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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雷霆大怒,清除叛党,毫不留情。整整一个五月,死者数千。朝廷为之噤声,天下莫敢议论。曾经谦和仁慈的君主像是变了一个人,残暴狠戾,专断独行。
儿子谋反,夫妻反目,如此刺激之下,又如何不让人性情大变。所有的人都得以理解,可是面对诸多狠辣之事,还是难免胆颤心惊。风声鹤唳,大开杀戒,谁知道下一个受到牵连的是不是自己。
及至六月中旬,燕帝终于收了手,墙角壁间的鲜血却已浓厚的让人无论如何都清刷不去。然而所有人都庆幸,一切终于结束。
只是他们未敢全部放松,因为坐于高位的帝王依然阴翳。他虽然停下杀戮,可也未曾变回从前。五月惊-变仿佛成了他心上一根无法拔出的刺。
他变得沉默,威严,不再言笑,只是坐于高处,冷冷的望着这一切。然而他的目光又那么灼热,仿佛想要燃烧一切,焚尽一切,于是让人陌生的同时,又让人自心底生出一种寒意来。
谁都不知道,燕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此时的燕帝,却已经很久没有阖上眼了。
他夜不能眠,因为只要一闭眼,慧妃惨死的样子就不停浮现在他面前。
梦中,慧妃躺在地上,脸色青灰,就这么睁着眼睛望着他看着他。他想阖,却怎么也阖不上,想要翻,却怎么也翻不过,想退,脚又跟定住了似的,怎么也动不了,于是他只能由着她望着,然后感觉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发寒。
他开始恐慌,却找不到根由,只是感觉自己的手上沾着一条命,怎么甩都甩不掉。当时掐着她脖子时的触感太过鲜明,手指残存的触感好像到现在他都在掐着她的脖子一样。
可是这并不应该,从十四岁开始他跟着父皇征战沙场,手下不知死了多好人,他从不曾害怕过。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慧妃该死,虽然她二十年,可是她谋逆,就罪该万死!燕帝不停说服自己,可根本无用,慧妃一直都在,搅得他日夜不得安宁。他愤怒,又恐惧,却无济于事,于是只能阴沉而偏执,静默将疯狂。
他甚至都不敢再独处寝宫,每夜只在文华殿度过。
整个朝堂陷入一片诡异的氛围之中,燕帝喜怒无常再难揣测,众大臣步步惊心,生怕行差踏错,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随着时间过去,燕帝的心终于醒转,因为午夜梦回之下,慧妃当日说过的话突然变得清晰。
——真不知道雍王知道这些真相会如何!死去的沈流光、死去的睿王殿下知道这些真相又如何!当朝的文武百官天下的所有百姓知道这些真相又如何!
那这一字一句再次浮响在耳边,燕帝的灵魂彻底的颤栗起来。所有的答案都揭开,他终于知道自己害怕什么。
他不是恐慌于妻儿的背叛,而是害怕真相的昭露。
慧妃不知道睿王还活着,可是他却知道;而他能杀了慧妃,睿王他却是无法触及!
睿王回来快半年,他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而他仍然提心吊胆着,日日夜夜,不得停歇!
所以现在,应该除了他了么?除了他,他就再不会想起,所有的真相也就再不怕揭开。他依然是世人尊崇的仁君,他的英名也就能流传千古!
燕帝的目光更加灼热,心也沸腾到了极点。是的,睿王是他永远都要迈过的一道坎,他将他放在那里,总有一天,他所有的过去要被颠覆,所有的前程也要被阻断!
那么,就除了他吧,不择一切手段的除了他吧!
不单是他,就是七弟,他也要将他慢慢收敛。
他跟他,终于不是一条心!
狂热到极点,所有的一切又都化成平静。燕帝终于找到了出路,眼中便只变得冰冷又肃杀。
只是,到底该怎么做呢?
