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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仗着杨修夷对我的爱,所以以往离开他时都不会这般难过。因为脑子里始终觉得,如果我遇到危险,如果我想他了,我可以随时跑回来躲进他怀里。就算他真的生我气了,只要跟他拼命的撒娇讨好,他就会心软。虽然很自私的念头,但事实确实如此。
如今却不行了。
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我所有的软弱疲倦,悲伤苍凉顿时无所遁形。可毕竟不能任由寒风一直横扫肆虐,没有他,自己也要为自己筑起一方僻安之所,哪怕蓬牖茅椽。
用身上仅有的三文钱买了打火石,躲在巷落里将沾血的外衫烧掉,而后起身朝城外走去。
许是怕我有危险,丰叔派了不少人暗暗跟着我,他们对我的利用价值只有过城门,过了城门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摆脱他们,虽不容易,但还是摆脱了。
站在华金门外,阳光很好,云白天蓝。回首望着高大城门,城阙坚实,耸立如山,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门都要庞然雄伟,八十一颗鎏金门钉嵌在朱色城门上,这是帝王和权力的象徵,威仪无上,肃穆崇高。
十日前站在这里,心里是那么的开心,纵然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四处周折也没觉得丝毫辛苦,啃着冰冷透骨的雪梨反而觉得温暖甜蜜。
如今再站在这里,却只有铺天遮地的疲倦和寒冷,似乎支撑生命活下去的力量被抽了大半,唯剩仇恨,我的所有悲喜都易云淡散,虚无缥缈,归为宁静。
转过身,宽阔官道上皆是人群,举目四望,忽的心底生出好多迷茫和怅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不能跑去找师父,所有和杨修夷沾亲带故的人事都不能触碰,这样才好一干二净;也不能去找陈素颜夏月楼她们,乔雁因我而死,宋十八也因我而死,身后跟着这么一大群想捉我的混蛋,真是活生生把我变成了走哪害哪的不祥之人。
身无分文,衣衫单薄,饥肠辘辘,身上所剩的只有怀里的宋十八和打火石。报仇报仇,仇没报上,要先把自己报销了。
在路旁捡了两块阴阳双色的石头,抛落在地,两面皆阴,为西。
于是我便向西而去。
官道自是不能走,身上没有通关文碟和户籍,更没有打通的银两,很容易在驿站关卡被带走问话,要是不小心查出我是田初九,恐怕连收尸都没人来了。
绕道从天下文人墨客最喜爱的秋风岭穿过,径直踏入风平关。沿路景色不错,但无心欣赏,只记得都是吟诗作对的才子佳人,他们的锦衣玉衫和端丽容貌比这枫叶流丹更好看些。
走了半日,在路边摆了一个涤尘阵,靠在树下休憩。因寒冷睡得半梦半醒,有几片红叶落下,飘到鼻尖上,细细痒痒的。举起一片对着阳光,看着其上清晰纵横的叶脉经络,眼泪莫名滑下,满心皆是凄凉和心酸。
从望云山下来到如今,不知不觉已过去大半年了,逝水如斯,可真快。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之后是重阳,再之后是霜降,寒司,腊八,春节,上元……
去年中秋,杨修夷带丰叔回杨府,我和师父别提多开心了,打算趁他不在去他房里捣乱。没想一进去就中了陷阱,被困在阵法里整整两天,别说金色月盘没看到,就是香喷喷的月饼都没吃上一口。师父骂我粗心大意,说我巫术白学了,一气之下让我跑去千里之外的杜凉县给他买杜月坊的脆皮红豆月饼。可是我懒惰,不想跑那么远,在半梦村的小店铺里随便买了两盒。因怕回去太早被他怀疑,所以在江畔芦苇丛里捏了一天的泥人来玩。乏了趴在石头上睡觉,再醒来却是在杨修夷的床上,赶忙逃走,撞见了门口的杨修夷和丰叔,丰叔正提着锄田的篮子,说他们恰好路过,看到我就顺手拎了回来。他还特意用篮子兴高采烈的比划一番:“看,就是这么拎的,把你脑袋都磕了好几下,没想到你睡得跟头死猪一样,这都没发现,因为太讨厌你,我还用脚把你的头发像这样踩来踩去……”我被气得半死,杨修夷却在旁边哈哈大笑,于是我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当然,输的还是我。
这笔仇我一直记恨到重阳,那日师公带我们所有人去云雁潭赏菊。我几步蹦到杨修夷跟前,让他带我去云雁塔上玩,却趁他不注意,把身上的翠绿丝绦隔空挂在了塔顶翘角上,脑子那么笨,说一只鸟儿衔上去的。他当时穿着一袭白衣,轻摇折扇,眉目含笑盯着我看了许久。其实应该清楚,高约百丈的云雁塔顶只有仙鹤,没有小鸟,而仙鹤多半不理游人,哪会衔走我的丝带。我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奸计败露的羞愧难当,正想着要不要跳塔了此残生之际,他却悠悠合起折扇:“嗯,我去帮你拿。”因为故意整他,所以我缠了一个难解的梅花扣在檐下翘角上,隐约听到他低声嘀咕:“这死女人,缠得够紧。”原想就此算了,因这句话,我双手架在唇边大喊:“哇!尊师叔你看,那边好多仙鹤在云里,好美耶!”塔底的师公和友人果然纷纷仰头,看得到的正是杨修夷单膝跪在这所仙灵祥瑞,风水至高的云雁塔顶的场景。虽然他衣袂临风,白衣如仙,风流蕴藉,很给师公长面子,但还是逃不了责罚,我很自然的被他拖下水,跟他一起罚跪在采薇居的檀堂里三个时辰。我常被师尊罚,早就习以为常,这次有他陪我,别提多开心了。可是他却没我想象中的不悦,好几次偏头看他,冉冉檀香中,他眉目如洗,满含笑意的盯着我,触到我目光后,凉薄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以为他要嘲讽我,他说的却是:“没有你那个讨人厌的师父,真清净。”不等我顶嘴,他话锋一转:“我父亲差人送了好些重阳糕上山,你要吃么?”
