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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现在不说是把西大院的史氏忘到天边,也是差不多忘到一边去了。
因为比起史氏,他得面对一件更棘手并且关系到整个贾家的事。
进到十二月以来,朝廷上下就开始隐秘地流传着一个“圣上想念义忠王和皇长孙,要把义忠王一家接回来”的谣言,现在这个谣言在早朝之上被证实了并不是空穴来风——早朝的时候,当今下令,由礼部迎回叛乱被废之后关在皇陵的前太子、现在的义忠王一家。
当今这个命令下的是如此的突然,以致有的后知后觉的人对此完全是措手不及。而且,当今下令之后就退朝了,完全不给臣子们进谏的机会,这不禁让人心下猜度当今的想法:当今对于太子是什么态度?对太子犯下的过错又是什么态度?太子自己呢?
而提到太子作乱被废一事,人们必定也会想到在那次叛乱之中立下功劳的臣子们,而这其中又以贾家叔侄俩尤为引人注目,毕竟这两位的功劳完全可以说是建立在太子的失败之上的。等到太子回来了,这些功臣们前途又是如何?太子又会怎么对待这些人?
虽然众人的打量和议论极为隐蔽,但是贾赦还是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有恶意的、善意的、无所谓的,也有探究的和担心的,后者来自平日和他走的最近的人。面上纹丝不动,但他心里开始飞快地再次回想所能记得的上辈子这个时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虽然早就知道废太子会死灰复燃,但是真的面对的时候,贾赦还是觉得心里很是没底,毕竟有的事已经改变,而夺嫡之事极其危险,一个细微的改变都可能影响到整个局面,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事。要是老天爷跟他开玩笑,没有让朝廷上的事情和上一世一样发展而是和贾家、贾代善的事一样发生了改变,他就真的只能欲哭无泪了。
因为政治上这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和那些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比,他还是太嫩了,在他变得能和那些老狐狸玩游戏而不被玩死之前,他最大的依仗就是上一世的记忆。偏偏上一世他整日里除了花天酒地就是呆在家里玩古董,朝廷上的事根本不懂多少,现在想起来就恨不得能掐死那个自己——要是能多知道一些,即使不知道暗地里的事,把朝廷明面上发生的大事全部记住了也好啊!还好现在虽然贾代善去了,贾代化却还在,他不至于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退朝之后,贾赦和贾代化走在一起,居然遇上了史氏的事之后平时基本上是能不见他就不见他的史家侯爷。史侯爷对他和贾代化自然都是十分冷淡,虽然面上不显,但是说的话怎么听怎么有种怪味在里面:“圣上下令迎回义忠王和皇长孙,天家骨肉即将得以团圆,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至于两位,对国有功,为臣忠耿,‘功劳’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怕是又要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了,特别是外甥,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如此成就,以后肯定是要建功立业、登阁拜相的,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可就要靠你多多提携指教了。”
贾家最大的功劳是什么?不就是对太子叛乱的镇压,现在义忠王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贾家可是还会有好日子过?