睿王现在在雍王府,他终不能直接杀之,只能神不知鬼不觉,不为人知,不被人怀疑。
燕帝思索很久,终于将目光定在一个人身上。
他一直注意到她的存在,却从未曾好好利用,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
七月来临,天气愈发热了起来。院中知了开始鸣叫,一声一声,吵个不停。飞莺飞燕怕吵着自家主子,让丫鬟把它们粘掉,回禀陈雅君时,陈雅君却阻止了她们。
“任它们去吧。”她望着窗外,幽幽的说道。去年今日她怕吵着小庄,让人把知了粘的一个不剩,今年,却是无所谓了。
更何况,整个西苑已经再无人声,如果连蝉鸣都没有了,就真的像一座坟了。
就是没想到,转眼,又是半年过去。
还记得那时候还是冬天,李宝盈过来让她继续教导小庄,结果这么快,又到了夏天。
只是那个请求,她却始终未作回应。
李宝盈给了她自尊,给了她保障,她不想要,却又舍不得不要。她憎恨她一片良善将她衬得丑陋不堪,却又贪恋小庄在她跟前带给她的片刻安宁。更何况,她拒绝了,又该如何,真的搬离雍王府,然后一辈子再靠着雍王府的庇护过活吗?可是她又如何能一直留下,小庄虽然会时不时过来,可是终究是他们一家人相亲相爱,而她只是一个被扔在一边多余的可怜人。
答不答应,都成了煎熬。她只能踟蹰着,然后任日子一天天过去。
她想着来日方长,也许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等到七月下旬的时候,她离开雍王府,却又回了陈家。如今外面的一切她都不想触及,如有可能,只想待在雍王府里,可是这一次,她却不得不回。
祖母大寿,她又如何能不回去。
换上鲜亮的衣服,坐上马车,脸上却无半点笑容。她这个雍王侧妃的实情旁人如何不知,本就无宠,如今也不过白白担了一个“养母”的身份。
她有侧妃之位,却根本无侧妃之尊。
回到陈府,果然,每个人的目光又都在她身上流连。陈雅君面色不变,心上却更加千疮百孔。只是她却也发现,家中一片言笑晏晏的背后,似乎有哪里不对。她细细观察着,却发现父亲与叔父在背着人的时候,都是神情凝重,就是见着人,笑容也带着些刻意和勉强。
陈雅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去询问,父亲却只让她不用多心。
陈雅君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并且事情还不小,可是父亲不愿说,她也就无可奈何。
到了晚上,她用过晚饭便要离开。然而,当她正要回房更衣的时候,有个人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奴婢见过陈侧妃,请陈侧妃借一步说话。”这是一个面生的丫鬟,不知是哪家的人。
陈雅君心生狐疑,却还是屏退了身后的丫鬟。
那丫鬟上前一步,轻声道:“陈侧妃,我家主子请您戌时一刻到玉龙街闻香茶馆天字二号房,有要事相谈。”
“你主子?”陈雅君蹙眉,“是谁?”
“陈侧妃去了就知道了。”那丫鬟却是不答。
陈雅君疑惑更深,声音也有些冷,“那又是什么事?”
那丫鬟这次却回答了,“是关于陈家的事,关于陈家生死存亡的事。”
“……”陈雅君怔住了。
那丫鬟却又一笑,“还请陈侧妃准时到来。”说着,便又退身离开。
陈雅君回过神来想要喊住,她却很快消失在了小径上。
四周并无他人,偶有几个下人经过,也是远远的,不曾在意这边的情景。陈雅君站在原地,却是久久回不过神,这个丫鬟虽是丫鬟打扮,言行举止却根本不同常人。
所以她是谁?她的主子又是谁?她所为的关于陈家生死存亡的事又是什么?
她很想无视,可是想着今天父亲他们诡异的样子,她的心又有些不安起来。
而等到她离开之时一眼扫过当场的女眷时,她却发现人群中根本没有那个丫鬟的身影。
所以她根本不是今天的客人带来的?
