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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宁沉默了许多,只是摸着狗不说话。
宝如看他不过才病了几日,便已瘦得身上衣衫都显得有些空荡起来,脸颊也凹陷了些,显得十分憔悴病弱,看上去和自己刚重生那会儿见到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许宁判若两人,想起这段时间许宁也先后经历了幼弟猝死一系列打击,不觉有些同情他:“当年你秋闱完也生了一场大病。”
许宁点头:“嗯,那年雨太大,在贡院门口淋湿了,进去才考了一天便已病了,硬撑着答完卷子,回去以后也没调养好,又接着考了第二场第三场,才算是敢放心病了,那会儿也是倔强,连病都强撑着。”
宝如心下暗叹:“你一心挣扎着向上,这一世却放弃了秋闱,可怎么办?”
许宁轻描淡写道:“三年后再考也就是了。”
宝如知许宁心里一贯有数,过了一会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只愿你将来莫要后悔才是。”
许宁抬了眼睛看她:“不后悔。”他眼睛仍是分外亮得慑人,人瘦下来,神态上又更添了一分犀利沧桑,宝如被他灼灼盯着,忍不住移开眼睛,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许宁看她面颊粉红,漆黑的长发披着,想起那一日的惊心动魄,也不知她们几个弱女子如何在大雨黑夜中挣扎着求生的,又不知她腹疼发作时是不是心里也害怕得很,只是她如今一字不提,仿佛早已习惯一个人承担生活中的种种磨难……他忽然觉得,若不是这前一世的宝如回来,只怕自己这一次是真不得见了。他按捺着后怕,柔声问她:“生孩子辛苦么?”
宝如回过神来:“还好……生的时候是挺疼的,现在不疼了就觉得还好。”
许宁轻声道:“委屈你了,等我能走了,出去找船想办法带你回西雁山那儿,好好养养。”
宝如有些不习惯许宁这般柔声细语,许宁一贯便是哄人也有些端着架子,如今这一番仿佛发自内心的宠溺,倒教人有些觉得肉麻,忍不住转开话题:“我们家小囡囡,我娘说得先给她起个乳名方便大家叫着。”
许宁想了下道:“她随波而来,乳名就叫淼淼吧。”
宝如叹道:“这几天可被这水患给害苦了,你还要起这样的名字,以后一叫她就想起这一次受的苦。”
许宁道:“正要这般才克得住,大名我再想个合适的字来压一压便好了。”
宝如念了两声道:“也还好,挺好听的。”
正说着刘氏抱了孩子进来道:“孩子又饿了。”一边将孩子递给宝如一边道:“我已托了人回去捎了信,你爹正急得没法子,接到信已雇了船来说今天就能过来接了我们回去。”
宝如喜道:“那就好,爹爹身子可还好?可不要太担忧了,他身子不好哩。”
刘氏道:“听捎信回来的说看着还好。”一边又看了眼许宁道:“倒是女婿这次回去可要请大夫来好好看看,那日竟是急得吐了血,可别存下病根才好。”
许宁道:“不妨事的,岳母不必忧心。”
刘氏一边念叨着将来回去要如何派人来厚谢书院的先生,又该请哪位大夫给宝如和许宁都看看,宝如看了眼许宁,看到他居然也在看着她,一瞬不瞬十分专注珍惜的样子,宝如慌忙移过眼神,耳根唰的一下又红了。
晚了点果然唐谦赁了条船来亲自接了他们回去,他这两日也是忧心如焚,如今看到妻子、女儿女婿尽皆平安,还新添了一个外孙女,喜不自胜,回到武进县后,唐家两老却是找了宝如来说话:“女婿这次弃了科考来找你,我听说了,为了你居然还急出病来,依我说,对你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加上这一向他对我们两老也甚是孝顺,我和你娘商量了下,这大姐儿,不若还是姓许的为好。”
宝如一怔:“爹娘不在意?”
