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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皇帝已然去到皇极殿临朝了。
今天需要与群臣商议辽东驻防的具体事务,任务相对繁重。散朝之后皇帝便去到文华殿继续与重臣议事,午膳都在那里解决,直至天黑才回转隆熙阁。
可要说他这大半天都花在文华殿了,也不太确切。午膳过后有半个时辰的例行午休时间,皇帝没有午休的习惯,就趁这工夫溜达去了一趟御用监。
唯一的随行扈从王智大总管认为,如果御用监的那两位把总知道是他提了醒才惹得皇上移驾御用监的,事后一定会来狠狠敲诈他一顿酒吃。
跟着皇帝进去正堂屋,看着跪在地上那两个把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惊悚样儿,王智觉得万分好笑。
“起来吧。”皇帝淡淡吩咐,闲逛似的在屋内踱了几步。
王智代替申明来意:“皇上要看看皇后主子准备分给几位贵人的首饰,快去拿出来吧。”
两把总应声不迭,动作麻利地取过两只长约二尺、宽一尺有余的黄梨木大匣子,敞开了盖子放到大八仙桌上呈给皇帝过目。
到底是银作局出来的御用之物,虽说只是翻新的旧物,仍然光华璀璨,夺人双目,夜晚要是屋里摆上这两匣子东西,只点一根最小的蜡烛也一样是满堂生辉。
皇帝对这些黄白之物没有兴趣,一眼看去觉得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好坏,直至目光落到一只两寸见方、并不起眼的莲花纹雕漆小扁盒上。他探过手去取过来,打开盒盖,一直清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华彩。
用作首饰的玉器多是白玉和翠玉,像这样的紫玉还十分罕见。一只雕工朴拙的紫玉手镯静静躺在扁盒里的藏青绒缎上,玉质通透温润,紫白相杂,好似胭脂与花青两色滴入清水,半混半分,恰如装下了一整个浓淡紫色的乾坤世界在里面,美得撩人心魄。
有了这只紫玉镯衬托,其余那些金银首饰顿时失去了光彩,被比得俗不可耐。皇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番,盖上盒盖,见一旁堆放着一叠小型楠木首饰盒,信手取了一只过来,将放玉镯的扁盒放进去,又随手挑了几只钗环之类,盖好盒子,转身便走。
“哎……”一个把总在后头目瞪口呆地想要劝阻,另一个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给他狂使眼色。
皇帝根本没有听见,迈出门槛很快大步出去了,王智也跟了过去。后一个把总咬着牙拍了前一个后背上一巴掌:“万岁爷想拿走的东西,你还想叫他记档是怎的?”
“不是……你不晓得,之前说好了这批东西都拿去给永和宫那三位主子分,皇后主子一样不留,我一时嘴快,竟透了风声给宁主子,说这里面顶顶好的一件就是那只紫玉镯子。如今,镯子叫皇上拿走了,我可上哪儿再弄一个给宁主子啊?”
那把总立起眼睛:“你……你怎地干出这种没谱儿的事儿来?”
“我还不是看在后宫就宁主子一人模样儿最好,说不定日后能得宠,就……”
“你都傻到家儿了!论得宠,谁比得上隆熙阁当差那一位,宁主子又往哪儿摆……哎,这么一说,你得罪宁主子也就不算个事儿了,回头就实话实说吧,镯子叫皇上拿去赏别人了,宁主子要记恨也记恨不到你头上。”
“哎,您这话也有理……”
过了掌灯时分,传膳太监来隆熙阁御书房里摆了晚膳。平时这时候无需绮雯陪侍的,今日却破了例,皇帝刚回来,便差人将她从值房叫了过来。
屋中弥漫着饭菜香气,传膳太监将一盘盘菜肴从红漆大食盒里取出,摆在屋子中央的红木雕牡丹浮纹圆桌上,皇帝坐在桌边凳上等待。
绮雯进来行了礼,很快留意到南窗下的罗汉椅茶桌上摆着一只雕花楠木小匣子。她熟悉这间屋子里的每处细节,而且片刻前还曾进来备过茶具,当时茶桌上仍是空无一物。这小匣子出现得有些诡异,绮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皇帝瞄了匣子一眼,轻描淡写道:“那是送你的,下值时别忘了带去。”
绮雯很是意外,眨着眼睛道:“奴婢无功无德,主子怎会忽然想起颁赏的?”
“不是赏,是送。”皇帝强调,唇畔略带一丝笑意,“昨日吃了你一顿饭,今日赔你一顿,另外送这点东西给你,就当是汇了昨日的饭钱吧。”
他难得会说句玩笑话,可绮雯听了却没有笑,她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摆出一点的笑容,竟拜倒在地:“奴婢先谢过主子的赏了。”
这反应面上看没什么不对,中规中矩,却不是昨日与他守着小炉吃锅子那个人该有的反应。纵然是看在旁边尚有别的宦官在场,她也不该客套到了这般地步。
皇帝眉心一颤,心头升起一缕疑惑。钱元禾今日留驻隆熙阁,方才已经对他汇报过,一白天里都没见谁去单独与她说过话,那么如果她已经知道了,就只能是早上过来的路上知道的,难道……竟会那么快?