雍王府的马车很快离开的陈家,陈雅君坐在车内,却有些心神不宁。
玉龙街就在前面,现在也正好戌时刚到,那个人显然是特意安排的一切。
去与不去,见与不见,她的心中摇摆不定。然而当马车快要驶过闻香茶楼的时候,她却终于还是叫停了马车。
掀开帘子,闻香茶楼在一个静谧的地方,天光未暗,店内已经亮着灯,门前没有停车,里面也只有一个伙计,看着有些冷清。抬头望去,二楼的几个房间里同样亮着,所以,那个人就在那里吗?
陈雅君正踟蹰着,店内的伙计却突然走了出来,“这位贵主,进来喝杯茶啊?”他弯腰含笑,眼睛却一直看着她。不是殷勤,不是唐突,只像是意有所指一样。
陈雅君一下就察觉出来,这位伙计只怕也是安排在这等着的。
她的心提了起来,可是半晌后,她却还是吩咐丫鬟掀开帘子下了车。
“喝壶茶再回去吧。”她这么说道。
既然已被看到,那也没必要走了。
陈雅君只带上了飞莺,把其他人全部留下。此人行事如此隐秘,想来也不愿给太多人知道。
“贵人请跟我来。”伙计手一张,又开始引路。
顺着楼梯一路往上,如陈雅君所想,果然是直接到了天字二号房。
“贵人请进。”伙计推开了门。
陈雅君原本有些紧张,可是进去一看,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
“贵人来壶什么茶?这里有龙井,碧螺春,铁观音……”
“来壶碧螺春吧。”
“好嘞。”
伙计退了下去,陈雅君打量了一下四周,眼皮突然一跳,她注意到,在与隔壁相连的那道墙前有个雕着精致纹路的摆设架,足有半面墙那么大。也就是说,摆设架把墙挡住了,后面到底有没有墙也是难说。
她的心中有了计较,约她来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在这里,应该就是在隔壁的天气一号房了。天字一号房与天字二号房,应该是可以打通的。
而那个人之所以这么做,应该也是顾忌她的身份,顾忌她身边的人。
想着,陈雅君在桌边坐下,然后等到伙计把茶送来时,又对候在一边的飞莺说道:“你出去等着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飞莺从来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听着便应了声是又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桌上茶香盈然,陈雅君却无心品尝,只是看着对面的摆设架,然后等着那边传来动静。
果不其然,飞莺阖上门没多久,那边就响起了声音,“陈家大小姐聪慧机敏,果然名不虚传。”
是个男声,有点陌生,却又有点熟悉,陈雅君站起,身子绷紧,“不知阁下是谁?”
这时,“哗”的一声,摆设架从中间分开,又往左右挪去,对面天字一号房便呈现在了面前。
一样的装饰,一样的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正对着她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玉冠,常服,一身贵气。
陈雅君见到他的一刹那,顷刻就跪了下来,“妾身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低着的头上,面容慌乱、诧异,乃至心惊。
她虽然只见过当今圣上一面,可是印象却再深刻不过。
而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召她过来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平身吧。”燕帝开了口。
“谢皇上。”陈雅君站起,心依然惴惴,不敢抬头。
“坐吧。”燕帝又道。
“妾身不敢。”陈雅君却是拒绝。
燕帝便也不再强求,只是说道:“朕今日找你过来,是想让你看看这个。”他说着,将手边几本奏折扔到了桌前。
陈雅君心一跳,却还是上前接过。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奏折上列举的事很多,归结到底,却是她陈家与死去的二皇子有所勾结,五月惊-变的事也并非和他们全无关系,之所以没被发现,是他们一直暗中联系,不为人知。
陈雅君看完,后背滋出了层层冷汗。她终于明白了先前那个丫鬟那句“关于陈家生死存亡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五月惊-变,所有与二皇子一党有所关联的人全被斩杀,如果他陈家真的牵扯其中,皇上又怎能放过!
