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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人心隔肚皮,但以冯元资历,读心不难。可那是普通人,女人心可复杂多了,大抵女子们,总会想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让男人薅光脑袋上所有头发都想不透。绿莺是真心离开,可冯元只当她在置气,连德冒一行人碰了一鼻子灰,他也归结于她拿乔,希望自己亲自去请她,给她做面子,最好再抬顶小轿去恭迎在门外,让她风风光光回府。
她要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真是给她脸了,他绝不会惯着她,以为自己真是他祖宗呢?既然她自己不肯灰溜溜滚回来,让下人去接,却还倔哒哒的不回来,那就别回来了。他决定不在想她,先晾上几天,让她以为自己真不要她了,让她急一急慌一慌。到时候忍不住了,低三下四求着回来,看她以后还刁不刁?还敢不敢挠他打他跟他耍横威胁他了?
只是虽想得这般洒脱,夜里却难眠了。孤枕寒裘,心里也空落落的,颈下鸳鸯枕一对一双,并并齐齐靠在一处,她一只都没拿走。床铺依旧,摆件依旧,少的只是她的贴身物品,妆台上空荡荡。衣柜只余他的衣裳,登时显得大得吓人。跟她有关的都没了,就剩下一把绿绮名琴,这琴价值连城,想必她是怕磕了碰了才没拿走罢。
一夜辗转反侧,本决定心硬不再想她,可睡着的时候,梦里却全是这一路以来的磕磕绊绊。本是喜忧参半,可在梦里,喜的忧的好的坏的,统统都不赖,他是那么喜悦而满足。梦里的人大抵都要求低,只要她对他笑一笑,他就跟个哈巴狗似的哈哧哈哧流口水,他将她抱在怀里,就能傻乐上一整天,她亲他一下,他就蹬着腿遍地打滚。这一晚上梦做的,忒让人气愤。
冯元早起醒来后,坐在床上很是阴沉了许久。气得早膳都不吃了,挂着吊丧的脸去了光禄寺。
南门宅子。
青葱手指掐成兰花状,轻轻拈起一块铜板大小的胭脂糕,银牙细咬,橙色嘴唇那么一抿,风姿卓越。姬姨娘温柔启唇,话声倒是爽朗:“你多考虑考虑,我是不急。还有这珍珠粉,你要是用好了,着人再朝我要便是。”
这是第二回见了,对于她能找到这里,绿莺实在惊讶。按理说这姬姨娘既然之前拜托她劝和冯元,也定是在时刻关注着冯府,弄清自己从冯家到这南门,不算难事。可她惊讶的是,姬姨娘平白给她送珍珠粉就罢了,为何还与她商谈起了一同做买卖一事。自己不过一个普通女子,又不是出生于商户人家,姬姨娘为何偏偏挑中她呢?是希望她再尽力劝和而说的客套话,还是有甚么别的目的?
这别的目的当然是为财,绿莺不得不多想。从冯家出来时,金银首饰衣裳鞋袜,还有朱粉芳与玲珑阁的一应契约,她都搬了过来。这一关口,不是矫情的时候,她不能抛头露面,就算冯元不介意她如何,她也是没有傍身营生的,指望卖糖葫芦,豆儿得去喝西北风。可即便有两家铺子并一众家底,坐吃山空也不是长远之计,谁知道将来哪天冯家将来会不会突然有人过来把这些都收回去?
将钱放出去吃借利,一个女子没靠山没家人的,本儿都收不回来,也只能想别的赚钱营生了。这个时候,就得绝对小心,惯有人专打无依无靠孤儿寡母的主意,若真出个问题,竹篮打水一场空,官司都难打。
姬姨娘说,若绿莺想做甚么营生,无论哪行哪业,别的说不上,银钱她定能帮上一把,参股也好,借贷也罢,赚了按成去分,赔了就当倒霉,绝不追究讨要。绿莺不禁就诧异了,她不是沈万三,跟着他闭眼都有钱赚,她一个普通百姓,经济上甚么也不懂。这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姬姨娘图甚么呢,她找谁找不到呢?
无论如何,绿莺与这姬姨娘都不熟,这水还是别淌了罢。“实不相瞒,妾身脱离冯家,也是身不由己,与老爷他也算是恩尽了,将来不敢奢望冯家能帮衬,故而日常嚼用也不知能坚持到几何,又哪有余力去当老板呢。就算节衣缩食去开个小铺子,外行人一个,说不定哪天就关门大吉了。”
绿莺自嘲道。最后这句却是实话了,她哪有本事开店呢。姬姨娘若真心想与她联盟开商号,那绝对是太过好笑,她可有自知之明,若卖了几天糖葫芦就能有那本事,那街市上炸臭豆腐卖鞋垫儿的都能去当皇商了。朱粉芳与玲珑阁生意红火,不过是冯元打的底子好,她只须坐享其成就行。
“其实说来惭愧,太太的事妾身没帮上一点忙,姨太太这礼,倒是受之有愧了。”
绿莺将桌上珍珠粉往姬姨娘那边推了推,既然交道不打算再打,小便宜她也不稀罕占。姬姨娘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注意到她手上动作,摇了摇头才说:“无妨,可能这就是她的命罢。原来就当是我强求,我们再不提这事了。不知你今日方便否,能不能陪我去街上逛逛?”
