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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迟到了。
“抱歉抱歉,车行里有一个顾客来闹事。”
舒雅的老公叫高敏,在鹿城开了一家4s店,什么样的车都卖,主打的客户是基层老百姓。偶尔也会像今天一样,有一些比较轴又难搞的客户会挑刺刁难。高敏刚开始做生意,还不太会和这种人周旋,等做生意时间长了,久而久之,他发现不仅会应对这些顾客,口才也变好了。
追舒雅,就是贫了他一张花言巧语的嘴。
他穿着一身运动装来婚摄馆,和大家打招呼,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等会我请大家吃饭。”
高敏找到照相师,说:“拍到哪里了?等会拍我和我老婆的。”
“啊啊啊。”照相师恍然了一下,奴起嘴巴,朝舒雅和鹿佳的方向指了指:“出了点事啊。”
“怎么?”高敏看了看他,又朝舒雅那边看过去。
两个漂亮的女人,一个穿着鲜红的裙褂,漂亮的新娘妆有些花了,另一个穿着白色的婚纱,头发有些乱,脸蛋干净平淡。两人都坐在板凳上,互相靠着好像在休息,雪白着两张脸,眼睛却红扑扑的。
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可怜极了。
“这是唱哪出。”
高敏不明白,照相师就给他说了一遍。他把刚才鹿佳发疯喊人的情景,又把他们怎么找到鹿佳的过程添油加醋地说,说得像戏棚子里唱戏的。
照相师说:“拍个照突然闹出那么一个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拍电视剧呢。”
高敏皱着眉,琢磨了一会,看着照相师问:“你说刚才那个穿白婚纱的女人,喊什么名字?”
照相师回想了片刻的功夫,他记起来了,说:“叫翟豹吧。”
高敏说:“还有一个名字呢。”
“叫翟什么狮啊。”照相师说:“三个字的,中间好像念玉这个字吧,具体什么字我不知道。”
“是叫翟彧狮吧。”高敏说。
“对对,就念这个。“照相师笑了笑,说:“你认识这两个人啊?”
高敏沉默着不说话,照相师以为高敏故作高深,撇了撇嘴,晃了一会,又去看他。忽然间,这个男人好像变了,刚才他还有些吊儿郎当,现在整个人显得有些深沉,脸部的线条刚毅,目光定在某一个点,慢慢加深了。
看得出来,他心中有话却没说。
照相师还想问什么,高敏就把外套丢给他,扬扬下巴说:“我去找她们说一说,如果今天状态不好就不拍了,改天再补拍吧。”
照相师点了点头,想问的话没问成,收好相机先走一步。
高敏的长腿迈了几下,就站在舒雅和鹿佳跟前了。
“哪个混蛋把我老婆气哭了啊——”
舒雅听见老公痞痞的声调,她慢慢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凝聚在高敏这张帅气的脸上,刚才的萎靡忽然间一扫而光。她几乎要跳起来,眼睛盯着高敏,一口埋怨的语气,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高敏赔礼道歉,讨好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错了。”
舒雅看起来还像无理取闹一番,高敏立即指了指她旁边的鹿佳,说:“你这位朋友怎么啦。”
舒雅才想起来,还没给鹿佳和高敏做过介绍。
“她没事,只不过把自己哭傻了。”
舒雅挺起腰,转身推了推无精打采的鹿佳。刚才两个女人抱着哭了一会,好像有什么苦大仇恨的正经理由,可是想了想又觉得哭得没有头绪,哭了一会就不哭了,只不过精神头被哭走了一大半,整个人失魂落魄,红着一对兔子眼睛,傻呆呆地瞪着眼。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鹿佳尤其严重。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从她的神情看来,仿佛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舒雅推了她几把,她却没反应,舒雅大吼一声:“鹿佳,看看我老公,你还没见过呢。”
“啊……”迟了很久,鹿佳才把魂魄找回来。
她应了一声,垂着头慢慢抬起来了。
“你老公?”
