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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在织厂里亦见到了秋娘,她原是个胆小的,每每见了自己总是低低礼上一礼,连头也不大敢抬,日子长了方才不那样拘紧,见了她才笑得出来。
原来那一日她在渡口边能说出不要哥哥的话,都是被逼到了极点。
云娘便有些怜惜她,只看她哥哥满心算着将她卖几两银子,便知她从小定然没过上好日子,且秋娘生得又单弱,更是证明她想的不错,因此,便时常与她说几句家常。
秋娘却从不说她哥嫂的坏话,只道:“从那日起我便将工钱都攒了起来,让婶娘帮我存着,等攒得够了,先给我爹娘修坟,再给自己买个房子,再多了便买一台织机。”
她说的婶娘便是大姐,原来大姐性子最公正,许多织娘便都将工钱求她帮忙存着,用的时候再取,秋娘是大姐从乡下带出来的,更是依赖她。且她现在只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又没有放银钱的地方。
云娘听了便笑,“果然是好主意!”
秋娘被打骂得惯了,见侯夫人这样说,却又疑心她在笑自己,便低声分辩,“我平日里一文钱也不乱用的,果真都攒下了。”
云娘见她小心翼翼的,就笑,“我当年也这样想的,每日里织锦,攒下钱来买织机,再织锦,再买织机。”
秋娘方才信了,却又红了脸道:“我可比不了侯夫人。”
“有什么比不了的?都是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云娘便看秋娘织锦,她虽然瘦弱,可是手却巧,织得也快,因此道:“你只要用心织,定然能自己买下房子和织机!”
“嗯,我既然自梳了,就再不会嫁人,等有了家当便抱了育婴堂的孩子养大,将来让他给我养老,我也把房子传给他。”
时下许多自梳了的女子便只能终身不嫁,风俗上便当她们不同一般的女子,若是再嫁了,反倒会有许多说三道四。
云娘便摇头道:“谁说自梳了就非要一辈子不嫁的?朝廷的律法也不禁自梳女成亲的。若是有好的,嫁了还是比不嫁的好。”先前她也觉得嫁人不好,但是只有嫁对了人,才知道嫁人的好处。
“我真的还能嫁吗?”
“当然能,”云娘瞧了她笑,其实十七八岁的女子都会有思嫁之心,不想嫁的定然是被什么吓怕了,“你如今攒了钱,若是遇到好男子便自己办了嫁妆嫁吧。”
她们在一处说话,旁边亦有不少织娘在听,现在便有人笑道:“只怕我们没有侯夫人的好命。”
大姐见她们这一处说话,便也过来道:“什么是好命呢,总要自己去争!你们以为当侯夫人容易,其实她也曾经历过许多的艰难!”
云娘过去的事情现在早没有人说起,大家都当她天生好命,嫁了贵人,现在方知原来她果真做过织娘的,反都起了上进的心,“我们也都好好织锦,将来也攒了织机开织厂呢!”
杜家开着织厂,整个杜家村更似一个大织厂,家家户户都织锦。岚儿到了哪里会不好奇?没几日学会了。她一向又最是会天空行空的,才学会了织,便又弄新玩艺,虽然眼下学不了提花妆花那些难的,却用许多样颜色织一匹布,一条条的,仿佛天边的彩虹,然后又做了裙子穿,命名为彩虹裙。不想后来许多地方都风行起来,最得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喜爱,此为后话了。
云娘带着两个孩子在江南住了三个月,杜老娘便悄悄向她道:“我虽然愿意你在家里住着,但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且那边还有老祖父,你也该带着孩子们回家了。”
娘家住着亲切不算,最妙之处便是能织锦。虽然在京里在辽东,她亦可以织,但是随着她成了武定侯夫人,辽东总兵夫人,平南将军夫人,杂务免不了多起来,再不能如现在一般从早到晚在织厂里,随心所欲地织着,就是每日想的也都是织锦的事。
因着织锦,时间过得飞快,云娘屈指一算,果然在娘家住了许久,便笑道:“当初我回来时,祖父告诉我待年前回去便行。但娘既然如此说了,我们过了八月节就走。”总不好在路上过这团圆节,那该有多凄凉?
杜老娘听了,自然欢喜,她其实是舍不得女儿走的,但是正是为了女儿好,才要让她离开娘家呢。
云娘要回去,固然是因为娘悄悄提醒她,但其实也是因为她突然开始想京城的家了。先前还没觉得,但是娘只提了一句,那想念便似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一般,一个子将她的心都占满了,毕竟那里也是她的家啊!
中秋节杜家照例自家做月饼,云娘在武定侯府和辽东也都吩咐下人做月饼的,只是毕竟与杜家的不同。其实就是杜家做月饼,也与先前不同了,毕竟人越发多了,做的月饼也越发多了,自家吃的,送人的,还要给家里的织工每人发上几块。
岚儿和崑儿吃过许多样的月饼,却从没见过做月饼,如今也瞧得呆了。云娘早挽起袖子印模子,她过去在家里便专门做这个的,只是才印了两个便被岚儿抢了过去,“母亲,你歇着,我来!”