绿莺又哪好意思拒绝,如此,两人便相携出了门。
天气严寒,呵气成霜,两人各自捧着手炉,轿里还备了脚炉。饶是如此,下了轿子,也不想在外头待上片刻,脚一落地便往各式铺子里钻,就是姬姨娘,这时候也顾不得形象了。逛了几家,绿莺挑了几块料子打算回去给豆儿做衣裳穿。接着乘着轿子又走了几步,姬姨娘看到间卖胭脂水粉的铺子,连忙喊停。
寒风像针似的往脖子里扎,绿莺缩着头,也没来得急看头上牌匾,只是觉得这门脸似乎有些熟悉。一口气冲进去,待迎过来的掌柜一开口,那笑得满脸大菊花的模样,不是于掌柜是谁?原来竟是来到自家铺子朱粉芳了。没想到这么巧,姬姨娘一听这是她的店,立马抬腿迈步,一脸跃跃欲试地相看了起来。
转了一圈,柜台里归类清楚,脂粉品相上乘,饶是这大冬天的,客源也不少。忽然,姬姨娘眼睛一亮,伸手从脖子高那层架子上摸下个纸盒来。小指高的圆形盒子,上头涂着隔潮防水的蜡层,印画的图案是对镜梳妆的仕女图,瞧起来是美轮美奂。她素手将它托在掌心,越看越爱。只是待她旋开盖子,凑近闻了闻,又将里头粉末捻了捻后,才有些憾然地叹了口气。她还真有些想买椟还珠了。
扫了眼屋内顾客,她拉着绿莺往后屋走去。将门帘子掩严实,姬姨娘将那盒子给绿莺看:“我没想到汴京还真有卖这玩意的,不过我告诉你,你家这珍珠粉,是假的。”
绿莺惊叫:“怎么可能!”
珍珠粉在汴京确是少有,因汴京不临海,亦没河也没江。再者珍珠粉这种极贵重的东西,本就没太广泛应用,就是内服外抹的养颜法,她也是听姬姨娘说才知道的。不管是新婚还是日常,世人只知道上妆用胡粉,估计鲜有人听过珍珠粉。朱粉芳她虽时有关注着账簿进出项,但具体所售明细,她却不知。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没听过的东西,自家竟有售。可这家店也是汴京城有名气的所在,怎么可能卖假货砸自家招牌呢?
“你闻闻。”姬姨娘拈起一撮粉末,凑到绿莺鼻下:“纯正的珍珠粉十成十都是珍珠,若是江河里产的,直接打磨就好,没有任何杂质。海里的咸珍珠却有核,得去核后才行。这两种珍珠粉都有着淡淡的腥气,少数带有天然温润的淡香气。若是次一些的珍珠粉,里头会掺着些杂七杂八,譬如贝壳粉、珍珠内核等等杂质。假的粉,可能是面粉,也可能是白石头磨的粉,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甚么东西磨的。”
绿莺伸手在盒子里头搓了下,不知里头是有沙子还是甚么,一点都不细腻,这要是抹脸上不是毁容么。“颜色倒挺纯的,只是闻着似乎香得过于刺鼻,手感也粗糙,姨太太可能看出这里头有甚么?”
姬姨娘笑了,朝她摇头:“颜色纯?不对。我最初发现它是假的,先看的就是颜色。判别这个就犹如医科里的望闻问切。人们总以为既然珍珠是亮白色,那么研磨成的粉末也是白色,其实真正的珍珠粉呈的是淡灰色。至于你这里头有甚么,我看不外乎那几样,面粉贝壳粉,且还放了香料。”
最后,知道她还有处理商铺的事情,姬姨娘便体贴地先告辞了。走时,她还不忘劝告绿莺:“胡粉你可以照卖不误,但我劝你自己还是不要用了。”
绿莺让掌柜不要再进珍珠粉的货,上架和库房里的,在她的监督下,一律销毁。忙出一身汗,她坐在小房里,春巧泡着茶,很是好奇地打听:“姨娘啊,胡粉真如姬姨娘所说,用着用着就成包黑炭啦?”
不管相不相信,总之姬姨娘的话,绿莺是放在心上了。理了理头发,她立起身,歪了歪头,朝春巧俏皮地眨眨眼,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咱们去瞧瞧就知道了。走,去书坊。”
告别于掌柜,主仆二人往门口走去,春巧磨磨蹭蹭,在后头哼哼唧唧:“每次姨娘都要逛很久呢,都过了晌午了......”
噗嗤一声笑,绿莺好笑地回过头,亲热地刮了下春巧的脸皮:“好好好,先去填饱你的五脏庙,再去书中找黄金,这样行了罢?”
“使得,使得,姨娘最英明啦。”春巧点头如捣蒜,眯眼笑着。
下馆子点了几个菜,春巧吃得风风火火,见姨娘不怎么动筷,连忙问:“姨娘怎么不吃,是不好吃么?”
绿莺摇摇头,扯起笑劝她多吃。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以为自己不牵不挂,其实还是没做到,只盼日久成良药,助她早日遗忘那人。
饭毕,春巧吃得肚皮滚圆,末了还窃笑不已,竟很是贼兮兮地凑到绿莺耳朵边咬着:“姨娘啊,咱们回去可别说在外头吃饭了,就说晌午啥也没吃,天儿太冷了不饿。”
“为何?”绿莺忍笑装傻。
“嘿嘿嘿,奴婢怕秋云姐姐生奴婢气,奴婢吃着了她却没吃着。”
赏了她个爆栗子,绿莺道:“秋云才不像你那么馋呢。”
坐上轿,她吩咐小厮:“去最近的书坊。”
一炷香的功夫,轿子竟停在了静谦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