声音还有些沙哑。
刚才太勇往直前不顾后果,把嗓子喊破了。
舒雅把胳膊一伸,高敏立即心领神会地接住她的手,用力一拉,把她从凳子上拉起来。
舒雅比她老公矮了许多,站在高敏边上,只到他的胸膛附近,她拍了拍高敏的腰,笑着介绍说:“和你提过的,他叫高敏。在三环开了一家4s的店,卖车的。”
鹿佳点了点下巴,抬眸,眯着眼睛看站着的男人。虽然穿这样运动装,长得也高,可是脸白净,体型却偏瘦……
他和翟豹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他也不是翟豹。
鹿佳确定眼前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后,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无力地张了张嘴,说:“你好。”
“你好。”高敏也打量着眼前女人,虽然哭得眼睛都肿了,可是他分得清楚这张脸。
和十年前的女学生一模一样的五官。
“你叫鹿佳?”
“对。”
“你的父亲叫鹿明喜。”
“……”
鹿佳现在虽然有些迷糊,可是他提到了鹿明喜三个字,鹿佳的意识慢慢开始清晰起来。
她看了看高敏,说:“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高敏一口应下来,笑着说:“我还去过你们家吃过饭。”
鹿佳拧着长眉看他,说:“你以前是我爸爸车队的人。”
高敏没来得及说什么,舒雅的醋坛子就翻了,她有些不乐意,打断说:“你去过鹿佳的家里,我怎么不知道。”
高敏按住即将跳起来的老婆,说:“我还在鹿师傅的车队里的时候,去过他们家吃了一口年夜饭,那会儿还不认识你呢。”
“那你也得给我老实交代!”舒雅不依不饶地朝高敏瞪眼。后者顶不住压力,说:“行行行!回家立马交代!”
高敏应付完老婆,继续回答鹿佳的话,说:“对,我以前是车队里的。”
鹿佳点点头,可能是冬天的缘故,她的眼睛肿胀状况好一些了,又仔细看了一会高敏。
长得还行,高高瘦瘦,白白净净。
可鹿佳不记得这张没特色的脸。
虽然不记得,但是鹿佳记得车队里大部分赛车手的名字。
其中,确实有一个叫高敏。
他是李胧叙的副手。
当初,除了翟豹,大概就属高敏和李胧叙的关系最瓷实。
鹿佳打量了很久,看见他同时也看着自己,一脸心事重重,想开口又因为某种原因,开不了口的样子。
鹿佳也不着急,她从烟盒里又挑出一根烟,火苗明灭一瞬间,把烟点燃,抽了一会,才开口对高敏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高敏皱了皱眉,犹豫着不说话。舒雅也拧了他一把,吼:“你这是干啥,有什么事憋着不能说的!”
高敏料想不到老婆这么一掐,龇牙捂着大手臂的肉喊:“你掐我干什么。”
舒雅催他:“婆婆妈妈的像不像个男人!说不说!”
高敏揉着手臂,心想女人都爱刨根究底的动物。你把话说了一半,不说了,她们心里就跟有爪子在挠痒痒一样。你不把话说完,她们不到黄河心不死,不从你嘴里拷问出来,也要从旁的地方挖出实情。
高敏的脸色凝重,看了看鹿佳好一会,屏息凝气,仿佛做了很大的决心,利嘴一口缓缓张开——
“鹿佳,你或许不知道,你父亲那件事……”
多年的秘密,像被贴了封条的箱子,从海底被捞上来。
揭开封条,打开箱子,一股恶臭冒出来。
这只是一种形容,可是舒雅仿佛真的闻到这股恶臭,捏着鼻子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高敏看了自己老婆一眼,说:“我的样子像是在骗人么。”
鹿佳看了看高敏的脸色,一脸认真又诚恳的态度,他一定没有说谎。
舒雅看了看他,又看着鹿佳,神情惊讶又不可置信,说:“那么说,是你爸爸替李胧叙揽的罪,他不仅吸毒,偷运珠宝,他撞死人,还把翟豹给坑了?”