见饭菜已然摆好,他吩咐道:“绮雯一人留下侍膳,余人都下去吧。”
中官们静静退出,屋中很快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绮雯曾旁观过几次钱元禾侍膳,做起来并不生疏,利落地净了手,过来为他添饭布菜。
皇帝望着她道:“此时已没了外人,坐下一道吃吧。”
绮雯将碗筷呈给他,微笑道:“您今日回的晚,奴婢方才已吃过了,只能盼着您下回再赏饭了。”
皇帝接过碗筷放在手边,微眯了眼:“你午饭就没吃几口,晚饭更是一点没吃。欺君,可是死罪。”
她眼神黯了一点,笑容也变得更加勉强:“您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厂和锦衣卫大人们真该都来拜您为师了。奴婢是昨晚吃得多了些,今日犯了积食,故而不想吃。还请您恕罪。”
皇帝这下确定了,本还想着一会儿再知会她,让她留意看着会不会有源瑢的手下找她联络,没想到源瑢的动作竟比他所预料的至少提早了一个白天。
东厂与源瑢的联系之紧密由此可见一斑也就罢了,另外也足以看出,源瑢确实在她身上押下了宝的,是极力想要争取到她的。
他对整个原委心知肚明,也就并不紧张,反而看着她生气,有些玩笑之心:这丫头连当着我的面非议朝政都敢,不知敢不敢就这事戳穿面子来质问我呢?
他决定试上一试,反正确信她对自己的心意,自己手头又拿着那一匣子宝贝,她要真发了脾气,他再说明原委,拿那只镯子哄哄,想必也就没事了。
“外人都没了。直说吧,为什么事儿不高兴呢?”他吃了一点饭菜之后,轻描淡写地问道。
绮雯脸色微变,那么明显么?自己演的戏连潭王都能勉强瞒得过去,却瞒不过他?方才这几句话对答,她还当自己掩饰得很好,还觉得自己已经平复下了怨气,完全没想朝他发泄,即便这样,也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了?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得那么深,在他面前竟变成了一个傻子。
她浅浅一笑:“谢主子关怀,我没有不快。您有赏,我开怀还来不及呢。”
话说得越圆全,那份刺心的疏离就越明显。她已经没心情再对他开诚布公了,昨天说了真话他没有信,今日再说,还有什么意思?说的真话越多,就越反衬得自己像个傻子。她已经觉得自己傻到家、不能再傻了。
她不说,只一味怄气,皇帝就无奈起来,不知从何说起。他的长项很多,可算是文武双全,但绝不包括应付女孩子这一条。她就是守着一张蚌壳嘴不肯说,他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有点不知该怎样由自己来开这个头。
说到底是自己利用了她,即使直说个明白,好像也没那么有道理,没法去怪人家生气。难道该将她拉来怀里哄么?他动了动手指,实在有点下不来这个手。
绮雯见到桌上有个青花缠枝双耳酒壶,便笑问:“您今日竟想饮酒了?”
这些日多次见他进膳,从未见过他饮酒,本以为像他这样珍惜脑力的人该是滴酒不沾的。
皇帝确实极少饮酒,今日就是因为想与她一同进膳,才要了这壶酒来,被她这一提,正好有了由头,似笑非笑道:“这酒是给你喝的,听闻这种酒是果子酿的,入口绵甜,并不辛辣,却极有后劲,饮下之后不知不觉便上了头,最能逼人口吐真言。你这会儿说话不老实,正该多喝一点。”
本是一句隐含暧昧的调笑,却无意间正戳中绮雯伤口。
她端起酒壶正要斟入酒盅,一听这话就是脸色大变。
这一白天下来,心里打算得好好的,既然是个由系统操控的游戏,自己怎就不能拿他当个npc或是人形怪来看呢?自己要活着,还要活得久,就不能太清醒,太当真,万事留一步余地才好。
却想不到,用来压抑住怨愤的理智竟然那么脆弱,一触即溃。自己果然就是那么傻,就是那么作死,想不死都不行!
“没错,您早该用这样的办法来直接逼供,奴婢怎敢不从?何必还动用什么东厂?”绮雯冷笑说完,取下酒壶上盖,一仰脖子咕咚几口将酒灌进嘴里。
皇帝吃了一惊,忙起身一把抢下酒壶,却见壶里的酒已然所剩无几,不禁烦恼起来,顿下酒壶道:“你怎就恁大的气性!一句戏言而已,何至于让你气成这样!”
