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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是两排简易放到的草棚子,霍修出门太早,做生意的人都还没来,草棚子一个个躺在地上,不过很快有人推着车,挑着担子进来,最早一批是卖肉的,霍家有时常关顾的屠户,张氏娘家的村落仁和县盐桥乡余店村的张屠户。
张屠户推着车,远远看见霍修,操着大嗓门先道:“霍兄弟,有事?”
张氏的娘家母亲住在余店,霍修张氏住在西都城内,两边有事让张屠户带句话,两边有东西让张屠户帮个忙捎带,张屠户开门做生意,又讲究与人和善,同县同乡同村的人,能顺带的事都给顺带了,是以作为回报,霍家买肉都会关顾张屠户的生意。
十天前,张屠户把霍修的儿子霍忻然捎带回了余店,交给他外婆。
霍修沉寂着,等张屠户走近了才道:“要两只前蹄,砍十斤肉脂,不要板油,把最好一层肉脂割给我。”
开张这么大一笔生意,草棚子不急着搭,张屠户操刀在推车上把霍修的肉砍出来,边砍边道:“婶子有话带到,还有大侄子也问她妹妹,大侄女的病几时好利索了?”
张屠户问的轻松,因为李勋荐了个好大夫,霍悠然前几天已经大好了,两天前霍修才让张屠户转病情好转这句话,不日把儿子接回来,那知这半夜急转而下。霍修把希望放在李勋姑丈身上,不说那个万一,这会子愁苦自己咽下,含糊道:“还得过几天。”后头抿着嘴巴不再说一个字了。
张屠户想着霍修是有急事,也不再言语,下手更快:“蹄髈八文,四斤八两三十六文,肉脂十八文。开张生意零头摸了!”
老主顾,张屠户砍出来的肉只多不少,霍修没想占张屠户这么大的便宜,依然数了两百十六文出来,勉强笑道:“要给的,要给的,不能让你白搭大半斤肉。”
张屠户笑着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倒也不再推辞。他挣点钱不容易,半夜丑时起来杀猪,披星戴月的往城里赶两三个时辰,回去还得两三个时辰,要补觉,地里一摊子农活儿,人忙得连轴转,还不是想多挣几个钱。
霍修提了礼急急往李家去,李家家境比霍家高了一个档次,从居住面积可以看出来,李家的房子比霍修现在居住的房子大了一倍有余,因为李勋媳妇钱氏怀着身孕,家里还雇了一个长工帮忙家事。
霍家和李家,有三辈子的交情了,若不是门第不对等,算得上世交了。
李是前朝皇姓,李家是皇室后裔,前朝大唐帝国三百五十年国祚,不过李家是皇室的细枝末梢,那偏的和刘皇叔的‘刘’一个意思,早就是不成样子的破落户了。霍家是浙江东道节度使韦翘的家奴,民有俗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韦氏自南北朝兴,在隋唐两代,都是经久不衰的士族豪门,韦翘是嫡支,是家族中排得上座次的中流砥柱般人物,霍家在韦翘手下,那叫‘豪奴’。在主子面前腰弯下去,搁外头破落户的李家进霍家的门叫‘有事相求’。李勋的祖父请求霍修的祖父向节度使大人递句话,想弄个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霍修的祖父在关键的时刻递了话,李勋的祖父才补到了差事。
那是四五十年的老黄历了,唐末民变,王天波之乱祸延大唐半壁江山。这伙儿乱民从山东开始,打到岭南,又从岭南北上,沿着湘江,一路攻占衡,永,谭,郎。饶,信,宣,常等数十州,搅得江南一带不得安宁,直逼西州,西洲就是现在的西都,那时韦翘等几个镇守江南的节度使负责平叛,可是各家节度使自扫门前雪,把叛军扫来扫去,还想着趁乱抢点别人家的地盘。在这种前后被人捅刀的情况下,西洲被攻破,韦翘身死,他那一支韦氏被灭族,连带着手下亲信将领,杀了五千人,霍家的男丁被坑埋,只把霍修的父亲霍恩漏了。至于李家,和韦氏关系不深,倒是全家逃过一节。
农民起义听着伟大,可是他们一旦得到了权利,可能比任何一个阶层都堕落的迅速。金子银子,粮食女人,王天波手下几十万人,在这片地方来来回回的刨,没个几年就弄得民不聊生,还自家窝里斗个不停,四分五裂,最终四处散去。又过了几年,李霍两家第二代人已经长起来,李勋的父亲杜老爷开了一间卖纸笔的铺子,霍修的父亲霍恩在街头卖字,有来有往的,这样两家又接触上了。
现在霍修子承父业,接着卖字,字摊就摆在李家的铺子一角,这样刮风下雨,头上还有一片瓦。
霍修坐在堂屋,不用见外自己倒茶来喝。李勋也不拘俗礼,才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有穿戴整齐,边走边穿,进屋先看到两大包的礼,再看霍修凝重的面色,若霍悠然大好了,这是谢礼,霍修该笑着才对,现在这个样子,李勋心里咯噔了一下。
霍修丧气的说了霍悠然反复的病情,最后道明来意:“还是苏先生的药对症,昨晚睡前还是大好的样子,想是半夜着了风。”
霍修还是心服那位的医术,顿了一下,一手抚着钱袋子道:“想请苏先生再勉励一试,要花多少,再不惜的。”
说完了这句,霍修漾出一丝羞愧之色,这句话难免有点大言不惭。大夫治病,有个按病开方,还有个按药开方。这片地方有什么药材,这户人家能否承担高额的药费,都是大夫要考虑到的,所以一张方子开出来,很可能不是最有效的,求的是最合理。开出个犀角,鹿茸,虎骨来,等闲人家吃得起吗?倾家荡产也不够的。
“哎!”李勋听了霍修这么说,也是动容的叹息了一声,道:“你稍待,我去问问姑父!”