印了一会儿,她又交给崑儿,“弟弟,你来试试。”其实是她弄得够了。
云娘由着崑儿弄了两个,便又重新接了回来,“你们啊,其实就是为了玩玩,真做了起来便嫌累。既然如此便等着晚上做好吃吧。”
这一夜自然与平日不同,吃酒赏月格外热闹,就是杜老爹也将杜家在前朝的光荣又拿出来给外孙外孙女们讲了一回,不过这番却又加了一段,“听说你们汤家先前是打铁的,你们可知道?”
孩子们自然不知道,便都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杜老爹也究竟不知道多少,三言两语地说完了,岚儿似乎意犹未尽,便道:“我见盛泽镇上有打铁的铺子,明日我和弟弟也试一试去。”
云娘赶紧拦住,“不许去,高祖微时还编过草鞋呢,难不成太子也要去编草鞋?”
“娘,你不说我倒不知,等回了京我去告诉太子!”
云娘又拦,“这话不许乱说的。”
“其实又有什么!”岚儿并不在意,“太子听了一定觉得好玩儿。”
杜老爹便笑,“他们哪里知道,都当趣事了。”
云娘也笑,“你要看打铁,待你父亲回来找他陪着,只怕你父亲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打铁呢!”又与大家说笑了一回方回房中,却没有立即睡了,只立在窗前看那圆圆的月亮。上一次玉瀚的信还是两三个月前写的,因此他们还没有提到中秋节,但是云娘无端地觉得此时玉瀚也正在西南看月亮,而且也想到了自己。
虽然不在一处,但他们看的是毕竟是同一个月亮。
下一封信中他一定会如此写的。
辗转了半夜方睡,第二天早上浑身都不自在,勉强起来洗漱了,却只拿筷子在饭上拨了一拨就放下,也没有去织厂。春江等小丫头都吓坏了,急忙请了杜老娘,“老太太,我们夫人不知怎么了,突然没精打采起来,她从未这样过的!”又问:“是不是赶紧请个大夫过看看?”
杜老娘赶着过来了,见女儿神情恹恹的,两个黑眼圈格里外明显,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不说破,只道:“恐怕是这些天太累了,歇歇就好。”
大姐一早没见到云娘进织厂便也过来了,见状跟着娘劝道:“这些日子忙着改机的事,如今已经织厂里已经换了大半,大家用得也好,你早不必日日过去的,只交给我就好。”
云娘见扰了娘和大姐,便嗔着春江,“原本没什么事,不是说不许告诉大家吗?”
大姐便拦着道:“她们也是惦记你才来传话的,你再不许埋怨她们。”
春江等人也道:“当初侯爷临行前还特别嘱咐我们,一定细心服侍夫人,如今夫人身子不好,我们自不能轻忽。”
云娘听她们又提起玉瀚,合上心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岚儿崑儿处可不许再说了,他们功课多着呢,且我又无事,只让他们白担心。”
春江等赶紧道:“哪里敢告诉小姐和公子?我们只悄悄同老太太说了。”
此时杜老娘便与大姐都笑着让小丫头们下去,“你们只管做事去吧,我们娘仨儿在一处说话。”
待小丫头们走了,云娘只再三道:“我果真无事,就是昨晚走了困,没大睡好。”
见娘和大姐俱笑着点头,便明白根本不可能瞒过她们。是的,云娘想玉瀚,十分十分地想,她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十分情愿每日在织厂里忙碌,便是因为她想借着织锦将那缠绵的思念压下去。
但是,到了中秋之夜,她终于还是压不住了,那思念便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起来,将她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冲了下去。
他出征已经一年多了,他们再没有分开这么久过,就是在辽东也不曾。
这些思念,云娘没有对任何人说,只默默地记在心中,倒是岚儿和崑儿向她提起想念父亲的话时,她还要安慰几句。
杜老娘才不相信云娘的支吾,摆手道:“不若你就过去吧,岚儿和崑儿只放在家里,我们帮你管着。”
这些法子云娘早在心里来回想了无数次,可是她却不能。
玉瀚每次来信都特别提到,不许她们去西南,那里比起辽东,形势更为复杂,条件也更为艰难。如果只是云娘一个,她也不必在意,只管去就是了,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只要能与玉瀚在一处就好,但是如今有了岚儿和崑儿,她果真是去不了的。
西南烟瘴之地,孩子哪里受得了?而且他们此时的年纪,正是读书学本事的时候,也不好再去西南奔波耽误了。
但是将一对儿女放在江南,云娘亦是不能同意,倒不是对家人不放心,而是京城毕竟是京城,无论的身处的环境、结交的朋友等等都与江南完全不同。岚儿和崑儿如今渐渐大了,出身侯府,将来也会在京城生活,且他们的家也在京城,并不好长久地住在娘家。
而送回京城呢?固然有祖父护着,可老人家已经年过八旬了,还能操多少心?万一出了差错,可怎么好?
因此云娘就是再想去西南,也不能去,她要在家里照管着两个儿女。