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世界我曾来过

衣青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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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璨完全没想到平安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但很快收敛起来。也许是因为早就知道平安胆子不小,所以虽然无法理解平安的设想,却也没有认真的去生气。

    毕竟,赵璨并不认为平安那种“妄想”真的有可能变成现实。

    恰恰相反,他从平安的话里,发现了一点让自己兴奋的东西。

    平安并不如他之前所想的那么“老实”,那么“没有追求”。只不过他的想法总是与主流背道相驰。相较于往上爬,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他似乎更喜欢这种几乎无法成功的“妄想”。

    他沉思的时候,平安也醒过神来。见到赵璨太高兴,他又忘形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在师父面前,他都没有在赵璨面前这么放松。或许是对方小孩子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了吧?

    而平安也没有想到赵璨能够理解得这么深刻。也的确幸好他还只是个孩子,否则还不定怎么处置自己呢。于是平安老实的闭上了嘴巴。

    倒是赵璨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世界如何,只是……想要让大楚人人都读书,”他摇摇头,“恐怕我们都看不到那一天。”

    他指了指平安手中的雕版,“就说书本,你们一日能印出多少?我大楚几千万人口,即便只是人手一册,恐怕也要印上几百年。况且那么多的纸和墨从哪里来?”

    竟然没有被训斥,赵璨还试图跟自己讲道理,平安有些吃惊,但又有种说不出的高兴。至少赵璨没有真的觉得自己这是妄想,然后嗤之以鼻。至少在这个没有人理解自己的世界上,还有个人肯听自己说话。

    他的心里又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平安最后也只是说,“只要有想法,这些问题总能解决的。问题出现了,不就是等着我们去解决吗?”

    问题出现就是等着人去解决,这个说法倒是十分新颖。赵璨道,“那你要如何解决?”

    这次平安按捺住了自己表现的念头,“我人微言轻,这个问题当然解决不了。”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愣神。如果是皇帝想要推行这样的改革的话,恐怕会很容易吧?至少这些缺少的东西,只要一句话就能够调动得来。

    平安还不知道即便是当皇帝,也并不意味着绝对的自由。他只是想当然的这么认为。毕竟这是皇权至上的古代。

    那么自己有没有可能在其中小小的推一把呢?

    其实对于每一个穿越者来说,或许都很希望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改变吧?或多或少,但是自己带来的,就仿佛在这个时代留下了一点痕迹,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当然,平安穿越之初所面临的状况一直非常的窘迫,他那时候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心思。再说自己只是个太监,又不能出将入相,开口说要去改变什么,那不是说笑么?

    最重要的是,那时候平安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但是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摆在眼前:推广书籍和知识。即便做不到人人都能念书,但至少不要那么高成本——据说民间一户中等之家,一年过日子需要的花费,不过四五两银子。但是这几两银子,用来购买笔墨纸砚,恐怕不够一个人一月所需。

    所以普通人家就算是举家供养,也未必能够供出一个读书人。实在是成本太高,负担太重。

    也所以寒门难出贵子,世家和士族渐渐形成,最后地位稳固,牢不可破。受苦的只有被他们压迫的普通百姓。

    平安希望自己能够做点儿什么。他很明白,一切革命都是从底层出现的。只要他们能够得到书本和知识,就能够打开眼界,渐渐明白这个世界的构成。然后总有一天,量变累积成为质变。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平安不知道。但他觉得,如果君权一直那么稳固,那么这个国家最终还是会无可避免的走向衰亡。或许这个世界的历史,也会像他之前生活过的世界那样,被洋人的枪和炮打开家门,才知道自己一直固守的东西都是错误的。

    如果能有一点点改变,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让平安热血沸腾。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果把它当成毕生的目标去完成,或许并不是不可能。

    赵璨见平安若有所思的样子,眼底闪过一抹明亮的光。他没有打扰平安,两人安安静静的走出了车间。平安被外面的阳光一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了。

    他转头去看赵璨,赵璨却正在看天色,“我该走了。”他说。

    平安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赵璨没有追究他在想什么,平安也就把那些念头都抛诸脑后,“我送你。”

    送走了赵璨,平安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但硬要平安说的话,他觉得好像又有了一点不同。他变得更加积极了,不管是融入众人之间,还是学习新的技能,以前对他来说可有可无,更像是用来打发时间,根本没用多少心思,现在却不一样了。

    受到赵璨的启发,平安首先想到的,自己能够做成的改变是:活字印刷术!