唐谦叹道:“我们做生意人家,总要讲个公道来往才能长久,女婿待你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以后也不是不能没有孩子,只要长子姓唐续了香火便好,长女倒是姓许的好,毕竟女孩子是要出嫁的,将来说人家也好说,若是从母姓,将来大一些说亲,有些讲究的人家便要挑三拣四的,倒要耽误了。”
宝如不再意道:“在意的人家别嫁便是了,许宁也不会介意这些,还是姓唐吧。”她默默的将那句也许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吞了下去。
刘氏道:“女儿你有所不知,你们才成婚,正是感情好的时候,他如今对你和孩子着紧,心甘情愿为你放弃了科考,只是待到秋闱放榜,同窗得中,飞黄腾达之时,只怕他要懊悔,若是时运不好,三年不得中,他又要想也许这一科本来能中的,再加上那边许家只怕要抱怨,他爹娘哪里是好相与的!日积夜累存下不满,夫妻便要反目。这孩子若是姓唐,将来若是因嫌弃被生父疏远,又更是不妥,所以我和你爹反复想来,不若让这孩子姓许,这样许宁心里也舒服些,你再好好偎着他,莫要让他因这事生了嫌隙。”
宝如心中暗自叹了声,知道他们两老毕竟不信许宁会如此不在意,也算是为她殚精竭虑的考虑了,便道:“由得你们吧,我不介意的,你们自去和许宁说好了。”唐家两老满意点头,自然是要他们说才能显出唐家的诚意来,让许宁承了这份情。果然寻了时机和许宁说了,许宁有些讶然,待知道宝如也同意的,眼光闪了闪,笑道:“岳父岳母实在多虑了,说亲的事还长着呢,若是那等挑三拣四只看来历的人家,不嫁也罢,说好姓唐便姓唐,许家那边还有个侄儿承嗣香烟,不过是需要我支应门户罢了,在孩子上并不迫切。”又是个女儿,他经过两世,知道爹娘再不会留意他这个女儿的,怕连问都不会问。
唐家两老见许宁如此豁达,说话声口也和宝如差不多,心下对这个女婿又高看了几分,便也一笑置之,一时少不得延请名医,调养身子,一家子其乐融融,竟都是毫不介意科考一事。
而在广陵府衙内的一间上房内,孟再福跪着向上首李臻叩首道:“陛下,您还是回京吧,太后派来传话请您回京的内使又来了。水患才过,只怕要有瘟疫疾病,请陛下万万珍重龙体,速速回京为盼。”
李臻眉目抑郁:“这堤坝年年都有修,却仍是年年都在不同的地方决,曲水堤岸累遭决溢,田不可耕,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河工处处有弊,地方官府却只是会和稀泥抹得一干二净,全然不顾百姓们这一水患毕生财产都付之流水,……岂可轻轻放过!”
孟再福看李臻如此,这几日他已跪求了几次,知道这位陛下心志甚坚,一般人说不转他,连忙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安妃那儿。
安妃接到了他求助的目光,抿嘴上前给李臻披了件外袍柔声道:“二郎,水患如今已平息,二郎这几天睡都没睡好,亲自带人到堤坝上查勘,又督促地方官员救灾,已是尽了为人君之大慈悲,只是这天下除了这里的百姓要照应,还有别的地方的政务需要二郎打点呢,总得回京去才好料理——再说了,二郎原来来这儿只是看看秋闱就要赶回去过中秋的,中秋徽王妃要进宫的呢,若是您赶不回去,只怕徽王妃倒要受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的挂落,反为不美。”
思及生母,李臻脸上柔和了些:“没事,水路回去还来得及。”一边却又想起一事问孟再福道:“话说回来,那天决堤我竟忘了那许宁的秋闱情况了,也不知考得如何,你有问过宋家那两兄弟么?”
孟再福心下暗自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许宁在贡院前排队等候唱名时听说曲江决堤,当即弃考借马回家去了。”
李臻愕然:“竟是淹到了万松山下吗?那唐氏可是身怀有孕,可有大碍?”安妃一双妙目也关心地看向孟再福。
孟再福道:“听说那唐氏和其母半夜被养的狗叫惊醒,出门看水势不妙,便连夜上了山在沐风书院,不过那唐氏因深夜跋涉,大概受了惊吓,业已分娩得了一女,如今已与许宁回了武进县了。”
李臻先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叹息道:“虽然有惊无险,只是这许宁弃了秋闱,未免可惜了,又要再等三年了。朕却等不得,只能看看这一科还有没有可用之人了。”
孟再福道:“听那宋家二郎说,当时消息并未确实,只知有堤决了,已答应许宁立刻派人去查探他妻室,结果许宁完全不顾秋闱,毅然弃考,后来听说他当时误以为妻子被洪水冲走,竟然吐血昏迷,大病一场。”
李臻脸色微微变了变:“竟是如此儿女情长?”他背了手皱眉道:“太上忘情,若是这般拘泥于小家小户,小情小爱,倒是格局小了些,只怕他心慈手软,难堪大用。”
安妃一双明目扑闪了一下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不懂陛下说的那些大道理,只是觉得这人对发妻能如此守义重情,只怕若是真投效在陛下氅下,也能是个忠君不畏死的好男儿。”
李臻笑了下:“你们妇人自是对这等重情重义的男儿青睐,只是朝堂险恶有甚于江湖之水,若是他一心念着妻小安危,儿女情长,是不会有那等一心向前开创千秋万业的孤勇的……且再去太学那里看看可有能用之人吧,我想要走的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若是走到一半畏惧退缩,那不如一开始便不做……明儿先回京了。”
安妃知道李臻一旦拿定了主意,别人若是还要劝说,便要弄巧成拙反招他反感,让他越是不肯回转,便不再说这些,只和他说一些回京的琐事,一边心里暗暗为唐宝如和许宁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