。镜子下半截,却还完好,照着自己的像,除了又黄又瘦之外,而且双眉紧皱,眼色无光,简直没有一点精神。那托着头的手,手腕上的螺蛳骨,很显然的高撑起来。这倒不由得自吃一惊,万不料自己会憔悴到如此的地步,若要再病下去,那会成了蜡人了。自己害病,那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个初出世的孩子,乳汁要发生问题,小孩子何辜,受这样的厄运呢?这样想着,便尽管望了镜子出神,清秋对着镜子,一阵想到伤心之处,便回想到了前此一年,觉得那个时候的思想,完全是错误。那时以为穿好衣服,吃好饮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车,多用仆人,这就是幸福。而今样样都尝遍了,又有多大意思?那天真活泼的女同学,起居随便的小家庭,出外也好,在家也好,心里不带一点痕迹,而今看来,那是无拘束的神仙世界了。我当时还只知齐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实自己实为金钱虚荣引诱了,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书,新旧的知识都也有些,结果是卖了自己的身子,来受人家的奚落,我这些书读得有什么用处?我该死极了。想到这里,泪如雨下。望望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的女子,挂了满脸的泪痕,已不成*人模样了。看着,更是伤心要哭。
李妈因她不走了,本来出去了。现时在院子里,听到屋子里有呜咽的哭声,很是奇怪,走进来见清秋已经两手伏在椅靠上,枕着头哭,却不知道这事由何而起?劝也不好劝得。于是一个人拧把热手巾过来,请她擦脸。一个人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李妈道:“这一程子,你动不动就伤心,何必呢?你年纪轻,好日子在后呢,别恼坏了身子。”清秋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不懂我的心事。”说着,摇了一摇头,将茶杯放下,把床上的那本书拿过来,又侧着身子靠了椅子看。她一看书,就不理人的,两个老妈子又走了。清秋拿着书,只看了两页,便烦腻起来,不知不觉地把书放下,只是手捏了书枯坐。
忽然有人叫道:“清秋姐,你怎么了?孩子哭得这样厉害,你也不理会。”一句话提醒了清秋。回头一看床上,那毛孩子把脸都哭红了,张着小嘴,哭得浑身只管颤动。连忙走上前,把小孩子抱了起来,再一看说话的是谁,才知道是梅丽进来了。梅丽笑道:“你刚才睡着了吗?怎么小孩子哭,你都不知道?”清秋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呀!我的魂灵都不在身上了,漫说小孩子哭,恐怕我自己哭,我都不会知道了。”梅丽道:“唉!我也给你打抱不平,你们是爱情结合的婚姻,为什么现在感情薄弱到这种样子呢?”清秋道:“我倒不怪他。爱情决不是强求得来的,而且越强求越觉得自己没身份,以至于惹起人家的讨厌。我只恨我自己太没有主张了。怎么会让人家讨厌,自己一点不争气?”梅丽道:“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了,我七哥就是这个脾气,风一阵,雨一阵。”清秋道:“唉!我也不希望他回心转意。嘿!我是玉环领略夫妻味了。”她说着话,搂了小孩子斜靠沙发上,脸上竟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容。梅丽虽不懂得她说的这个故典,但是察言观色,也可以知道她是看透了世情之意,便道:“这话就不对,难道就这样僵了下去不成?”清秋默然不作声,许久许久,才冷笑了一声。梅丽看了她这种情形,未免发生一点误会,心想,人的心思,朝夕有变迁,清秋对于七哥,这样冷冷的,一定是灰了心。灰了心原也可原谅,她实在是有些不堪了。不过她说着话,好象很有决断,别是她要寻什么短见了?心里如此想着,就偷眼看看清秋的脸色,见她脸上冷冷的,似乎就带了一种凄惨的神气,面无人色。她越看越象,越象也就越怕,不敢在这里多说话了,悄悄地离开,一直就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只见金太太板着脸和敏之、润之谈话。