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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亭感慨万千地观察着短桌对面的姑娘,打那场血雨腥风的动乱后也有十来年没见着这位小主子了吧。
犹记当年她才至豆蔻,皎若明珠,拖着松松散散的乌黑长辫扯着风筝满地跑,一不留神撞着了他的老腰,吓得他一跳,她反倒咯咯笑得很得意。方家男丁多姑娘少,他从小看她到大,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谁能想到那一年的变故,摧枯拉朽似的将一切抹杀得灰飞烟灭。
好在老天有眼她是活下来,可是这副样子落到方老爷子眼里老泪止不住地纵横,秦慢讪讪笑着:“我即福大命大地活着方爷爷也不必如此伤心了,”低头看看自己灰楚楚的头发,嘀咕着,“现在的样子虽没以前好看,但是胜在别致独特啊,好多人都以为我是西域人呢!”
她的话逗得他苦中作乐,将眼泪左右擦了一擦,关切问道:“我在信中听你说是在上清山中休养,怎么突然来了京城?和谁人来了京城,可靠得住?现下住在哪里?”他一连串问得不喘气,最后皱着灰白的眉毛,“这京城是皇城根下,人多眼杂,处处不是公家的人就是黑白两道的人,你住哪里我都不放心。我看哪,还是趁早搬来方家住,只是要委屈下小姐,说是我远房侄儿。”
方家现在是武林中举重若轻的四大世家,许多人不晓得在若干年前,方家是依着云家起势,方老爷子那时候和秦慢的爷爷是挚交也是主仆。后来云家中道落魄,方家侥幸得以明哲保身,看他的一通话仍是将云家奉主,倒让秦慢怪不好意思的:“劳您挂心,我也是猝不及防来的京城,所以匆匆忙忙联系了您。”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如实已告,“我眼下在外住得很好也很安全,没人动得了我。”
方孟亭奇道:“小姐在哪?”
“呃……雍府。”
雍这个姓在京城里并不常见,方孟亭稍一琢磨想到了一个人,脸色骤然一变:“什么?小姐说得是东厂那群狗杂/种?”
这个称呼可真够难听的,但是于他们这些江湖正道人士东厂在他们眼里只坏不好更难听得还有哩!
方孟亭果不其然地动了怒:“小姐怎么能那些腌臜货色牵扯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朝廷的鹰犬,皇帝的爪牙,手里沾满了人命官司,迫害忠良恶事做尽,唾沫星子要能淹死人,整个东厂怕没一个活口!”
方家说是武林世家,但门外诗书教化许多子弟要么在朝中为官,要么与朝中官员关系匪浅,恨起东厂来比寻常的江湖中人还要来得义愤填膺。秦慢觉得不能在这上面纠缠,否则今儿可能连雍府都回不去了,她连忙道:“我找老爷子您是有事而来,”她从袖中摸出个物什来,“您看?”
搁在桌上的东西指腹大小,熠熠生辉,一看即知不是凡品。另一样则逊色许多,仅仅片零碎布角,上面沾染着星点乌黑,似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方孟亭先看了看那粒珍珠,又看看那个布角,他凝着眉先是拎起那布角在指尖一摩挲,嗅了一嗅:“有毒?”
虽然时日弥久,但那点异香犹存,闻上去味道不大正统,古古怪怪不像个好东西。
“是十八镜。”秦慢淡淡道,“多日前我在惠州遇上了柳家小姐,她身中十八镜的剧毒,我在给她治病时顺手摘了片带血的衣角下来。”
方孟亭骇然至极,再看布角只觉得它面目狰狞:“这这怎么可能?当年十八镜是夫人亲手销毁也明令禁止不论鬼市白市都不准流通,也就不小心留了些余孽到宫里去,但宫里人晓得它厉害定是好生保存。现在时隔多年这个害人玩意儿怎么会重出江湖?”
“正是如此我才来请教您,”秦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褪去,望着血布的眼睛抑郁得像天角压下来的阴云,“不瞒您,在柳家小姐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的性命折在上面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水鬼十三,还有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小姐,最后一个虽然没中毒,但是也和它有关。”
“谁?”
“千人百面。”
这几个人乍一看,根本没什么关联,若是有关联雍阙肯定早就查探出来了,秦慢慢腾腾地叹气:“还有一件事您应该也不知晓的,前些日子我在惠州遇到伙土匪,他们的山寨底下埋了座地宫。”
“什么地宫?”
