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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楚昀成亲后,很快过了冬节,之后便是朝廷大休。
养心殿里,德庆帝从堆得小山高的奏章里抬起头,不知想起什么,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大家伙儿都休了,朕这么辛劳做什么。”
最懂得看皇帝眉高眼低的女官立刻奉上茶来。
上好的武夷大红袍,今年秋季的新茶。
碗盖一掀,连站在三尺外的梁三省都闻到一股醇香。
谁知德庆帝只品了一口,便放下茶盏,道:“梁三省,陪朕去茶馆坐一坐。”
在大殿里站桩的梁三省吓了一跳,额头上的川字纹都跟着抖了三抖。
他从镶了西洋玻璃的窗扇看出去,太阳已往西斜,虽说应是再多个把时辰才天黑,但皇帝出行,又要摆仪仗,又要净街,只怕还没等出宫就到了宫门落锁的时候。
德庆帝听了梁三省委婉的提醒后,笑道:“朕又没说要摆仪仗,咱们随便带几个人,出去转转。”
那就是微服出巡。
这种事,皇帝能说随便,他可不敢真随便。
寒冬腊月的,梁三省却觉得汗都要冒出来了,顺着又怕皇上会出事,不顺着又怕热闹了皇帝,正左右为难,就听皇帝叹息道:“前些时候老五成亲的时候咱们出去,正好路过前门大街那间陆家茶馆,朕隔着帘子看了几眼,牌匾还是皇祖父写的那一副,门脸却比从前光鲜不少,看来这些年生意肯定很红火。朕就想起来,年少时在那儿不管喝什么茶,都是茶香四溢,晚上回了府还觉得唇齿留香。这些年在宫里,却是喝什么都没有味道。朕同静妃说起来,她还打趣说朕那时年少不知愁滋味,就是喝白水都觉得甜。咱们今天就去看看,到底是心境影响,还是那里的茶确实好。”
梁三省只好抹了把汗,亲自到羽林卫去让指挥使挑了几个功夫最好的侍卫,陪着德庆帝,一路轻车简行,来到陆家茶馆。
茶馆本没什么新鲜,但因得过先帝一副牌匾,名气很大,眼看快到年关了,家家户户忙着走亲访友、置办年货的时候,依旧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
德庆帝在三楼最里侧的雅间坐了,慢悠悠品着一壶碧螺春,就着瓜果,从敞开的窗户里看天井里搭的戏台上的大鼓书。
一壶茶喝完,那鼓书也告一段落。梁三省命茶博士沏新茶的功夫,戏台上也换了节目。
“想不到我几年不来,茶馆里还能看皮影了?”德庆帝有些好笑,从前皮影班都只能在街边摆摊。
茶博士不知道他是谁,只看着装扮非富即贵,便趁机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小东家前两年刚从老东家手里把产业接过来,小东家年纪轻,脑子活络,觉得店里只有说书唱曲儿的太死板单调,于是安排了新鲜的节目,把从前天桥里的艺人请了一批来。开始好多人都觉得小东家胡闹,可别说,咱们店里的生意还真越做越好……”
说话间,皮影戏已经开台。
德庆帝摆摆手示意茶博士住口,对梁三省道:“赏他。”
梁三省便拿了二两银子来。
茶博士得了赏银,几乎合不拢嘴,对德庆帝谢了又谢,这才提着大铁壶离开雅间。
“去看看上上下下的雅间里都是些什么人,别走的时候碰上了。”德庆帝又吩咐道。
梁三省领命到雅间外面吩咐跟来的小太监去打听。
德庆帝则捧着茶盏,聚精会神地看起皮影戏来。
“姑娘二八好年华,嫁与西城翰林许家,相公斯文又知礼,只是科举苦。各位看官,且待我送炖品给他。”
梳着斜髻的小妇人剪影从幕布后晃过。
之后一段情节都在表现翰林家的公子与这小娘子如何夫妻恩爱,情深缠绵,唱词说不上多优雅,却胜在俏皮不粗俗,一些小细节往往令人会心一笑。
梁三省把小太监打听到的转述给德庆帝,过程里就看着德庆帝目不转睛盯着戏台,唇角带笑,于是静静地退后不再多言。
小娘子很快怀有身孕,头胎就生下个胖儿子。孩子周岁后,得了公婆允许,带着孩子回娘家探望外祖父母,不想半路上遇到劫匪……噩耗传回京城,许家上下痛不欲生,可不过一年后,许公子就不得不奉皇命尚了公主。