她道:“这糊涂东西,若是这样胡闹下去,岂不是给我添上了一层累?他的婚姻,本来就没有和我商量过一句,等事情成了功,才来告诉我。这本来就嫌着根基不稳固,现在他果然要散伙了,他自己也当想法子去解决去,不能不了了之地来害我。”润之道:“老七这件事要不得、就是没有婚姻问题在内,如今父亲一去世,就靠着秀珠出洋混出身,也没有什么面子。清秋新产之后,又没有一丝事情得罪他,要说模样儿,性格儿,学问,哪样又配不上老七呢?”金太太道:“倒别提学问了,这孩子就为着有了一点学问,未免过于高傲。至于她那性情,以前我也觉得很温柔,不过最近我有几件事观察出来,觉得她也是城府过深,这种人最是难于对付的。我想她和老七闹不来,恐怕也是为了这一点,你想,老七有一点事故就嚷嚷的人,哪里搁得住她暗地里抵抗呢?”梅丽慢慢地走到屋子里,听到金太太如此说,心想,连母亲对于清秋的批评,都是如此,那末,别人说她的坏话,更不足为奇了。刚才听了清秋的话,本来想告诉金太太的,现在看这情形,要怎样的说出来,倒不能不考量一番,因之走到敏之一处,随身坐下,故意微微叹了一口气。敏之道:“你又有什么心事呢?两道眉毛皱得联到一处来了。”梅丽道:“我自己有什么心事?我是替人家着急。”金太太也是注视着她的脸,很久很久地道:“你替人家着急,谁呢?”梅丽道:“你们刚才说的是谁呢?”敏之笑道:“嗳哟!你的心眼太好了,燕西已不出洋了,你别替别人担忧了。”梅丽道:“咳!我不是说这个,我在清秋姐那里来,我看她都有些迷糊了,孩子在床上哭得要死,她坐在屋子里会不听见。和她说,原来什么也不在乎,好象就要死似的,我怕她是吃了什么了。”金太太倒吓了一跳,身子颤了一颤,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晓得呢?”敏之道:“这话也有些可能。她一听到老七要抛家到德国去,而且是跟着秀珠一块儿走,她那个肚子里用事的人,没有法子,只好走上这一条路。”金太太站起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这孩子怎这样胡闹起来?真是家门不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着,就向外走。敏之、润之猜了她是到清秋那里去,也就在后面跟着。
三人很快地走进清秋的房,只见她抱了小孩子在那里垂泪。清秋自梅丽去后,正也有些感触。加之一个小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自然的愁从中来,慢慢地垂下泪来。这时金太太和敏之、润之走进来,出于意料,倒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迎着。金太太看了她那种样子,更是疑心的了。向她脸上注视着,问道:“孩子,你怎么了?有什么话,总可以好好地商量,何必做什么傻事?你怎么了?快说快说!”这几句话问得突然,清秋倒不知如何答复是好,望了别人,也是发愣。敏之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想出这个笨主意?你吃了什么了?”润之道:“你说罢,不说,我们就把你送到医院去。”这一句话,问得她更是莫名其妙了。便道:“我没有吃什么呀!”金太太道:“不能没有吃什么,刚才梅丽跑去告诉我,脸上都变了色了。她心里是搁不住事的,可是也不会撒这大的谎。现在时髦人,都讲究自杀。我真不懂,每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没有两条命,把命取消了”清秋这才算完全明白,他们误会了她自杀,而且疑心她已经吃了毒药了。便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并没有起这个念头,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太太道:“不是梅丽在你当面看见的吗?”清秋道:“不能够吧?我要寻短见,也不能当着人的面干哪。一个人要自杀,决不会让人知道的,若是让人知道,那就是假自杀,我何必在八妹当面做出那个样子来呢?”梅丽本也跟着金太太后面来的,只是站在窗子外面,没有进房。