“是不是戏言,您清楚……我一样清楚。”绮雯已经舌头大了,那果酒入口确实并不辛辣,只是这几口灌的太急太多,肚腹中迅速散开一团灼热,奇经八脉都跟着发烧,头顶也很快眩晕,这一醉就醉的铺天盖地。
她闭了眼手按太阳穴忍了片刻,依稀感到皇帝来伸手扶她,连忙闪身朝旁边一避,自行扶住了桌沿,觉得实在难以站稳,索性扶着桌沿缓缓跪了下来:“主子恕罪,奴婢还是跪着回话好了,这也才像个过堂的样子。”
皇帝心酸难忍,一把拉过她的手臂,大声道:“你何必要将事情闹到如此尴尬的地步?我已将话说了个清楚,你还觉得我是有意想要审你?”
见她根本站不住,他像抱孩子似的双手插到她腋下将她架起,放到一旁的罗汉椅上。
绮雯好像有多怕被他的手碰到一般,使劲朝后缩着身子,一直躲到了罗汉椅里角,紧紧抱起双膝,缩成一团,半哀肯半威胁地道:“别……别碰我,否则我……我叫皇上治你的罪,抄你的家!”
这就开始犯糊涂撒酒疯了,皇帝也不知是该好气还是好笑,事情怎就至于沦落至此?这下再直说给她听,她怕是都没脑子听明白了。
看她这惊恐万状的模样,倒好像他是个要劫色的强盗头子。刚才扶她的时候下手仓促了点,越过她腋下的掌缘碰到了点不该碰的地方,隔着两层衣料一样清晰感到触感绵软,弹性隐然,他忍不住去琢磨:原来姑娘家的那里触起来是那样的……再看见她这副样子,皇帝脸上也不禁发烧。
他耐下性子挨在罗汉椅边沿坐下,试着去拉她的手。绮雯却如大难临头一般极力躲避,就差跳起来逃跑了。皇帝皱眉问:“你是真醉到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
绮雯双手攀住镂雕扶手,朝他冷冷一笑:“是你又如何?正因是你,我才最不敢亲近。我来此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来了之后一直安安分分,一句话不敢多说,一个眼神都没向你使过,纵是如此,还要被那些小宫女们说成是下贱,倒贴,最好听的也是个攀高枝。再被她们知道你来这般对我,我如何还担得起?”
皇帝听的一怔:“你是说,她们在讲你的闲话?”
他还真没往这边想过,还觉得她总避着嫌疑不敢显露一点对他的讨好,是小性儿,是多心,怎想得到她还承受着这般委屈?宁妃她们吃醋泛酸也就罢了,那些宫女,不过是些下人罢了,怎地也敢编排她?
“你以为呢?”绮雯头脑昏沉,往日再怎样忍耐,天天听着那些人的冷嘲热讽,也是在心里沉淀下了委屈,这会儿醉了个稀里糊涂,索性不管能说不能说的,一股脑都说给他听,“你知道我本来有多瞧不起那些一门心思爬男主子床的丫头们么?可如今我却被她们视作同样的人,我情何以堪!你就让我安分做个宫女罢,不必送我东西,不必同我吃饭,不必与我亲近,反正你连我说的话都不信,何必还要让我担这个虚名!”
皇帝再听不下去:“我哪里不信你?我叫东厂查你,那是有意的,是要看看源瑢与东厂有多少联系,看看源瑢会对你作何反应!虽说……虽说我昨日刚说了不想要你插口朝政,紧接着便来利用你做这事,是说不过去。可,你也不至于为此对我一丁点信任都没了吧?”
“什么我不信你?你竟还……还倒打一耙!”绮雯更委屈了,竟而又哭了出来,“干脆我连宫女也不要做了,还是直接死了的好!”
皇帝无计可施了——果然现在再说已经晚了,这小醉鬼已经听不明白了。
绮雯悲从中来,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我对你掏心掏肺,你不信,好歹来当面逼问我呢,竟然……要动用东厂!你竟不知,我在这世上仅你一人可依靠了,你不信我,还让我如何容身?既连我的话都不信,当初又何必待我好,招惹我对你动心?既连我说的话都不信,又何必装出怜我爱我的样子哄我?一早公事公办,让我早在那会儿就死在潭王府里,不就简单了?”
字字锥心,皇帝心痛如绞,回想起刚才自己还不拿这当回事,还觉得说个清楚,拿个镯子哄一哄她便过去了,竟没去想,她退路全无,一心都扑在他身上,已经何其无助,再要被他疑心,可不就是个巨大打击?又如何能去怪她小心眼,怪她小题大做?自己怎就总是如此粗心!
他再不去管她的挣扎,狠狠一把抓过她手腕,拉来怀里抱住:“是我错了,口口声声说不想要你碰那些事,却还要利用你,是我口蜜腹剑,是我对不住你。”
以他的冷硬性子,这几乎已是他能吐出的甜言蜜语之极限,却见绮雯听后,只泪眼婆娑地抬头问:“你这是认错了?”
皇帝又是啼笑皆非,自己下了半天的决心才抱了她,可她竟对这举动毫无反应,只一心计较着谁对谁错,这好好的心意看来是又白费了。无奈中抬手理了理她的额前乱发,温言道:“没错,我认错了,你可能原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