李勋没起床,他姑父苏延宗也没有起床。
霍修忍耐着焦急在堂屋等着。
很快李勋折回,细细问了霍修女儿的病情,又让霍修稍待。
这回一盏茶时间,李勋才出来,脸上寂寞之色,抱拳道:“兄弟,我姑父说那一回的方子已经尽了他生平所学,若是吃不好,你就另请高明吧。”
另请高明是李勋改的,苏延宗的原话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是那丫头的命,救不活了。当着人家父亲,这句丧气话李勋说不出口,这才改了。但是这句话就不是让霍修私心了,霍修握着李勋的拳抱愧问道:“可是先前我怠慢了苏先生?这回我的诚心敬服的。”
李勋一愣,想过来了道:“哪儿的话儿,我那位姑父,年纪还没我大呢,脸还长得嫩,并介怀这些个儿。”
李勋那位姑姑是老来女,是以苏延宗辈分大,年纪却小,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又不在西都正式行医,李勋对这位姑丈的出身讳莫如深,只说家学渊源而通晓医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霍修深究这位年轻的大夫好几眼,想来大夫望闻问切,看得出来自己对他医术的怀疑,确实怠慢了。
霍修舒缓了面色道:“那请苏大夫再走一趟,救得小女一命,我霍家感激涕零,再别的……我倾其供奉。”
李勋无奈摇摇头,这才道:“实不相瞒,我姑姑一家子,是要在西都置家立业了,大夫爱惜名声,头开好了,才能在医林里站住不是。”
苏延宗是要在西都安家落户了,正经开馆行医。头一个病人就治不了,不就显得他医术不精了,所以,他是再不会去看一个必死之人了。
“这……这……”这个打击不小,确实治不得病,霍修也不能让别人赔上名声。霍修边哽咽着,边砰的一声跌坐在座位上,李勋扶了一把。霍修继着了气力,勉强站起来告辞,把话儿圆了道:“那我再去寻寻别的大夫。”
李勋提上霍修送的猪肉要送,霍修连忙道:“别别别,伯父好这口……”李勋的父亲最爱吃红烧蹄髈。
这会儿李勋以为霍修即将经历丧女之痛,怎么会收下他的东西,爽朗的道:“你女儿,是我亲侄女,帮得上忙是应当应分的……”
这不是又没帮上忙。李勋隐下后半句话,李勋和他妻子钱氏还没有孩子,只怀里刚揣上一个,平日看见霍修有两个福娃一般的好孩子,真是喜欢的不得了,以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难过,李勋坚持退了霍修的礼,还倒赔了一份。霍修收回了肉,还提走一个装了蜂蜜的绿陶罐。
霍修到了家,把东西交给张氏,沉声道:“这会子先欠着李兄弟的人情,过段时间再去谢他。”
这样一来,张氏也以为霍悠然是不能好了,当即闷在霍修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苏延宗没有断错,病治好了,命换了一条。霍悠然反反复复烧了三天,任心口戳进一把匕首,拉来拉去,搅得粉碎,人就是顽强的活着。烧退了,咳嗽止了,只是霍悠然自己,不能停止悲伤。
那是手足呀。或许是真实的疼痛,或许是心理的作用,霍悠然就像被人砍断了手脚,只剩下一个躯干,脸色憔悴蜡黄,眼瞳涣散茫然,嘴唇惨白龟裂,正在经受她的幻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