    现在所有的印刷都是雕版,总有些麻烦的地方,比如一旦雕版某个地方或是某个字损坏,那么就不能用了,需要重新制作,非常浪费时间。

    而且平安是到了这里才知道,雕版并不是在木板上凭空雕刻,而是将写了字的纸贴在木板上,然后一点一点削掉多余的地方,这项工作非常考验工人的技术,不是熟练工人,出错的频率很高,费时费力还费材料。

    而且每一页文字都要单独刻一块书版,也是非常庞大的工程量。另外对经厂这样的地方来说,他们并不需要批量印刷,所以书版刻出来,使用过几次之后就只能放置起来。储存也是一个难题。

    总而言之,跟活字印刷术比起来,雕版印刷术简直弱爆了。

    嘛,毕竟是历史检验过的东西了。平安毕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占了大便宜了。

    不过平安忘记什么时候在书上看过,事实上在活字印刷术刚刚出现的宋明时期,因为印刷业高度发达,事实上雕版印刷可比活字印刷普及多了——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当时出版业太发达,同一本书的印刷量极大。对于江南那些遍地开花的小作坊而言,只要有几本书的雕版,就能年年印年年卖,根本不需要制作活字。

    而因为是印给普通人看的,也不必追求精美,甚至就算有错漏也不在意。所以才会出现各种版本的书籍,福建本,江南本之类。即便后世收集古董,这些产地不同的书籍,价值也截然不同。

    国内的行情就是这样,因为人工成本够低,所以新技术出现之后,往往很难立刻就受到重视。

    这也是为什么活字印刷术最后是传入欧洲之后,出口转内销回到国内才重新受到追捧的根本原因。

    如果平安是在民间,还真不敢想这事。好在他现在是在皇宫,全天下顶顶富贵,所有的东西都要用最好的,还必须是自己生产才最好的。所以围绕着皇宫,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除了伺候主子们的几万宫女太监之外,还有隶属于二十四衙门的几万工匠,精益求精的琢磨着自己的技术,为宫中的主子提供最顶级的服务。

    这才给了平安研发活字印刷术的土壤。

    刷印匠中技术最熟练的工匠姓周,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事实上他的眼神已经大不如前,但却没有退休,因为他已经全凭“手感”来进行工作了。在他脑子里,背下了几十本书的阳文刻板,根本不需要看,只按照自己的感觉来刻就可以。平安每次看他雕版时行云流水的动作,都觉得是最美的艺术。

    最妙的是刻出来的还是标准的馆阁体,平安相信,即便是最自恃书法的文人来写,也做不到这样的标准。

    有时候想想自己要用新的技术来取代这些充满美感的东西,平安心里也会产生几许怅然。当科技高度发达,已经可以替代一切人工之后,这些美必定荡然无存。

    然而周匠人却完全没有平安这样的伤感。

    平安试探性的对他提起活字印刷术:“把每个字单独刻出来,要用的时候挑出来排版,不用了就再放回去。是不是方便很多?”

    周匠人忍不住一拍大腿,“着啊!这个法子好,怎么我们之前竟没一个人能想到呢?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头脑灵活!”

    这接受度也忒高,平安有点儿愣神,“额,那以后可能都不需要您这么雕版了,不可惜吗?”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周匠人目露疑惑的看着平安,“为了练成这手绝活儿,我练了整整三十年呐!我儿子到现在也练不成这样。若是有了这个活字,以后孩子们自然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是了,他光是惦记艺术美感,却忘了一切工具的发明创造,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让人类“偷懒”,让人类生活得更加舒适。活字的发明省却了很多功夫,那工匠们自然就轻松许多。拿一样的工钱,却能少做事,谁会不高兴?

    至于艺术的美感?除了平安,谁会在意呢?

    平安心底有些小失落。

    不过他很快摇摇头,把这种失落踢到了角落里,振作起精神道,“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先自己试着私底下做一个出来。若是能成的话,先印一本书送上去,看看上头的反应,你觉得如何?”

    “这样稳妥。”周匠人没有任何意见。

    于是两人就开始琢磨起烧制活字的事情来。平安觉得可以先用黏土烧一下试试看,毕竟这个简单快捷,不比金属复杂。不过烧出来的结果却非常不如人意,坏的比好的多,还有些看上去是好的,但实际上已经烧变形了,根本不能用。

    “还是要用金属啊。”平安有点发愁。他们这里可是经厂,没有这样的材料和设备,如果要做的话,那就要跟其他衙门打交道了。到时候这还能算是“私底下的试制”吗?

    况且就算平安不怕别人抢功劳,没有上头的命令,就他一个小小的掌司,谁会听他的呢?

    真是愁死人了。

    最后还是周匠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为什么要用别的材料?不如用木头雕刻。反正我们这里木料是常备的。况且每个字也不大,用些边角料就可以了。也不会引人注意。”

    平安忍不住一拍脑门,又是灯下黑。他光是记得有胶泥活字,铜制活字,铅字等等……所以总想着要去烧铸,却忘了自身的优势。

    或者说也算不上优势?“一个字一个字的刻,会很麻烦吧?”平安有些担忧。

    周匠人却显得信心十足,“只是要求细致麻烦些罢了,算不得什么。我刻了那么多年的阳文,闭上眼睛也能刻出来。”

    不过他也有属于他的担心,“可是那么多字,就算刻出来了,能找得着么?一本书可要用上那许多的。”

    平安闻言忍不住笑了。这就是没有统计学的坏处。他对周匠人解释道,“其实并不多,一本书虽然看着很多字,但实际上大半都是重复的。事实上经常使用到的字,只有几千个而已。”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现代汉语的常用字统计是两千五百个。香港和台湾方面使用繁体字,可能会更多,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五千字的。

    相较于周匠人印象中的一本书动辄数万字,这五千字真的是非常少了。

    于是他老人家立刻拍板,“那就先把这几千字刻出来,其他不常用的,等遇到了再添上便是。”他原本以为要以一己之力刻上几万字,都没有退缩,现在只有几千字,自然豪情万丈。

    平安见状也不由莞尔。感情老人家这么不服输,还真打算把一本书全部刻出来?