五月发生的事,虽然她身处深宅,又如何不知!
可是皇上为什么要给她看这个?为什么要把她叫过来?
当惊恐到了极处,一颗心也就沉淀下来,陈雅君心中百转千回,而到最后,她只是看着燕帝,定定道:“不知道皇上想要妾身做什么?”
她跟陈家之人,他却给她看着陈家的罪证,他不是对她另有所图还能是什么。
只是她不过一介女流,而他却是一国之君啊!
燕帝见她这么快就明白了缘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如此聪明,他倒是真的很欣赏她。
“朕要你杀一个人。”他静静的说道。
陈雅君霍然睁大了眼睛,过了好半晌,才哑着声道:“谁?”
“一个住在你雍王府的人。”燕帝说着,站了起来。他本就是个极高的人,又带着威严,于是一站起,压迫就更甚。陈雅君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手心也攥紧。
燕帝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你们府上现在多了一个人,一个自称水先生的人,是不是?”
陈雅君听着他的话,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来。那天小庄来找她,又拉着她出去玩,走到西苑外花园里的时候,她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她很奇怪,寻常的客人不会走到这里,结果小庄给她介绍说,这是水伯父,是爹爹的朋友,现在在这里住着。
也即是那一次,她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叫做“水先生”的人,后来也曾见到几次,但都是远远一瞥,未曾正面,也未曾说话。可是尽管如此,她却对这个水先生始终记忆犹新,因为他身上的那份气度真的是世间少有……
“朕要你杀了他。用这个杀了他。”燕帝说着,又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角。
陈雅君低头看去,眼睛睁大,那是一个小瓷瓶,里面放得应该是……毒-药?
“你杀了他,朕便放过你陈家满门,再不追究,如何?”燕帝望着她,嘴角含笑,眼神却有些冷。
“他是什么人?皇上为什么要杀他?”陈雅君忍不住问道。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按朕说得去做就行。”燕帝并没有回答。
陈雅君忍不住发颤,“那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最合适。”燕帝回道。
陈雅君的心蓦地一寒,转而却又道:“可是我跟那个水先生根本不认识,从无交集,我又如何给他下毒?”
燕帝笑了一下,说道:“中秋那天,雍王府应该会设家宴,李宝盈也必然会邀请你。到时候你只要在水先生的酒水中做些手脚就可以了。”
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在别人的酒水中做下手脚,朕想,你应该并不愿看到他们好过。”
陈雅君呼吸仿佛都要停住,她根本没有想到燕帝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他虽然一直笑着,笑容却是那么可怕。
这一刻,陈雅君已然明白了他所有的用意。他是要杀他的,却不能留下痕迹,所以就假手于她。而她若是瞒过所有人成功了最好,一旦哪里失手或者瞒不过,便是必死无疑。因为她是最大的嫌疑人,有足够的杀人动机。一直被李宝盈压制,一直憎恨于她,所以便一直想要杀了她。中秋宴下毒,便是她深思熟虑后的一个大好时机。水先生中毒,却不过是意外之失。一场蓄意的谋杀,到最后却被定性如此,他不过就是想以他的存在来洗脱自己的嫌疑。
而这件事情,想要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成功,想要瞒过所有人,谈何容易?她只要跨出第一步,便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
她终于明白他刚才那句“因为你最合适”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明白了又怎样,真相远远比她想的更加残忍。
可是她有选择么?她没有。成败由她决定,生死也全在她手中。皇上不过是用她的一条性命,来换取整个陈家的安宁。
“中秋在即,千万别失了良机。朕的耐心不多,只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燕帝说着,又下了最后的通牒。
陈雅君失魂落魄,却再难开口。她只能怔怔的望着燕帝转身离开,甚至恭送的礼都忘了行。
现在礼不礼的,还有什么重要呢。
陈雅君出了门,坐进马车里半晌都没有动弹。当她回过神来发现马车是往雍王府的方向跑去的时,她却又喊停了它。
“调转车头,回陈府。”她沙哑的说道。
皇上虽然将奏折呈现在她面前,可是她总要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应证一下。
陈家人看到她去而又返,很是疑惑,陈雅君却只是打起精神,说忘了跟父亲说件事情。
走到书房,陈尚书正在看着公文,看到女儿回来,同样有些讶异。
陈雅君却不再伪装,只是直接问道:“父亲,我们陈家,是不是跟死去的二皇子一党曾经有过联系?”