秦慢肃着脸慢慢道:“惠州是什么地界您忘了吗?我没猜错的话,是我先人的宫陵。”
这可真把方孟亭可吓了一跳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东西来回走了两趟问:“那几个人先别说有什么瓜葛,单单就惠州地陵这事十有八/九是冲着您来的。”他绷紧着脸,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问道,“小姐你还活着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秦慢抠了抠手指想了想:“我师父和微纹是知道的,这两人瞒不住。至于其他人我没告诉,也不知道。”
“当年云氏灭门灭得蹊跷,不是有内鬼偌大一个云氏怎就好生生地没了!”提起当年惨案方孟亭仍是一脸痛色,眼底下却是寒霜累累,“这么多年了云家人在这世上没有半点痕迹,突然一件接着一件冒出来了?这些畜生可真够心狠手辣的,我们还没找上门去报仇,他们倒先一步赶过来灭口!”
“灭口是其一,我担心他们还有别的想法,否则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杀这么些人。”秦慢逐一分析起来,“任仲平被抓了,一个是他可能会解十八镜的毒破坏对方接下来的部署,一个还有就是对方可能也中毒了。不论如何,他们的目的总少不了一个,那就是捅出当年云家的事,或许再顺便将我也给引出来。”
方孟亭耷拉着的眼里突然爆出精光,问得一针见血:“那小姐你是想还是不想翻出当年旧账?”
这个问题好像问住了秦慢,小指头挠挠头皮她憨憨道:“没想过。”
“……”方孟亭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多年物是人非这小姐的性子竟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她那嫉恶如仇的鲜明性子招多少人又爱又恨,爱她的人把她当做天上星子水中明月,痴心追捧;恨她的人就算恨得牙根发痒,那恨里也总夹带着一丝别样情愫。毕竟没人会不爱美人,尤其是小小年纪便艳压十番的美人。
方孟亭想到这看到秦慢那张路人得不能再路人的脸庞顿时又一腔老泪起了来:“小主子,您这脸……莫不是当年烧……”他说道一半猛地闭上嘴,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耳刮子,姑娘家摊上这种事莫说死,那是生不如死!他哆嗦着嘴唇:“小姐,是老朽嘴贱,您……”
秦慢一丝也不在意,这张脸虽说第一眼看上去不大习惯,但看久了也就那样了,何况它于她也并不陌生:“烧是肯定没少,只是为了保命当时吃了一味药而已。”
“什么药?”方孟亭心头一跳,大凡吊命的药刚猛异常,多半会伤身子。好不容易云家得一血脉留存人间,再有个万一,他去了底下该如何面对云家一干亡魂。
秦慢轻飘飘道:“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玄虚又莫名,叫他摸不着头脑。
秦慢算着三炷香的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道是:“今日暂且一见,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既然摸不着动向不如以静待动,只是还要劳烦您老多留意打听。”
“这是自然!”方孟亭连忙拱手道,还是不大放心,“小姐您住在雍府……”
秦慢笑了一笑,显然让他不必再说,临了跨出院子门时道:“有一事我差点忘了与您说,来京城路上时我遇着了一方姓公子,像是您老家的人。”
方孟亭一怔,随即领悟,顿时横鼻子竖眉毛地咬牙道:“我就知道那不成器的混账小子成日神神叨叨也罢,让他闭门思过竟然溜达出了城!他现下……和小姐在一处?”
“哦这倒不,他护着一家谢姓人来了京里。因是您家的人,所以与您说一声。”
言罢,秦慢欠身微微行了一礼,轻巧巧地沿着原路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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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牛肉铺子,霍安恰好带着催吐完的雍和回来,站在堂子中间东张西望,旁边几个便衣打扮的番子垂头丧气想是被狠狠教训了一通。他一张头恰好瞅见了秦慢闲闲哒哒地从人头里闪出来,跺着脚奔过去:“我的姑奶奶您去哪儿了啊!”知不知道一回来没见着她,差点把他魂都吓飞了!
她是雍阙的眼珠子心肝,要是不见了,那他们的眼珠子和心肝也别想要了!
“哦,去如厕了。”秦慢回答得轻轻巧巧,弯腰摸了摸雍和的头,和颜悦色道,“还难受吗?”
雍和强行被催吐,一脸快拧出个偌大个苦字了,哭唧唧地哼了声。
秦慢极是善解人意:“那就回去吧,以后得了机会再出来走走。”
霍安松了一口气,这半天功夫已经状况不断,再逛到晚上他这条命都快没了!
马车早在巷子口停好,秦慢牵着焉了菜的雍和慢腾腾地走过去,才到巷口不想杀出队人马,打头的人瘦巴巴黄花菜似的,笑容满脸道:“是雍督主家的秦姑娘吧?”
霍安一看对方的行头心里一咯噔,一个地方出来的还能认不出来,他和个老母鸡似的将秦慢他们护到身后:“这位大拿在哪出高就啊?”
轮到他,对方脸上笑容倏地少了好几分,拈着兰花指掸掸袖子,眼皮子都不带挑的,慢条斯理道:“您抬举了,小的不过是个跑腿送信的。今儿来嘛,是奉宫里头爷的指示,请秦姑娘前去叙一叙旧。”
霍安心想,这回坏事了,皇帝抢人抢到街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