    有了打算之后,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都是些细致活,无非是耗费时间和精力,又比较枯燥罢了。首先是平安要先把这几千个字挑选出来,然后再交给周匠人去雕刻。

    虽然说起来容易,但其实难度也不小。主要是平安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因为周匠人还要负责自己手头的工作,空闲时间才能做这些私事。征得平安同意之后,他把自己那个老实的儿子也拉入了伙,但进度却依旧比平安想象的要缓慢太多。

    平安知道是自己太急于求成了。这些工匠们本来做的就是精益求精的工作。在这里,不会有人要求他们的效率,只要做出来的东西最好就可以了。所以现在也是慢慢的琢磨。平安后来才发现,刻完了的字,周匠人甚至还会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子,据说是要让笔画更加圆润。

    这是平安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

    虽然他以前也看热闹一般的看过不少传闻:什么皇帝的衣裳要四个绣娘日夜赶工的干一整年才能做出一套啦,什么古代的手艺人能够在米粒上刻字啦……初中课文还学过核雕呢,在小小一个核桃壳上,还能刻出栩栩如生的物品和人物。

    这一切都令人叹为观止,但轮到平安的时候,就觉得实在是太考验人的耐心了。

    以五千字为标准,假设周匠人父子两人每天能够完成二十个字,那也需要整整二百五十天,整整八个月还多!

    但现在除了等待,他什么都做不了。

    平安一开始还着急一下,后来见着急没用,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他不是把“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改变”当做人生目标吗?这辈子少说也还能活五十年,其中花费八个月来打基础,其实是很值得的。

    放到更大的环境中去比较,也就不觉得难以忍受了。况且平安深刻的知道自己现在最大的缺陷是什么:他年纪小,而且毕竟不是土著,在很多地方,可能会显得格格不入。比如很多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他却十分懵懂。

    他穿来的时间还短,之前在钟鼓司,多半时间也都是一个人埋头创作,跟其他人接触得少,所以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但以后如果要去司礼监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待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一个衙门里,任何一点小小的瑕疵和错误,都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刺,被反复挑剔。

    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再设法应对,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打磨好自己,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这时候平安已经决定,自己一定会回宫了——不管是为了徐文美,还是为了自己的终极目标。既然如此,从现在就开始做好准备吧。

    于是平安也就不再着急,一边翻阅着经厂的藏书,一边将之前没有记录的字添加到自己的字表之中。既充实了自己,也顺带完成了一部分工作,何乐而不为?

    除此之外,他不再跟工匠们混在一起,也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是在那个小三子的帮助下,跟经厂的其他人常来常往——平安已经明确的给过小三子暗示,自己只是来这里镀金,最早半年,最迟两三年就会离开,到时候这个位置自然会留给他。

    小三子是聪明人,那位更是人老成精,平安已经摆明了态度,他自然也不会刁难。倒是让其他两位等着看热闹的掌司有些失望。

    不过他们背姓胡的压制了那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失落之后就丢开了。本来也没指望平安能做出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快的退步而已。

    再这样和乐融融的气氛当中,平安不着痕迹的打听自己需要的东西,结合他脑海中的历史,还有从书上看来的那部分,拼拼凑凑的,也勉强把自己包装成了个古人,至少这会儿再有人来,是看不出任何破绽的。

    同时平安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跟赵璨的相处是多么的不恰当。亏得是他当时刚来,还什么都不懂,而赵璨竟然也没有生气,否则死一百次都够了。

    在这宫里,别的都可以含糊,只“主仆之别”四个字,没有任何人胆敢逾越。

    平安都替自己捏一把汗。

    以至于赵璨第二次来找他的时候,他竟然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了。态度太过客气,反而显得生疏。

    赵璨有些不高兴,“平安,你这是要跟我生分了?”

    ……其实我们从来没有熟过。但这话平安不敢说,他只能道,“从前是我刚进宫不懂事,冲撞了殿下,现在知道了规矩,当然不敢再造次了。”

    赵璨颇觉无趣,“平安,若是连你也变成这样子,这宫中就太过无趣了。”

    果然,我就知道你不生气,完全是因为只把我当个乐子看了!平安内流满面。但是这也侧面证明自己是安全的。况且书里不是都这样写嘛!高处不胜寒,上位者游目四顾发现周围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空虚寂寞冷(……),最后被胆大的宫女/嫔妃等等趁虚而入,成为他心中最特别的一个。接着当然就是虐恋情深……

    等等!打住!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入宫女嫔妃这种角色?!还有什么虐恋情深,他跟赵璨是清清白白的主仆关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