陈尚书一听这话,脸色顷刻变了,隔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你听谁说的?”
陈雅君看着他的反应,却是明白了所有。皇上没有诓她,陈家的罪证确实存在。
她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说了声“会没事的”,就离开了书房。
然而再次坐上回雍王府的马车时,她靠着椅背,却终是流下了眼泪。
她一直想着来日方长,可是谁知道,她的来日已经不够长了。
车轮在滚动,她想着自己的一生,却是那么荒唐。
所有的青春都被葬送,所有的希冀统统粉碎。就算她追求着最后的太平过日,也是终究不可能。
……
之后的半个月,陈雅君过得无比寂静。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是谁想到却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机关算尽又如何,终不如别人一双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是不管怎样,她该面对的,也终将要面对。
八月中秋很快到来,果真如燕帝所料,一大早,宝盈便带着小庄和小野前来邀约。
陈雅君不知道燕帝在雍王府里埋了多少暗线,可总归是有的,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把雍王府里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她觉得燕帝实在可怕,都觉得他是个仁和的人,谁知道他背后竟是这样的面目。
“陈姨。”小庄和小野进了门,便都喊了起来。两张稚嫩的脸上都是笑眯眯的。
小庄已经两岁半了,更像个大孩子了,小野也有一岁半,虽然依然懵懂,却也终于有了皇室子孙的样子。两个人穿着一大一小相同的服饰,手拉着手一起走着,别提有多有趣。
陈雅君目光却是淡淡的,她喜欢小庄,可已经不能再喜欢了。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在莲花池旁的亭子里,我们可以一边赏月,一起吃螃蟹。陈姐姐,我记得你可喜欢吃螃蟹了吧,我也好喜欢,我们可以吃个痛快了……”宝盈却已经坐下,又开始不停的说了起来。
之前王府中有什么家宴,她也总是会拉着她一道去,无比热情,无比真诚,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一家人,怕她落单一样。她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却是全凭心情。她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可是有时候会突然害怕起这止水一般的日子。
“陈姨,一起去吧,我给你剥螃蟹。”说到最后,小庄也帮了腔。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晃,仰着头的脸上目光期盼又明亮。
陈雅君触及,忍不住心又生起了波澜。多么好的小庄啊,总是让人的心那么软,那么暖。
“陈姨,螃蟹!”小野站在小庄身后,也跟着说道。他睁大眼睛,无比认真。螃蟹可好吃,为什么不吃呢?