这时听到屋子里所说,完全是由于自己一种误会而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屋子里一跳道:“算我说错了,大家别往下追究了,没有这种事,我们不是更情愿的吗?”清秋见梅丽红着脸,不能不和她解释两句,便道:“八妹原没有错,倒是她一番好心,因为我说到燕西要出洋了,心里很难过,所以她就急了。”敏之道:“出洋也不要紧,我们不都是出过洋的吗?也就安然回来了。”金太太听清秋的口音,料着她对于这件事,也都已明白了,用不着隐瞒,便道:“你放心罢,我决不能让他这样胡闹的,从前他说一个人出洋,我还可以答应。现在他就是一个人要走,我也不能让他走,除非是他带了你一路走。”说着话时,金太太就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对了清秋望着。见她将两手环搂着孩子,低了头望着孩子的脸,不知不觉之间,竟有几点眼泪落在孩子的脸上。她便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在孩子脸上抚摸着,把滴在孩子脸上的眼泪珠儿揩抹去。金太太看了她那样子,心里也是老大不忍,便道:“我的话,你当然可以相信,我决不能用话来骗你。”清秋低着声音道:“你老人家自然不能骗我,但是燕西要出洋去,听凭他的自由,我也不拦阻他的。夫妇是由爱情结合,没有爱情,结合在一处,他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一点意思也没有,倒不如解放了他,让他得着快乐。”金太太道:“不必说这些话了,我不能让他胡来的。”润之道:“这是的确的话,就是我们,也没有一个赞成他的。他今天和母亲提起来,经大家一说,也就把他那股子豪兴打回去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就出去了,自然是回复别人的信,他再不出洋了。”清秋将孩子脸上的眼泪擦干了,又在衣袋里掏出一条小手绢,捏成一小团,在眼睛角上,极力按捺了几下,鼻子里也是息率有声。在这时间,她两只肩膀,不住地向上扛抬着,旋又落下。她虽是没哭出,金太太看她那样子,知道她是很伤心的了。因道:“你的身体刚好一点,你又这样子不知道保重,就算这个初出世的孩子,你不要去理会他,但是你还有个母亲呢,你不和她想想吗?”金太太不说这句话,倒也罢了,一说这句话,清秋呜呜咽咽,索性哭出声音来,那眼泪一阵比一阵拥挤,再也忍耐不住。梅丽站在椅子犄角边,哭丧着脸,也掉下几点泪来。金太太一回头看见,便道:“你又懂得人家心里有什么事伤心,要你也陪着掉泪?这就是你不好,无事生非,造起谣言来。”梅丽一难为情,将手绢揉着眼睛,就很快地走开了。金太太向清秋道:“你也无须乎再伤心了,你且上床去安息安息。夫妻们总是这样地孙庞斗智,决不是长局,我自然会和你想个法子把这事解决了,你不必胡思乱想。”清秋擦着眼泪道:“我本来就不一定抓着他不放,你老人家是很明白的,有了这话,我更放心了。”金太太道:“你可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难道我还能主张你们离婚吗?我所说解决的这一句话,也无非让你们以后和和气气,向前找一条光明的路来。并不是”清秋不等金太太说完,连忙答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可以斩钉截铁答应他一句话,他爱什么人要和什么人结婚,都听凭他的便,我自有我的办法。”金太太当然不好追问她有什么办法,若要问她的办法,那就是说燕西一定要离婚了。皱了眉道:“年轻的人,何必这样消极?”清秋道:“一个人,总没有生成就是消极的,当然有些道理。我”只说了一个我字她就忍住了。金太太老坐在这里劝儿媳妇,她很觉无聊,叫敏之、润之在这里陪她坐一会,就先走了。