贾代化笑眯眯地回了过去:“加官进爵不敢当,老朽都几十岁了,半边身子都已经入了土的人,哪里还有心思来追求加官进爵,能有现在的位置不过是圣上仁慈,容着我尸位素餐罢了。建功立业的事,还是得靠年轻人来,听说侯爷家的公子最近立了大功,升了官职?真是后生可畏啊,老朽这样的是没这个心力了,只要能守好这祖宗留下的家业,在地下也就有颜面去见列位先祖了。”
史侯爷淡淡地说:“犬子无能,不敢当国公爷的夸奖,不过些末功劳,比不上外甥赫赫战功、简在帝心啊。”
说着,他把目光移到贾代化身后的贾赦身上,贾赦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目光:“不敢当舅舅的夸奖,二表兄少年英才、文武双全,外甥这个愚钝的哪里比得上,能有一点功劳不过是侥幸罢了。二表兄如此出色,想必舅舅舅母是非常高兴的,外甥在这里祝贺舅舅。另外,外甥听说大表兄近来身体不好,可是好一些了?按理说外甥应该亲自去探望大表兄的,但是临近年关了,事务繁多,外甥实在是分不开身,失礼之处还望舅舅、舅母和表兄原谅。”
史侯爷三个儿子,长子从小体弱多病,整日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而史家另外两个儿子之中,次子虽然因为排行居中的缘故不比三子受宠,却已经凭自己的能力立了功劳;三子更好,虽然没有立功,却因为是幼子的缘故,最得史侯爷和侯夫人的欢心。在这种情况之下,史家的爵位要何去何从就变得暧昧起来——这和贾家兄弟相争之前的情景何其相像,做弟弟的已经拥有了能威胁到嫡长子的能力或是凭仗。特别是,史家第三子得到父母的极度宠爱,而史家长子不但没能像贾赦那样有位祖母护着,还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至今还没有嫡长子·····
舅舅啊,外甥我真诚地祝您“家宅和睦”、“子孙和乐”啊!
他眼里的恶意一闪即逝,但是转瞬又恢复成了那个温和守礼对母亲的兄长彬彬有礼的好外甥:“大表兄身体不好,外甥听说城外有座寺院的平安符极为灵验,哪日有空外甥就去为大表兄求一个来,以此略表外甥不能去看大表兄的歉意;二表兄能力卓绝,外甥在这里祝贺舅舅,二表兄将来定是会登阁拜相的,到时候外甥可是还要靠舅舅和二表兄提携了。”
史侯爷蹙眉道:“罢罢,也不用你去求什么劳什子平安符,我家里的人手还是不缺的。既然朝廷上的事情多,你安心做你的事就是了,你表兄的事不劳你操心。”
对于贾赦这个敢把他妹妹关了佛堂的外甥,史侯爷实在是提不起好感来。人有远近亲疏,虽然贾赦是史氏的亲生儿子,但是史氏是他的嫡亲妹妹,在母子俩之间,他当然是偏向于妹妹史氏的,所以才会对贾家对史氏的处置极其不满,偏偏史氏做的那事,让他就是想要为了她和贾家对峙都没法理直气壮。
——你说你,那些事做了就做了罢,就不能做干净一点,不留后患吗?居然让自己婆婆抓住了把柄,还不只是一件事的把柄,要是当时他不让步,贾家太夫人把那些事抖出来的话,贾家的名声固然会受到影响,史家受到的影响却会更加严重,一个教女不当的帽子扣下来,整个史家族里的女孩子就都不用嫁人了,他这个族长也没有脸面去见史家的先祖了。
就是这样,他也不会对贾赦有任何好感,别说贾赦,就是那个贾政,他也没有什么好感——没本事到连自己的母亲也保护不了,成日只知道寻欢作乐、夸夸其谈,连那个微末小官的官职也不是他靠自己的能力得来,而是贾代善临死前为他求来的,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史家在他的授意下对贾政那边比对贾赦那边好,不过是看着贾政对史氏比贾赦对史氏亲近,说不定能帮到佛堂里的史氏而已。
本来是想借着义忠王的事奚落一下这叔侄俩的,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史侯爷脸色略微阴沉地走了。等他一走,叔侄俩相视一笑,贾代化一边走一边说:“说起来,赦儿已经好久没来我这里看过琅哥儿了,难不成已经把他忘到一边去了?亏得琅哥儿天天念叨着你,说赦叔叔怎么就不来看他了,莫不是他做了什么错事让你生他气了呢。”
贾赦面不改色地接了下去:“是我的不是,之前和琅哥儿说好了会再去看他的,事情一多就给忘了,那么侄儿今日就到大伯府上打扰了。”
说的好像前几日才跑到宁国府去看贾琅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去宁国府当然不止是看望贾琅那么简单,看过贾琅之后,贾代化把他和贾敬叫到了书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圣上下了命令说让礼部迎回义忠王,你们怎么看待这件事?”