宝盈又笑着说道:“去吧,我们都盼着呢,你要不去,到时候两个孩子我可顾不过来。”
陈雅君望着她,心却又被刺痛。她们的眼中是一片光明,可是她的心底,却只是一片黑暗。
然而到最后,她也只是转过头,又淡淡应了一声,“好。”
她是躲不开的,八月中秋,是早已定好的时间。
宝盈得到应答,说了几句,又高兴的走了。她知道陈雅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所以她不介意花费更多的耐心来将她融化。以诚待人,以心待人,她相信只要她做好了,陈姐姐早晚有一天会像宋敏玉像其他人那样跟她交好的。
只是当她这一次还想留下小庄和小野陪她的时候,却被拒绝了。
“带他们走吧,我待会还有事。”陈雅君如是说道。
她已经无力再陪着他们了。
等他们一走,她却又坐回椅子里。
她的手上多了一个瓷瓶,瓶身温润,瓶中的东西却至毒无比。
她很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所以那一天,她在鱼缸里倒了一滴。无色无味,可是顷刻间,那两条鱼就肚皮朝上,死了过去。她将鱼缸里的水和鱼一起倒入挖好的坑中,等到第二天,周边的花草却也渐渐枯萎。
她从未见过这么毒的药,她不知道一滴就已如此,一瓶又该怎样。
……
到了晚间,宝盈又来了留香苑,陈雅君已经准备好了。
清风徐来,明月如盘,两人并肩走着,宝盈笑吟吟的,很是欢喜,陈雅君却是垂着眸,面色淡淡。
到了莲花亭,桌子已经摆了起来,亭角挂满了灯。小庄和小野正趴在围栏边看着池中戏水的鸭子,小野还不停想把手中的糕点扔给它们吃。鸭子是庄上送来的,连同螃蟹和蔬果。小野看着很喜欢,逮着不肯撒手,宝盈便做主把鸭子养在了池子里。
鸭子在“嘎嘎嘎”叫着,小野也跟着“嘎嘎嘎”叫着,叫到最后忘了鸭子叫鸭子,只是把它叫做“嘎嘎”。
“娘!陈姨!嘎嘎!”看到宝盈和陈雅君过来,还兴奋的喊道。
宝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小庄却已走到陈雅君跟前,“陈姨。”他也很兴奋,鸭子实在太可爱了,他同样想跟她一起分享。
陈雅君看了他一眼,却只是走到边上坐下,一句话也没说。
小庄已经习惯了她的样子,也不在意,只转过头又继续看起鸭子来。宝盈吩咐迎春迎夏将他们看好,便也走到了陈雅君边上坐下。
迎春和莫青在四月份的时候已经从西梁赶了回来,相逢之时痛哭不已却是不提。
宝盈剥了个橘子递给陈雅君,“这个橘子可甜了。”
陈雅君接过,却只是放在了一边。
对面的小道上这时走来了两个人,宝盈站了起来,陈雅君也跟着站起。却是祁明秀和祁明澜一道过来了。
兄弟两人都穿着薄衫,身量修长之下,行走间衣袂飘逸,风采超然。宝盈看着祁明秀,眼中满是光芒,她发现自家王爷与三哥重逢后,仿佛整个人都变了,不再像以前那么沉闷,只也变得洒脱起来。至于三哥嘛,依然从容自若,风华无双。
宝盈看痴了,竟有些不知道该看谁才好。边上,陈雅君却一直盯着祁明澜,目光幽静。
她的腰间藏了一瓶毒-药,过一会就要杀了他。
祁明澜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在朝宝盈颔首致意后,又朝她笑了一笑。
陈雅君目光动了动,最后却只是转过了头。袖子中攥着的手,却是紧了又紧。
人都到了,菜肴摆上,便就入席。宝盈和祁明澜都习惯了一家人一张桌子吃饭,所以不分男女,一同入座。
是张圆桌,祁明秀居中,左边坐着三皇子,右边坐着小野。小野边上坐着宝盈,三皇子边上坐着祁明澜。陈雅君坐在祁明秀的对面,她和祁明澜中间隔着小庄。
螃蟹端上,各个肥大饱满,里面的膏黄似要将壳撑破。另有酒水果饮,各不相同。小庄和小野和三皇子喝的是金汁露,宝盈和陈雅君喝的是果酒,祁明澜独爱梅子酿,祁明秀却只是以茶代酒。
陈雅君仔细看着,知道她的毒唯有下在祁明澜喝的梅子酿里了。
酒喝了一盏,伺候的下人都被遣了下去吃酒玩耍。宝盈不需人动手,祁明澜也喜欢自由自在,祁明秀全无所谓只要他们在就好,陈雅君便也跟着照做。没有旁人,她也更方便些。
只是,到底该怎么动手呢?