平辈说话,比较的自由,他们就盘问清秋,燕西对她可有什么表示?清秋冷笑一声道:“有表示倒好了,就是他并无什么表示,对我取一种行同陌路的样子。我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见,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协,成一个寄生虫。我自信凭我的能耐,还可以找碗饭吃,纵然找不到饭吃,饿死我也愿意。”润之笑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不过听你这话音,很是恨他,间接的我们兄弟姊妹,也在可恨之列了。”清秋道:“那是什么话?就是对燕西,我也不恨。他娶我,是我愿意的,上当也是我自己找上门的,怎能怪他?我心里难过,就为了我白读书,意志太薄弱了。”敏之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个贤人,这样看来,你真是个贤人了,宁可自己吃亏,并不埋怨别人,这是多么难得!”清秋道:“你别以为我作不到,我我我早就决定了是这样办的了。”她如此说着,把头一低,又是几点眼泪水,滴在小孩子的脸上。她自己哽咽了喘着气,就不替孩子擦去眼泪水,那眼泪流到孩子嘴里,孩子以为是浮汁,唧咕着两片小嘴唇,只管吸起来。大家看了这样子,都不免有些难受,因之默然起来。敏之道:“你上床去休息休息罢,随便你有什么主张,有什么办法,你总要上床去睡才是。不能够坐在这里,马上就拚出个什么道理来。”清秋道:“并不是我不肯上床去睡,只是我一上床去睡,心里更觉闷得慌,所以还是熬着点,坐在这里的好。”润之走上前,两手将她肋下微挽着,笑道:“别人罢了,我们大姐儿三,总算对你不错,你应该给我们一点面子。你就不愿意上床,勉强也得上床去休息一会。”清秋听她提到面子问题,只好抱着孩子上床去。敏之笑道:“你是个学文学的,从来文人,都谈什么三上构思。你有什么计划,也不妨在枕上慢慢地去想着呀,躺下罢。”说着,她就伸手接过孩子,润之又给她牵着被,然后还要伸手来给解衣襟上的纽扣。清秋忍不住笑了,便道:“二位姐姐,这是把我当小孩子来哄了。我睡就是了,不必费事了,我真是不敢当。”说着,解了衣服,真个躺下。敏之将孩子交给了清秋,笑道:“这是你二人的爱情结晶,就看这一点,也别生气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话是由着人说的,我要不是有这个冤家,也许不会这样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她说着,搂了孩子躺下去,不再说什么。究竟她是勉强起床的,身体一得着休息,充分地现出疲倦样子,敏之坐在一边,看她眼皮微微合拢,竟不知道招呼屋子里的人,就迷糊过去了。看看她的眼睛合成两条缝,睫毛深深地簇拥着,两个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两个大红印子。润之望着敏之道:“这样子,又是要熬出病来的,作践身体何苦呢?”姊妹两人看到,也觉黯然,就默默相对的,在屋子里坐着。润之嘴向床上一努,轻轻地道:“听她的话音,她倒是很愿离婚。”
这一句话刚说完,门帘子一掀,却是燕西回来了。敏之、润之都没有说什么话,同时却咦了一声。燕西道:“怎么你两人都在这里呢?”敏之一看床上的清秋,睡得正熟,便道:“她不好过,我们来看看她。”说毕,二人起身向外走。燕西道:“怎么没有人陪着,坐住了?有人回来了,你们倒是要走,那为什么?”润之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们暂时看护着病人,你回来了,就用不着我们了。”敏之正色道:“不说笑话,这个人确有几分病。”燕西也没说什么,送着他两个姐姐出院门。润之两边望了望没人,便皱着眉用手指着燕西道:“老七你也太忍心一点了。”说毕,二人便走了。燕西默然靠着院门站定,竟像呆了似的。还是李妈在院子里看到,随便问了一句“你不进屋子去吗?”燕西无精打采,慢慢走回屋子里去,对床上看了一看,随便在床对面椅子上坐下,不觉吁了一口气。清秋睡在床上,虽然迷糊着,然而对于屋子里屋子外人的行动,却是似乎听见又不大听见。直待燕西吁了一口气,她觉这声音有些不同,于是睁开着迷糊的眼睛,向床下看了一看。一看是燕西回来了,转着身子,依然把眼睛闭上了。燕西道:“你既是醒的,见我进来,为什么不作声?”清秋睁开眼来望着,便冷笑道:“你是回家来挑衅的,对不对?不必,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听你的便,我是不敢拦阻你的。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要散便散,要离便离,也就完了,何必借题发挥吵着闹着才散呢?”