“而且,他还把几个知道实情的人赶出来了,比如我。”
从前跟李胧叙闹翻的场景历历在目,高敏忍不住感概万分,摇了摇头说:“如果鹿明喜知道他极其看重的一个赛车才子,被淹没了才能,一定会很痛心。”
舒雅想到李胧叙那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啧啧叹息,说:“真是人不可貌相……”
说着,她看了一眼鹿佳,被鹿佳的脸色吓了一跳。
鹿佳的脸色简直可以说差透了。
如果一定要形容,舒雅会想到一首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连鹿佳自己都知道,如果不是她小腿靠着凳子的边缘,她都差点站不住。
这么大了一个谎。
居然被他瞒了那么久。
如果舒雅今天的结婚对象不是高敏,如果高敏不告诉她,那个男人打算瞒她多久,打算骗她多久。是不是他会打算欺骗她和她的家人一辈子?直到白骨累累,黄土之下,她都不会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那股恶臭好像钻进了心肺,钻进了肠胃里。
鹿佳一阵反酸,咬着牙,忍着不吐出来。
多么可笑,人活一辈子,谁活在谁的谎言里。
这个美丽的世界,就像一场梦,你为自己,为别人织梦一场,到头来还是要回到现实。
鹿佳闭着眼,一口一口重重地吸气。她拿着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吐出来,手指发白,捏着烟蒂,一颤一颤地发抖。
她原本想,至此她和李胧叙的关系彻底结束了。
没想到啊。
远远没结束。
他欠着她的债呢!
“鹿佳,你去哪儿——”舒雅看着鹿佳拿了背包就走,拦都拦不住。
鹿佳说:“我要去找人。”
“找谁?”舒雅也急了,她的腿没鹿佳的长,跟在她后面红着脸追她:“你找你男朋友?”
“不。”
“那么你找谁啊!”
鹿佳不说话,她就穿着身上这套婚纱,拎着包就外面一路小跑,朝大马路上急急跑去,招揽了一辆计程车。
上车,隔着远远一条路,舒雅看见鹿佳好像跟司机说了什么,司机转头看了玻璃窗外一眼,又对鹿佳说话,可鹿佳摇了摇头,司机转回头,踩上油门。
车抓着地,头也不回,一路狂奔。
舒雅没有追上鹿佳。
她不像鹿佳平时会跑步锻炼,何况她今天脚下还穿着高跟鞋,她追着鹿佳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大口喘着气,脸颊鲜红地看着离开的计程车车尾。
没一会,冷风将她一时混热的头脑吹凉了,她才想起来。
“她会不会去找李胧叙啊。”
高敏已经跟上来了,舒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她是去找李胧叙了吧。”
高敏看看她,说:“我不知道啊。”
舒雅一脸担心:“会不会出事啊。”
“难不成得不到,他就绑架鹿佳啊。”高敏不嗤地一笑,说:“李胧叙不至于会——”
他说不下去了。
从前和李胧叙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让高敏看不懂了。
现在高敏和李胧叙分开少说有六七年了,李胧叙会变成什么更恶劣的样子,他不敢妄下定论。
高敏迟钝地看了看舒雅,舒雅的脸色惨白,嘴唇都在颤抖。
“报警吧。”她看着高敏说:“这个人做的坏事太多了,我们报警吧。”
她的背后就是高楼大厦,挡住了日光,挡不住袭来的寒气。
高敏遥遥地凝视那辆远去的计程车,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雪白的冬天就和鹿佳一样的平淡、洁白、而且沉默,没有华丽地言语,没有鲜艳的外表。
可她如此坚强。
站了一会,高敏回头,对舒雅说:“好。我们去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