表面看似一片平静,可是她的心却是跳个不停。她只有这一个机会了,再不抓紧,陈家就完了。
这时,祁明澜摇着精致的酒瓶说了话,“这么快一瓶就喝完了。”他笑着,神情有些无奈,浑然不觉得自己是高兴之余一不小心贪杯了。
宝盈笑了起来,随即又要站起,“我去给你再拿一瓶。”
陈雅君心一跳,很快却又稳住神色道:“我去拿吧,你看着小野。”说着,就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机会!
宝盈看着她的背影,眨了下眼睛。陈姐姐虽然参加过几次家宴,但都是淡淡的坐在那,从不曾这样主动做过什么,所以现在,她是开始有了转变了吗?她想着,禁不住笑了起来。
陈雅君走到边上的案几旁,却是整个人都绷紧了。案几上摆着各种酒水和瓜果,另外还有备着的碗筷,因为怕碰着,就摆得有些距离。她转头看了看,自己的那一桌被自己挡着,丫鬟们的那一桌在底下又被树挡着,所以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见。
心跳如雷,手也有些抖,但是她还是快速的从腰间拿出了那个小瓷瓶,然后拿起一瓶梅子酒拔开塞子倒了进去。
后背滋出了层层冷汗,心也都快要跳出来。但是她不敢耽搁,将塞子重新塞好后,就又稳住神色走了回去。同时,还不忘又拿了一瓶果酒。
“多谢。”回到座位,祁明澜接过她递来的酒壶,笑着道了声谢。
陈雅君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僵。
坐下去,宝盈朝她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隔了好半晌才猛地回过神,然后回了声“嗯”。她的余光只是瞥着左侧的动静,时刻留意着他们的对话。
祁明澜拔开塞子倒了酒,却没有喝,只是转头跟三皇子说了句什么。等到再次端起杯子时,祁明秀却又跟他说了话……
陈雅君全程注意着,紧张万分,神魂离体。
而在突然间,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中间响起,“水伯伯,我能也喝点这个吗?”
却是小庄的声音。
陈雅君猛地惊醒,转头望去,却见小庄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祁明澜手中的酒杯。
他注意到这个梅子酒很久了,梅子酒梅子酒,那应该是梅子做的久了。梅子多好吃啊,酸酸甜甜的,那这个梅子酒应该也很好吃,水伯伯不就是那么快就喝光一瓶了吗?所以他也好想尝尝啊……
众人听他这么说着,都笑了起来。
祁明澜将酒杯放在桌上,笑着对他道:“小庄要喝这个吗?”
“嗯。”小庄认真的点了点头。
“可是会喝醉的。”祁明澜又道。
“水伯伯没有喝醉呀。”小庄觉得他的话不可信。
祁明澜失笑,“因为我是大人啊。”
小庄有些懵,想了好一会,才又道:“那我就喝一点点。”大人喝多了不会醉,小孩子喝少一点应该……也不会醉。小庄觉得自己想得很周到。
祁明澜一听,又笑了起来。
“你就让他喝一点吧。”祁明秀这时也说了话,“喝一点,知道辣了,他也就不要喝了。”他觉得这很简单。
宝盈觉得这倒也是,于是也就跟着说道:“就让他喝吧。”
祁明澜听着也便应了下来,将被子往他那挪了挪,说道:“那你就喝吧,记得先喝一点点。”
小庄高兴坏了,放下手中的糕点就两只手端起杯子来。他的脸上满是喜悦,漂亮的双眸明亮如星。
然而此时的陈雅君却是整颗心揪了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是要给那个水先生喝的!不是要给小庄喝的!而小庄一旦喝下……眼前浮现出那鱼翻身死去花草枯萎的样子,她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小庄端着杯子已经凑上嘴要喝了起来,眼看着他的嘴就要贴到酒杯,陈雅君猛地站了起来。
“不要喝!”她猛地夺下小庄手中的杯子。
“……”所有的人都向她看来,她的样子太过让人吃惊。
陈雅君此时却紧紧的捏着手中的杯子,眼睛泛红,溢出泪来。她知道,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她万念俱灰,心中真真一个绝望。
原本她还有希望逃脱,如今却再无可能!