燕西在身上掏出银烟盒,取了一根烟卷,躺在沙发上,吸了一阵,手指上夹着烟卷弹灰,一面喷出烟来,一面发着冷笑。清秋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假话,我已决定了主意这样子办了。”燕西道:“这可是你说要离,你说要散。”清秋将孩子一放,手撑着枕头坐了起来,点点头道:“你就说是我出了主意得了,我既愿成全你的前途,我就成全到底,你就说是我的主意,也不要紧。你当然是千肯万肯,我既然愿意了,马上就可以宣布,你若是定了日子起程的话,我相信还不至于误你的行期。”燕西听得这一遍话,就不由得心中一动,因道:“不耽误我的行期,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清秋道:“你不是要和白小姐出洋,一路到德国去吗?”燕西默然,拿起烟卷,又抽了两口。清秋道:“你要去,只管去,我也不敢拦着,何必瞒了不告诉我?”燕西道:“就算有这事,又是谁对你说的?”清秋道:“这种话,你想有哪个肯对我说?我是参照好几个人的话,猜想出来的。”燕西冷笑道:“这样说,你完全是捕风捉影的话了?”清秋道:“不管我是猜的对不对,只要你自己说一声,有没有这种计划?若是果然有了这种计划,我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燕西哈哈打了一个冷笑道:“满意满意!但是我现在要走也走不成功了。你这个人情,可惜送迟了一点,现在我是不领情的了。”清秋道:“为什么迟?陪你的人在北京,并没有走开,就算走开了,到德国的火车轮船,还不许你去吗?”燕西又默然着抽香烟,许久许久,才很从容地道:“我若是果然到德国去,倒希望你作恶意观察。”清秋笑道:“我想你是有点想不通吧?你若是不把真情告诉我,我虽然一切都不明白,可是你和白女士,始终只能作个甜蜜的朋友而已。假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让开你们,你们正正堂堂地结合起来,那多么痛快!”燕西对于她的话,并不怎样答复,一人自言自语地道:“假使,假使,就不是什么诚意的话。”清秋也淡笑了一声道:“诚意,我也不知道这诚意两个字怎样解释呢?”燕西道:“你是说我没有诚意吗?”清秋不理,坐在那里,脸上一点愁苦的样子也没有,只是笑嘻嘻的。燕西坐在沙发上,偷眼看看她,却猜不出她究竟是好意的还是坏意的。便道:“你也不必阴一句阳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有母亲和许多人作后援。我是斗争你不过的,但是我们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未必”不曾说完,一转身就跑出房门去了。清秋躺在床上,眼望着他走了,接二连三地叹了几口气。一人坐了许久,无聊得很,自己又不愿拿书看,翻了一个身,便躺下来睡了。
这一天晚上,燕西自然是不肯回来,到了十一点多钟的时候,金太太却带着梅丽来了。见清秋侧身向外,眼睁睁望着那盏悬着的电灯,动也不动。她见有人进门,才起身坐了起来。金太太将手遥遥地和她招了两招,带着笑容道:“你身体不大好,躺下罢。”清秋微笑道:“也没有那种情理吧?”金太太和梅丽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先问清秋身子好些了没有?再又看看孩子,然后才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因道:“这样子,老七又出去了,他不是回来了一次吗?”清秋含糊答应着。金太太道:“他可和你说了什么没有?”清秋也不隐瞒,就把先前和他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向梅丽点点头道:“你七哥倒是真话。”清秋道:“燕西大概又和你提到,说是我不干涉他,他还是要出洋了。”金太太道:“你何必松口,说是由他呢?”清秋看看金太太的颜色,便道:“不是我松口,我实在是这种意思。”谈到此处,金太太无故叹了一口长气。清秋道:“你老人家放心,决不让你操什么心。”金太太道:“我真料不到你们这样由爱情结婚的人,只这短短的时候,就变了卦。