谁知原来那小娘子并未死,襁褓里的孩子也因奶娘用自己的孩子换了,逃过一劫。
母子俩逃跑途中,听到追来的匪徒交谈,竟是因相公生得好看,被公主娘娘相中,公主的外家权倾朝野,于是动手送她们母子下黄泉,以成全公主相思之苦。
小娘子哪里还敢回京,更不敢去娘家投靠,带着孩子隐姓埋名,在小县城里落脚。又因实在怕被认出,狠心毁去了如花似玉的容貌。
偏那孩子自幼聪慧,读书出类拔萃,又有贵人相助,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进京为官。
之后便是旧事重演。公主与许公子所出的独女看中了小许公子,竟施计陷害小许公子的未婚妻。
只见场景变化,左有轻松古树,右有青砖禅房,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抱膝坐在地上,哭诉道:“平生未做过一件昧心之事,处处与人为善,为何遭此大难,坏我姻缘,还要毁我清白……”
德庆帝霍地站起来,垂首侍立在旁的梁三省跟着抬头,却见他双手攥着拳头又坐了回去。
德庆帝不动声色的把整出皮影戏看完,回到宫里却大发雷霆。
虽身份与细节不尽相同,他却看得出那出戏在影射什么。
当初贺瑶陷害君无双时,德庆帝虽未去追究细枝末节,但事后也不是一无所知。尤其大公主为了给女儿求情,还向他提起过大驸马与汝南侯府上的女先生有不正当来往。他一点不信,却也找了楚曜来问,得知那女先生早年意外毁了容貌,儿子也已成人。自是觉得大驸马便是被猪油蒙了心,宁愿丢了脑袋找外室,也不会找这么一位。
夫家不详,毁了容貌,独自抚养儿子的苦命女子。
感情不合,只生一女的公主与驸马。
订了亲,却被根本不认识的男子拿了贴身衣物满街嚷嚷与之有私情的小姑娘。
还有仗着身份使阴谋诡计,最后被送去皇家寺庙出家的县主娘娘。
全都与现实相合。
有没有那么巧?
那公主的外家仗势欺人又是不是也曾发生过?
他要找人去查查。
可若是真的,他该怎么办?
若不是真的,又该怎么办?
德庆帝越想越烦躁,扬声喊:“子修呢?你们去郢王府把他给我请过来,我有事要他去办。”
梁三省硬着头皮上前提醒:“陛下,郢王殿下九月中外出查案,还未回京,您的意思是立刻修书给他,传唤回京吗?”
德庆帝闻言倒是冷静下来。他怎么那么傻,那些戏折子、话本子里头,不就好个亦假亦真,讲得不是宰相家的小姐,就是皇帝的儿子。不过是穿凿附会,叫平头百姓瞧热闹的,怎么能信。
“不用了。”他摆摆手,“让他先办好了那件事再说吧。”
话音才落,就有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郢王殿下求见。”
满大殿里站桩的宫女太监没一个觉得奇怪,郢王殿下有皇帝亲赐的腰牌,可以不受宫门开闭的限制,随时出入,他们早都见怪不怪了。
对于德庆帝来说,这可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递来了枕头,忙让小太监将楚曜传唤进来。
楚曜快步进殿,面色微有风霜之色,显示一路远行,未曾回府小歇便直接入宫。
以德庆帝对这个侄儿的了解,定是此次遇到了十分棘手的情况,怕书信往来泄露风声,又怕迟一步来回禀耽误事情。
果然,楚曜简单明了地汇报过此次办案的结果之后,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呈给德庆帝:“查抄保定知府衙门时,在知府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一封信件。”
德庆帝接过一看,面上青白交错,额头上青筋直冒,一挥手扫落桌上的茶盘:“真是反了!亏朕还以为他们素来低调,竟然为儿女婚事就干出谋害性命之事,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亏他刚才还想着,要让楚曜去制止那皮影班子,别再唱那出戏,免得有心人穿凿附会,令俞家声誉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