抬手擦掉眼泪,心痛的快要死掉,过往影像在脑中越来越清晰明朗。那段荏苒时光里没有血海深仇,没有人心诡测和生死险关,每日都开开心心,笑语欢声。那时的愤怒生气在如今看来都是幼稚小事,从来就不知道何为撕心裂肺,何为肝肠寸断。
可是回不去了。再美好,再不舍,都回不去了。
暮色四合,秋夜降的很快,起身继续往西走去,透过枫林的千枝万叶,看到一条静谧大江拦在五里之外。
是与长流大江天下齐名的临尘江流。传闻它波澜壮阔,涛声滚滚,水势浩大宛若从天而来,冲天江烟可蔽日遮云,因此得名临尘。如今看去,它却寂寞萧条的如死了一般。
但江风还是很大的,冻得我行步艰难,本应找个地方躲起来避寒,可是好饿。我往江桥附近走去,想看看有没有满载而归的渔民收船回帆,说说好话,讨条小鱼来烤。
问了半日,没有要到小鱼,但一位好心老人收留了我,给了我半块干粮和一碗米粥。
坐在低矮的船舱里,就着昏暗油灯,我双手捧碗咕噜咕噜一口喝光。老人的孙女扎着两根小辫,肉呼呼的小手递来一块白糖:“姐姐,给。”
“谢谢小玲。”
她凑过来,坐在我旁边:“你很难过对吗,别伤心了。”
我点点头:“嗯,我不会伤心了的。”
她伸手搭在我手背上,却在触及时一个战栗缩走:“姐姐,你好冰啊。是不是被吓坏了,我让爷爷过来给你看看吧。”
把手缩回衣袖里,我奇怪道:“我没有被人吓到啊。”
她歪了歪头:“你不是从兖华庄那边过来的吗?”
我摇头:“不是。”
“咦,我还以为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呢,我们前几天遇到两个姐姐,她们就是从兖华庄过来的,听说那边好惨,好多年轻姑娘在晚上被人挖掉了眼睛呢。”
我一愣:“挖眼睛?”
“嗯,有人说是一个独眼姑娘干的……啊,姐姐,你怎么出鼻血了?”
我伸手一摸,果然,暗骂一句倒霉,忙用衣袖捂住鼻子。
她跳下长板凳,转身往舱外跑去:“爷爷,爷爷!你过来看看,姐姐出鼻血了!”
我捂着鼻子将滴落在船板上的血擦干,没有狗血,没有顼酒,希望船上的鱼腥能遮住血气。而后我跟着跑出船舱,对老人家道谢后,不顾他们在身后喊我,匆匆离开。
偏巧这次不如早上那般幸运,鼻血之后,胸腹和脑袋的剧痛终于袭来,连带嘴巴也开始呕血。忍着溃散的意识,我用石头摆下许多阵法,蜷缩在里面痛的浑身痉挛。怀里的木像掉了出来,沾满我的血,我却连捡起擦净的力气都没有。
朝四周漫延的鲜血就是我渐渐流失的生命,依稀又想起那双心痛望着我的幽深黑眸,白皙的清俊容颜苍白如雪,他无助的将我揽在怀中,不断的重复:“还痛么初九,这样会不会好点?”
我好想他,要是他能再抱我一次就好了,闭上眼睛,眼泪再度流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