而且我也不见你们有什么事大争吵过,何以就丝毫不能合呢?”清秋道:“总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真的什么大事争吵,决裂也就决裂了。惟其是他尽管不愿意我,我又尽管让步,他没有法子可以和我说出离婚的理由,逼得没奈何,只有一走了之。在我呢,我一天不答应离婚,他一天不痛快,为了不痛快,他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没有什么问题,设若把他逼得出了什么毛病,我又有什么好处?我想开了,是听他的便为妙。”金太太默然了许久,点点头道:“你这是好心眼的话,不过他不是和你很好吗?何以现在会和你意见大不同呢?”清秋道:“这也很容易明白。根本上我们的思想不同,我不爱交际,我不爱各种新式的娱乐,而且我劝他求学找职业,都不是他愿听的。此外,我家穷,他现在是不需要穷亲戚的了。”金太太听了她这话,脸上有点红晕泛起,接着脸色板下来道:“那也不见得吧?就算他不成*人,从前你也不交际,也不会新式娱乐,也不算富有,他何以会和你求婚的呢?你这样瞧他不起,也难怪他不痛快了。”清秋道:“我怎能瞧他不起,我都说的是实话。至于他为什么喜好无常,这个我哪里说得上?”金太太突然道:“如此说,你们都愿意离婚,孩子呢?”清秋道:“孩子吗,在金府上不成问题吧?找一个乳妈就解决了。”金太太到这儿来,本来觉得儿子不对,要来安慰儿媳几句的。现在经清秋这一番话说过之后,她觉得清秋对燕西的批评,太刻毒了,而且没有一点留恋,照着她这话音去推测,那简直是看不起燕西,对燕西的感情如何可以想见。那末,燕西对她不满,自然也是情理中事了。她如此想着,口里虽不能说了出来,就默然了许久,未曾再提一个字。还是清秋先开口道:“夫妻是完全靠爱情维持的,既没有了爱情,夫妻结合的要素就没有了,要这个名目上的夫妻何用?反是彼此加了一层束缚。请你转告诉他,自明天起,就不必和我见面了,他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去。至于哪天要我离开府上,听他的便。我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而外,金府上的东西,我决不多动一根草。我就是对这个孩子”她说着话,把睡在被里的毛孩子,两手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哽咽着垂下泪来。金太太道:“你口口声声要离婚,你说,这是他逼你,还是你逼他呢?”清秋用手挽着一只袖头,在眼角揉了两揉,哽咽着道:“你替我想想,若是象他不理会我,我也没法子理会他,这样过下去,还有什么味?就算勉强凑合在一起,有多少日子,便生多少日子的气,未免太苦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他快活去。我也落个眼不见,心不烦。”金太太道:“你既是舍不得这个孩子,那又何必”清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如牵线一般,由脸上坠了下来。梅丽当他们说话之时,一点也不做声,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及至清秋说到最后,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实在不能不说了。便道:“清秋姐,你别说了,瞧我罢。”金太太听了她这一句话,倒不由得噗哧一笑,立刻又正色道:“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子。这个大问题,瞧你什么?”清秋道:“我可不敢说那话,八妹也是一番热心,都是手足,不过年轻点罢了。”梅丽笑道:“既然如此说,你就听我的劝,别说什么离婚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是愿意这样,也是没有法子呀。我不离开你哥哥,你哥哥也是要离开我的,光我一个人说不离,又有什么用呢?”说到这里,金太太依然是不能再说什么,只有闷坐着。于是全屋子都十分地岑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