老天如此弄人!
“陈姨……”小庄被吓着了,眼神有些害怕。
陈雅君怔怔的转过头,眼泪扑簌一下却是掉了下来。
可是她后悔吗?不后悔。
“陈姨,一起去吧,我给你剥螃蟹。”他一直那么听话,那么懂事,她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他死去。
更何况,还有那从前,她哄着他睡着,抱着他睡着……
所以,就这样吧。
“小庄,闭上眼睛。”陈雅君静静的说道。
小庄望着她,不解又忐忑。
“小庄,闭上眼睛!”她便又说了一遍。
小庄震着了,最终还是乖乖的把眼睛闭上了。
陈雅君轻轻一笑,然后端起手中的杯子就一饮而尽。
“陈姐姐!”宝盈察觉到了不妥,喊出了声。可是已经来不及。
酒入喉,入肠,入腹。身弯下,一口血吐出。
在场所有的人变色,祁明秀第一时间捂住了小野的眼睛,祁明澜也很快将小庄的眼睛蒙上,然后又将三皇子拉后不让他看见。
这一刻,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雅君一个踉跄,倒了下来,带着身边的杯盏一道坠下。
宝盈赶忙扑到她跟前,将她扶起,“陈姐姐!陈姐姐!”
陈雅君睁开双眼,却只是望向祁明秀,“王爷,求您保住我陈家。”
祁明秀怔住,他知道三哥的梅子酒中有毒,也知道毒是陈雅君下的,可一时想不出她为什么要给他下毒,而她现在这么说,就等于把答案揭出来了!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神也冷厉的想要吃人,他没想到,他那位皇兄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宝盈也明白过来,眼泪夺眶而出。她要下毒害三哥不对,可是她为了救小庄,却不惜把自己暴露出来。
“陈姐姐!你撑住!我去叫大夫!”她说着,就要喊丫鬟。
陈雅君却拦住了她,“不用了,没用的。”
“可是……”
宝盈还要再说,陈雅君却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对我那么好,你不欠我什么。”
因为她为了救小庄而死所以感到亏欠吗?根本没必要。
“你大概不知道,虔罗香的毒是我下的,你的马车也是我让人做的手脚,甚至你是前朝余孽也是我向王爷告的密……所以,你根本不用对我那么好……”陈雅君说着,眼泪却淌了下来。
她对她所有的好,她都无力承受。
“……”宝盈听着她的话,却是呆住了。过往的许多事在她眼前浮过,然后逐一定格,她的眼睛睁大,满是难以置信。
她扶着她的手也僵住,这些事情,她从未想到。
陈雅君看着她的变化,却是转过了头。她望着那轮明月,嘴角浮出了笑意。
真好,她再不用在她的恩泽下过活,再不用背负着愧疚过活。她本就是骄傲的人啊,骄傲的人,就该哪怕一个人走到绝路,也不会要对手的丝毫同情与施舍。
眼泪从眼角滑落,她眉头一皱,却又吐出了一口乌血。全身的力气仿佛消散,她瘫倒下来,再无法支撑。
她终于知道一瓶的毒-药喝下去是什么样的了,痛,无比的痛,穿心烂肠,万蚁啃噬。身体仿佛支离破碎,处处化为脓水。
可是再痛,也总归会结束的。
她闭上眼睛,笑得更深。
真好,她再不用过这无望的生活了。
风吹过,吹动起了她的发丝,然而她已无动于衷。
“……”宝盈看着她再也没有了声息,扑簌一声,盈于睫上的眼泪还是滚落下来。
……
边上,祁明秀却冷冷的对叶平下着命令,“封住雍王府,谁都不许出去!”
转而又对莫青道:“传令下去,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说完,又看向祁明澜,“三哥?”
祁明澜目光也露出了杀意,“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