贾敬这日看起来颇有点无精打采的,听了只是说了一句:“雷霆雨露均是天恩,为臣子者,唯有感激涕零而已,不敢妄测圣意。”
贾代化差点把手边的汝窑茶盏扔出去:“谁让你妄测圣意了?我是问你你什么想法!”
贾赦连忙打圆场:“大伯不要着急,敬大哥并无此意,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敬大哥今日看着气色不是很好,可是在翰林院里的时候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的缘故?”
一语中的。
贾敬迟疑半晌,最后在贾代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我今日在翰林院,知道了圣上下的旨意之后,翰林院里众人哗然,有的人说别人还好,我们家却是直接把义忠王一家从那个位置上拉了下来的,义忠王回来之后,我们家就要大难临头了;有的人说圣上这是对我们家不满,所以才会召回义忠王虽然都是背着我说的,但是我也听到了几句。”
贾赦蹙眉:“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们家又没有做什么,一直都是忠于圣上的,怎么会让圣上对我们家不满?而且,若是圣上真对我们家不满,一纸圣旨尽可处置了,何必召回义忠王,说这话的人也太没脑子了些。”
贾敬抿抿唇:“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父亲,您说义忠王回来之后,会不会对我们家报复?有句话说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义忠王贵为皇子······”
贾代化移开视线,问:“赦儿,你怎么看?”
贾赦沉思了一会,回答说:“大伯,依侄儿看,义忠王不会对我们家报复,也不会拉拢我们家,若是可以,怕是义忠王恨不得我们家的人不要出现在他眼前才好。”
“哦,为何?”贾代化颇有兴趣,问:“不会报复我可以理解,但是不会拉拢是怎么说?不怕说句自夸的话,我虽然已经老了,可是有你在,又有敬儿,贾家不算是后继无人,要是投靠,还是能给义忠王帮上忙的,而且我们家还在‘四王八公’之列呢。”
贾赦笑着摇摇头:“大伯,‘四王八公’之说我们家还是不要沾的好,毕竟从古至今,结党从来都是少有好下场的,而且‘四王八公’之内也不是一条心的,我们家还是不要卷进去了。至于侄儿为何说义忠王不会报复也不会拉拢我们家,那是因为,报复的话会让圣上认为他反叛之心不死,所谓的悔过不过是幌子,这对现在的义忠王来说风险太大了,他冒不起这个险,因为现在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圣上的宠爱;同样的道理,他也不会拉拢我们家,否则一样会被圣上认为是结党营私,叛逆之心不死,所以一段时间之内,我们家是安全的。”
贾代化转头看向贾敬:“敬儿,你可都听明白了?”
贾敬猜测:“所以,现在义忠王是前后为难,不能轻举妄动?”
贾代化点点头:“义忠王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虽然现在蒙圣上慈悲得以回来,却是不能再做什么的。而且之前义忠王与赵家的联系却是太过紧密了,现在赵家举族俱毁,义忠王除了圣上的垂怜,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依仗的了,日后最多一个王爷,还是不管是圣上还是将来的储君都会防范的王爷,已经闹不出什么风浪的了。”
义忠王还是太子的时候,赵家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他身上,自然也不容许其他家族来分薄了好处——于是,太子之母出自赵家,太子之妻出自赵家,太子嫡长子的妻子也出自赵家,赵家的心思,一望即知,但是这样的事对于世家大族却是大忌,而这样做的后果也在太子叛乱时显示出来了,赵家一毁,太子居然没个关系足够亲密的姻亲来帮忙。
贾代化认为义忠王已经翻不起风浪,贾赦却不这样认为:“大伯,侄儿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家只是会在一段时间之内安然无虞而已。等到义忠王重登太子之位,我们家就要小心了,为此,不可不未雨绸缪。”
贾代化和贾敬都是吃惊地看着他,贾代化问:“赦儿,你说什么?”
自开国以来,本朝就从未出现过贾赦说的那种情况,从未出现过——废而再立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